56 :歸夢
“他,是上次那個青衫男子麽?”
我咬痛而問,見她不為反應地直掉淚,心頭好一陣地揪緊生疼。
腥甜跟着湧出嘴角,不敢惹她難過,勉強先笑,“阿姊當真心念有他的,那便去尋他,折夏在此等你們回來。”
疼痛抽幹了我心氣,艱難說完時,骨子裏也都抽疼起來,不禁嘲弄自己歷經兩年修習引質之法,還是如此脆弱不堪。
“院主看看小主吧。”婕好皺了妖嬈的眉心,帶着疑惑提醒着阿姊。
阿姊這才反應過來,滿是淚痕惶急的眼終有了影像,擡手在我心口抹過道,“什麽都不要想,一絲一毫也不要想!”
我點頭,即便腦子裏紛亂一團,聽話地不敢為想,如此一來,痛楚大是消減。
阿姊回神,便冷靜的有些過分,冷冽吩咐道,“婕好你去喚玄鳥,伯生你們都回去,管好無往山,我要帶折夏先遠離玄武止住傷口沁血,至于歸來之期尚定,若能回來,自然是好,若回不來,臨近天地互轉之時你們都走,誰也不要留在無往山,明白麽!”
婕好正是嘬唇而呼,但聽此言,和伯生一起跪下,道,“院主不歸,我們寧願死于無往山也不會走!”
遠遠的,幼生和仲生皆是跪下,遙遙重複此言。
阿姊聞言皺眉,沉默片刻,道,“也罷,總歸魂獸作亂下的世間也無安寧之處,你們去往何處皆不能保全,我會盡力趕回來。”
見她不能肯定,我心頭大慌,壓不住亂想,忐忑道,“阿姊,是不是因為折夏的緣故……”
“不是,你不要亂想,我帶你離開玄武覆境,便不會痛了。”
說話間,玄鳥已盤旋而來,她抱着我踏上玄鳥之背,正是要走,那小狐貍不知怎麽跳了上來,縮在我懷中瑟瑟看着阿姊。
“罷了。”阿姊一嘆默許,回身再看了一眼。
“院主,我等盼您帶着小主一起回來。”伯生與婕好他們再度行了禮。
阿姊沒有點頭,轉頭催着玄鳥往西處而行。
經歷幾個晝夜,我在阿姊懷中時醒時睡,總是紛亂地做着許多夢。
夢中有許多陌生人的輪廓,隐約一處樓臺,竟和我在無象界化境所象一般無二,下意識地認為夢境之像皆是我遺忘的記憶。
奈何那些畫面實在殘忍痛楚,即便驚醒之時能回想一二,我也不願去深想為記。微可思忖的,是夢中的青衫輪廓與及笄之日見過的青衫男子意外重合,不過他是阿姊在意的心念之人,我縱使與他無心,也不敢和阿姊提及。
這一日醒來,發覺玄鳥已脫離廣海來到陸地上空,心口不覺痛楚,阿姊亦平靜下來,倦然的眼眉輕蹙失神,見我醒來,低眉問我,“又做了夢?”
我點了頭,咕哝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好。”她牽唇一笑,縱有安撫我的意味,于她此刻心境,終究苦澀大過了安撫。
我伸手撫上她的唇角抹平,輕道,“兩年不見,阿姊你瘦多了,傷可好了?”
她捉住我的手,不知是阻止還是有心親近,溫顧道,“雖不至大愈,已見好許多,折夏你變厲害了,人也張開了,當真是個美人兒了。”
我搖搖頭,“折夏還不足以替阿姊分憂,方是見面,便惹阿姊難過。”
她眉心更緊,有些壓不住情緒地別開頭,半響才道,“折夏啊,阿姊還是忍不住,你別怪我…好不好……”
我驚然,奇怪她自來倦然無意,何故說及如此不明不白之言,握住她的手拉進懷中,認真問道,“阿姊,此去是不是與我遺忘的記憶有關?”
她身子一僵,垂眸轉過來,唇角輕顫,“折夏真是聰慧極了……”
“是不好的記憶麽?”
我迎着她痛楚的眼,心底糾結的厲害,雖然想知道到底發生過何事,終究壓不過對她的心疼,淺道,“若是不好的記憶,那阿姊還是當折夏不知道不記得的好,也切莫提醒折夏去想起,折夏不想讓阿姊難過,好不好?”
她緊抿了唇,終是掉了淚,将我緊緊抱住,哽咽點頭。
我從未見過她失态至此,想她自來是個倦然以至什麽也不在意的人,始終只在與我有關的事上牽動過心緒,眼見她難過至此,我卻不知她的難過因何而起,更不知如何去安慰和開解與她。心頭難過至極,忍不住緊緊回抱與她。
“折夏十七了,阿姊不要再将折夏當小孩子了,折夏要保護阿姊,折夏會保護阿姊的!”
“阿姊明白,阿姊明白……”她哽咽的像是一個比我要還小的孩子。
我還是聽出她敷衍之意,心頭見苦,勉強打趣道,“阿姊不要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做姐姐的呢。”
“好,阿姊不哭,不哭。”她從我懷中起來,抹着自己的淚,也抹去了我的淚,笑道,“折夏是大人了,都敢笑話姐姐了……”
我癟了癟嘴,委屈道,“分明是阿姊笑話折夏。”
“那可不敢。”她寬慰而笑,将我攬進懷中,“再睡會罷,再睡會便到了……”
“好。”
我低頭應聲,閉上眼不敢睡沉,既怕做夢,也怕自己真的會想起什麽,如果是那樣,應該不是一件好事。
糾結了一會,我還是睜開了眼,盯着阿姊削尖的下颚弧光,輕問,“阿姊當真心念歡喜那個人麽?”
她低頭,沉眸藏光,盈盈見暗,沉默許久,“心念唯誰之事,太過耗費心力,阿姊已經不想去念上誰了,如今有折夏陪着,方覺簡單的歡喜,亦是容易。”
聽她此言,我甚是寬解,抿唇盈笑,“折夏未曾念過誰,也不想如幼生說的要去念與誰,嫁娶與誰,折夏也覺這樣陪着阿姊甚好,無往山還有伯生他們陪我教習,奇珍異獸也皆随我玩鬧,生平在世,最不過無往山所在,阿姊所在。我們快些了卻這邊事,快些回去好不好?”
“好。”她應道,眼眉彎彎。
我轉念一想,又問,“阿姊舍得他麽?若是舍不得,帶他回去也是可的。”
她怔然,缥缈無力的笑挂在唇角,輕道,“回不去了,即便要回去,他…也是歸他的家……”
“他的家?”我疑惑,好奇問,“阿姊去過麽?是個什麽地方?”
“大抵去過……”她輕道,幾乎沒什麽聲音,“落葉總要歸根,像折夏你啊,無論去到了何處,阿姊總會帶你歸家的……”
我喜道,“那是自然,有家有阿姊,才是最好的所在!”
她挽唇,回望而來,低道,“蠢東西,快睡覺。”
“好!”我滿足而應,轉念補充道,“若我再做夢,阿姊定要叫醒我,我可不想記起什麽奇奇怪怪的事,好不好?”
“好,快睡。”
見她為應,我徹底放心,賴在她懷中安心閉上了眼。
不知是不是傷口崩裂後猶有虛弱,還是放下憂心之故,我這一覺睡的十分沉,警覺到身邊有人時,立刻睜開了眼。
已不在玄鳥背上,人躺在柔軟的錦榻之中,榻邊一個年近雙十的女子正緊張地盯着我看,見我醒來,眼眶霎時紅了,水汽竄的比霧還快,着實吓了我一跳,奇怪道,“你是誰,我阿姊呢?”
那女子張了嘴,驚道,“公主,你不認得何用了麽?”
我一驚,下意識的不想去牽扯過往,冷道,“不認得!”
掀開錦被踩鞋,不想她竟然過來捉住我小臂,“公主!我是何用啊,你怎麽能不記得!”
見不到阿姊我甚是煩躁,拂袖甩開她,惱道,“你那裏來的瘋婆子,別跟我拉扯,讨厭的緊。”
她跌撞在榻角,眼淚唰地落了一臉,大哭道,“是何用無用,信了那妖怪之言沒能護下公主,公主氣何用也是應該,可公主萬不能不理何用,更不能不認識何用!”
我見她情真意切,由不得也生了可憐,湊過眼眉将她打量一番,但見她衣着并不華麗,卻精巧合身地用緞上乘,那人哭得皺成一團,仍是不掩精致親合,可掏空了記憶作想,還是對她一張不差的容顏沒什麽印象,忍不住問她,“我是誰?”
她一愣,抹了眼淚喜道,“你是宋國的夏公主,是何用的主子!”
“宋國?”我想起婕好說的玄武國脈之事,心下有些思量,又問,“名姓?”
“子折夏!原是子夏夏公主,後在蒙城寺承先生教導,才改過子折夏。”她更見喜色,試探道,“公主可是記得?”
我全然沒有印象,冷道,“我不記得,也不認識你,我只問你,我阿姊在哪裏?”
“阿姊?”她疑惑片刻,道,“是那個灰衣玄鳥送回公主的神仙姐姐麽?”
“神仙姐姐?”
我失笑,想起阿姊本是個輕倦淡然的極美模樣,那般灰衣駕玄鳥而來,難免被她們誤認成仙,索性應道,“是,就是她,她現下在何處?”
“那日公主被神仙接走,國中上下全以為公主跟着去做了神仙,再沒有什麽狐媚禍國之言。何用以為再不能見了公主,如今眼見公主安好,定要好生謝過神仙。”她松緩了口氣,又道,“奈何神仙和那妖怪在抵禦三國強軍,需些時日才能回來。”
“妖怪?”我眯了眯眼,腦子裏有什麽東西閃過,偏是記不起地陣陣抽疼,想起與阿姊說過不願去想那些,便懶得去想,問道,“在何處?”
“公主要做什麽?”她不解,驚惶地攔在我身前。
見她一幅決然不會退的模樣,我想了想,祭出引質之法,隔空劈開殿中的案幾。
燈盞跌倒,油火鋪開,霎時燒灼起來,我卻随手将那火種引來,隔空握在手心中對她刻意冷然道,“我沒什麽耐心,你若不告訴我,我把這火扔在你身上,燒你個骨頭灰都沒!”
她驚恐後退一步,随即挺直了脊背,鎮定搖頭道,“我不知這兩年公主發生了何事,可公主永遠都是何用的公主,也相信公主不會對何用下此狠手!”
我氣極冷笑,怒道,“你倒是個衷心的人!”
随手把火丢到了她身上,那火焰一下子竄起來,饒是我隔絕了真去傷她的能力,卻真的有心想讓灼痛之感令她吃吃苦頭。
她面色霎時驚白,不知哪裏來得勇氣,竟一動不動地任由火竄了滿身,死命咬唇忍受痛楚地望着我。
我心頭驚訝,被她一番決然的模樣迫得無可奈何,氣得撤了炎火,冷道,“随你怎麽樣便怎麽樣,我出去自己找。”說罷徑直往外走。
不想她還有膽,竟是撲過來抱着我的腿,哭道,“公主!先生…先生沒了!”
我不自覺停下,更下意識随她看往了書房所在,但見那處供着一個小小的靈龛,靈牌上的幾個字赫然砸在了我心上,即便我沒什麽印象仍是生裂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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