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大夢卷終章):無心
望着不遠處偎在一起的阿姊和秦時歡,我心底空的厲害。
以玄鳥追着他們禦行了一天一夜後,不知來到了何處海岸,海岸之中升起了無邊無際的廣闊,像是沒有邊際的鳥,羽翼帶着深海潮濕的冷糜飛升而來,遮蔽了整個天空。
我驅駕玄鳥同垩白怪鳥落在巨翼背上,一路随它往天空盡處飛,直至眼前可觸及九天星辰,才恍然驚覺身下的巨翼已經突破了層層的白雲藍垢,抵達了天外之境。
玄景浩瀚,是宙宇麽?
巨翼撲扇,雲層褪去更多,雲層之下的地界上,渺小的光景像是流水過逝,不知去向,亦不知終處。
山林人間的變化,于巨翼下随筆描成了畫,顏色濃淡地蜿蜒流淌在畫布上,模糊模樣的,只剩了顏色,好似為什麽天外之手随意塗抹,随意生長。
頭頂的天外之天五彩斑斓,玄深玄遠,光生在了某處,不再随散不握,而是團團可見地散發着奇彩異光。星辰化作了團簇的星雲,比銀河還要璀璨,純粹的黑暗中,天與地綻放了美麗,冷清的毫無人氣。
我冷極了,心口那一點兒熱氣,只能望着阿姊與秦時歡依偎交疊的身形才能攢聚。
可那都是殷紅的血啊……
秦時歡一直時醒時掙紮,濃烈的黑氣自他身體傷處彌漫沁出,纏繞不休地環繞在他周身,許是懼怕阿姊,它們避開着阿姊,既想掙紮而出,又似舍不得秦時歡一般地反複環繞。
像是被禁锢了,連帶阿姊也禁锢在了他身邊。
她看不到我,眼底只有那個将死的妖怪,可她,一直在嘔血,是不是也要死了?
我哭了出來。
望着為浩瀚星海映襯的兩個輪廓,眼淚像是水,無聲無息地淌着……
“怎地又哭了……”
阿姊倦然轉眸,淡淡的笑像是朦胧的光。
她招了招手。
我擦了眼淚,将欲縱身時,發覺質引難為,只好緩步而走。
每一步走過,都好像空無一物地會随時飛起來,好容易挨在她身邊,随眼而入的是躺在阿姊腿面,令我厭極的妖怪,不免諷刺地翹了唇。
“好折夏,再等等,等阿姊送他回家,我們便回無往山,再也不出來了。”
我搖頭。
阿姊的笑容僵住,勉強道,“折夏以為阿姊在說謊麽?”
我點頭。
“折夏…”
阿姊低頭,撫着腿面之人的額際散發,撫着撫着,那青色發帶便解了下來,被血沁透的發帶挽在她手心,像是傾流而下的一抹血。
“拿着罷,終歸是你的東西。”
我挽唇翹翹,接來便松開,漠視它為無形的風卷入了無盡的黑暗,諷刺道,“阿姊念他在心,定是不願他身上有任何旁人之物的。”
阿姊蹙眉皺緊,倦然深切糾結,想要抓我的手,被我拂開。
“騙子!”
聽我冷叱,她眉心更痛,唇角沁出血來,我見她如此,心頭好似給剜了一刀,血氣翻湧地跟着吐了血。
“折夏,好好活着罷,阿姊所為你能做的,大抵只有這一件事了……”她揪心地看我一眼,抱起秦時歡轉身走入了黑暗之中。
巨翼不知飛到了何處,周遭盡是黑暗,像是飛入了一個無底黑洞,身後的星空斑斓急速變小着,直至消逝不見。
濃郁的黑暗裏,阿姊的灰衣早如血衣,殷紅流長的抱着秦時歡青墨的血色輪廓,像是世上只有了他們兩個一樣。
他們遠隔漸遠,漸漸走入墨畫中,我想起那日醒來,海邊的阿姊原也着過青墨長衫。心下的絞痛令我惶急不已地追出一步,大喊道,“阿姊,你當真要棄下折夏麽?”
“往後的路,只能靠折夏你自己走下去了…阿姊以為可以護得你,豈料秦時歡他太狠,狠得連我也無法阻止他……”
“我殺了他!”
阿姊厭他狠,想到這一點,我有了力氣,竟能疾步追過去,一把搶過秦時歡在懷,望着阿姊凜冽道,“如若一切皆因了他,那他便該死!”
“折夏!”
阿姊驚叫起來,眼前的她是從未有過的失措,縱使于秦時歡面前她也未曾至此。她望着我的心口,望着懷中的秦時歡,失措的表情極快地化作了眸底的通紅煞氣。
我知道是他,是懷中的他抓住了我心髒,可心口已經麻木,我甚至不敢去低頭去瞧,生怕一瞧,可能為假的錯覺便會成真,而捏在我心髒上的手,便會當真捏碎了我。
終究低了頭,懷中的秦時歡噙着薄弱的笑,左手插在我心口上,指腹的清晰紋理,也緊緊貼在了我心髒的軟肉上。
那個瞬間,我的心口空蕩極了,腦子裏有什麽東西滿溢而來,瞧着他,覺得如此結局,當真再好不過了。
“秦時歡!我殺了你!”
阿姊暴怒而來,周圍的黑暗閃爍了斑斓星雲,眼見為盛地往她指尖聚攏。
“不見兮,自阿寧離後,我枉枉活下這麽多年,做了這麽久的局,不過是想尋回阿寧罷了,如今已至冷寂淵,她是與不是,都不再重要。”
秦時歡冷言而道,捏着我的心髒攬過我的腰翻身往黑暗深底撲去。
“即便她不是,我也會讓她是!”
耳際刮過的凜冽之言,劃破了所有的疑惑隐藏,原來皆是因了如此。
阿姊急追而來,滿目的驚惶真是讓人心疼至極,我忽地勾過秦時歡頸項,附耳輕聲。
“妖怪,知她為何讓我喚她阿姊麽?”
“你說什麽!”
秦時歡大驚而叱,捏在我心髒的手更是攢緊,我卻不覺痛楚,身子麻木的像是一塊的石頭,無比為沉地往下墜。
我怕來不及,用盡最後的質引之法催出辰龍骨玉中的混沌之息,以無盡黑暗中的質引力将他往阿姊身邊推去。
秦時歡沒有松手,這一推,我整個心腔都為他指尖拉空了,那顆尚在跳動的心,整個兒留在了他手中。
阿姊撲下來抓住我的手腕,驚心至疼的顏上反襯着不知何處而來的撲朔迷光,全無倦怠地滿是淚痕,凄然道,“折夏!”
迷光讓我腦子裏有片刻的混沌,随即反應過來它們是從我身下撲來。
迷光映在阿姊臉上,悲痛便過分的清晰分明,映在秦時歡身上,卻是一幅期待迷光往那顆心髒聚攏的瘋狂模樣。
可惜的是,那迷光惑如螢蟲,本該往那心髒而去,途徑我身時,卻盡數朝我空蕩的心腔湧來。
秦時歡驚惶地變了臉,驚惶複變狠戾,反手便來捉我,奈何他剛是俯身而下,周身的黑氣已經湧動起來,像是極為受不住迷光影響,正拼命掙紮而出。
秦時歡幾乎要裂開,阿姊反而平靜安寧,兩者之前的血肉聯系,忽地斷了。
我望着她,過往早在迷光入心時便湧沒了靈識記憶,她所做的種種之事,錐心刺骨地掏着我僅剩的支撐。那眉目之間的痛楚,真像是刀啊,紮得人好疼好疼。
我一點一點地掰着她抓我手腕的指尖。
“好阿姊,折夏以前不懂事,傷了阿姊的心,以後不會了,折夏聽阿姊的話,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念着他了……”
她搖頭,死命拽着我的手,人撐不住為我引來的混沌之力,顏上漸漸有了絕望。
扭曲的融合旋轉着黑暗中的迷幻空間,迷光猶自往我心口裏鑽,像是複歸了初始,溫柔而親顧地填充着我空蕩的心,以及那些空白的記憶……
愈是經歷如此,我愈發痛楚,便覺過往種種,當真是一場夢啊……
“阿姊……”
我挽唇一笑,越過這令人心疼至極的女子,落在那青衫如裂的男子身上,竟是格外的平靜,許是仍有不舍,許是有恨過,至此刻,終不過是想要放開。
淡然落回阿姊眉心因掙紮愈發濃烈的殷紅上,艱澀笑道,“阿姊想救他的,對不對?”
“折夏……”她驚然而怔,随即無言地搖頭掙紮。
“再不救他,便來不及了……”她的掙紮令人過分為疼,我笑笑,用盡最後的殘力推了她。
“放手罷,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折夏!”
我望着阿姊追來的一片血紅,忽而特別想回無往山,想伯生、仲生,想幼生,還有那總與我作對的婕好,他們一個個的…大抵還在等我回去罷…阿姊會和他們如何解釋呢……
先生死了,何用有了山魅,火正七終以闕伯臺為重,我已沒什麽去牽系在意,此生至此,若說遺憾,大抵是自己太過看重了人心,權以為自己能牽引有變,不曾想,終究是無用之功。
争母親後世之名也好,勸慰父王清醒也罷,便是秦時歡,這個複雜至深的妖怪啊,始終與我有所有別。我不懂他,他亦不曾明白我,我與他之間,不過是我情動在先的鸠占鵲巢之欲,并非錯付,并非他因,不過是我咎由自取,可憐阿姊她,為我受苦……
不過,她本也不是我阿姊啊……這個人,彼時那般言說掙紮,臨了此刻,我終是明白。
明白的讓人挖心恪骨地疼,疼的人很想再看看她,奈何,我與她,終究越來越遠,遠到那一片血紅無力決絕地返身而去,挽過早已撐不住的青衣長衫在懷,越來越遠地往黑暗之外逃離。
與她與我,在意至心的,終不過是這個妖怪罷了。
她能救他,我還能有什麽所憾?
耳際有什麽東西碎了,輕輕泠泠地,想來是那方骨玉罷。
嗯,那方我親手系上去的骨玉。
我閉上眼,感受着即将而來的黑暗,以及那些我從未經歷過的一切。
再也不要醒來了。
阿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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