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樂不思蜀

沖動之下出了将軍府,薛紛紛行至街口霍地頓住,舉目四望,一股蒼涼之感油然而生。

天下之大,竟無容身之處。

……心塞。

她一摸身上荷包,只得幾個銅板,便摘下耳上金鑲玉葫蘆耳墜往一旁當鋪走去,換了幾十兩銀子,滿載而歸。街尾是一處驿站,那處有租賃馬車,薛紛紛到了那處選了匹毛色棕黑發亮的駿馬,正欲付錢,卻被身旁一人搶去先機。

那人朝她一揖,細聲道:“夫人,這馬是小人早已物色好的,還望夫人另擇良駒。”

說罷一擡頭,薛紛紛這才看清模樣,眉頭蹙起疑慮不解。

“你不是那……”未說完對方朝她擠眉弄眼,薛紛紛會意停口,但不輕易放過他,“是你物色的又如何?我方才來挑馬是店家可沒告知,若是如此,我是否也可以說這馬是我一個月前就相中的?”

常公公一笑,臉上擠出幾朵褶子,“夫人可別為難小人了,眼下正有要緊事,還望夫人成全。”

薛紛紛無趣地撒開缰繩,退至一旁,“給你就是了。”

她環顧馬廄一圈,再無看上眼的,只得悻悻然離去。

只還未走出幾步遠便又被人叫住,薛紛紛乜他一眼似笑非笑,“您還有什麽事?”

常公公看她身後無人,“夫人今日怎麽一人出來,傅将軍沒陪着您一起?”

正戳中薛紛紛痛處,她當即斂去笑意面無表情,“常公公也兼管旁人家務事?”

“不敢不敢。”到底是常年在禦前當值的,看人臉色工夫一流,旋即賠笑道,“夫人來租馬,是打算出遠門?”

她淡淡,“方才是有此打算,不過現在不想了。”仍舊不忘揶揄,“常公公不是說有急事?怎麽這會子倒悠閑得很。”

常公公讪讪,翻身坐下馬背,一踩腳蹬子俯身看她,熱心推薦,“夫人若是沒固定去處,小人知道一家新開茶點鋪十分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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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見薛紛紛絲毫不為所動,便不再賣關子,“那處在西大街路中段,名曰香翁,夫人一去便知。糕點制作精良,那水晶桂花糕晶瑩剔透,直看得人不舍得下口。茶水亦十分有特色,是用玫瑰茉莉菊花等曬幹花瓣并名茶窨制,既新鮮又好喝。”

常公公一提缰繩,不敢再看薛紛紛反應,已經騎馬離去。

徒留下薛紛紛立在原地,聽着是有幾分意思,那花茶是她閑來無事擺弄出來的,沒想到還有旁人跟她一樣閑。

永安城數東北兩條大街最為繁華,行人商販讨價還價聲不絕于耳,薛紛紛随着人流前進,見着哪家店面順眼便進去溜達一番。她東番西看,卻并不買東西,一直走了大半個時辰仍舊兩手空空。

字畫店老板見她拿着幅山水清泉畫看得仔細,連忙推薦,“夫人好眼力,這畫可是出自名家之手,千金難求。夫人若是喜歡,不如置辦一幅挂在家中,既能欣賞又提升品位,您意下如何?”

沒想到店主是個如斯熱情的,薛紛紛讪讪放下那幅畫,仰起臉愧歉一笑,“可是我沒錢。”

店主臉色一變,“那您是……”

“我就看看。”她小心翼翼放下那畫,做足了離開的姿态。

店主一臉晦氣,擺了擺手道:“走吧走吧,別擋在這兒妨礙小店生意了。”

好現實的嘴臉,比那天公變化還快,薛紛紛癟癟嘴,轉身欲走。

身旁不知何時立了個人,眼前是一襲玄青雲紋道袍,腰绶玉縧。往上是含笑的桃花眼,薄唇挑起,一指薛紛紛方才看的那畫,“店主說這畫千金難求,不知究竟賣至幾千金?”

薛紛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同店主講價,仿佛遇見了多麽了不得的事情,待到紀修将那畫塞她手裏,先一步走出字畫鋪,她才如夢初醒般快步跟上去。

她單刀直入,“您為什麽要幫我?”

紀修停在一間樓前,看向抱畫而至的姑娘,“傅夫人若是喜歡這畫,朕如何能袖手旁觀?”

薛紛紛小聲,“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

話音剛落見他臉一沉,改口問道:“這畫花了多少錢?”

紀修看着她,慢悠悠伸出一只手掌。

薛紛紛臉煞白,難以置信,“五千?”

店鋪門前來往行人被她聲音吸引,忍不住側目探看,薛紛紛連忙放低聲音,但仍舊掩不住話裏憤恨痛心滋味,“皇上是不缺錢,可也不該如此大手筆才是!況且這畫真假未知,若買的是贗品如何是好?”

紀修斂去笑意,一改方才閑适,“誰說這畫是送你的?朕只不過先替你付了錢,日後傅夫人還要還給朕的。”

薛紛紛臉一黑,霎時忘了尊卑急道:“我又沒非買不可,是你要多管閑……”

幸虧及時管住了嘴,但難掩心中不平,不怕死地頂撞,“我沒有錢。”

平白無故損失了五千兩銀子,任誰心裏也不好受,況且還是薛紛紛這般锱铢必較的人。

紀修狀似惬意,折扇輕敲掌心,“不急,朕可以等你慢慢還。”

薛紛紛頗為不解地觑他,怎的這皇上成日裏在街上游蕩,宮中事情很閑?天下大事不必操心?還要咬着她這五千兩銀子不松口,實在讓人費解。

她垂眸看了看懷中水墨畫,咬咬牙悔不當初。

“傅夫人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随朕去這店裏一趟。這家店新開,許多糕點朕不清楚,想來夫人應該很有見地,可以為朕指點一二。”紀修目光轉向身後店鋪,門口匾額行雲流水般寫着兩個字,香翁。

店面裝修不俗,門前左右各設盆景一株,枝繁葉闊。店內桌椅均以上等紅木所制,與別家不同的是,大廳內不是通為一體,而是各張桌椅只見皆設隔斷,中間另列過道。加之隔斷之間布置沒有規律,行走有如迷宮,新奇之餘又添了幾分趣味。

薛紛紛數了數荷包裏銀兩遞到紀修跟前,“我只得這麽些銀兩,皇上先數一數,免得到時說我賴賬。”

紀修果真接過掂量一番,笑道:“這些錢足夠吃糕點的,裏面約莫有五十兩銀錢,剩下的傅夫人可別忘記。”

薛紛紛卻不同他一塊進去,懷裏抱着畫腳步不移,“皇上自己去便是了,我不喜歡吃。”

“哦?”紀修停住,訝然擡眉。

被他盯着面上不自在,薛紛紛抿唇別開目光,因着撒謊眼神閃爍飄忽,“我不吃甜的。”

紀修淺笑,早已将她看穿:“聽聞裏面有獨家窨制的花茶,夫人不欲試試?”

“試是自然想試,只不過時機不對。”薛紛紛退開兩步,直到紀修掌控不住的範圍,“只是皇上,我畢竟是傅容的妻子,于情于理都不該與您出現在一處。皇上若是當真不知裏面糕點,請店裏人手幫忙便是,何苦又讓我去。”

紀修視線落在她身上,手執折扇,漫不經心地敲打在掌心,神情耐人尋味。

薛紛紛不欲多說,凡事點到為止,“若是無其他事我便走了,錢我會盡早還您的,這地方常公公說他來過了,東西一絕。我想他怎麽會單獨出動了,大抵都是跟着您一起的吧。”

這常公公,真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紀修盯着遠去人影,緩緩挑唇。

将軍府內,楊書勤本次來是為了蕭世盛一事,聽聞他會在三日後到京。

從頭至尾傅容都面無表情,全是他一人在講,磨破了嘴皮子也不在傅容有何動靜,始終黑着一張臉,三丈之內鴉雀無聲。

楊書勤将事情交代完畢,按捺不住問了句:“将軍,您可是聽進去了?”

傅容往交椅上一靠,在楊書勤以為他睡着時,忽聽他疲乏地道:“聽見了,走吧。蕭世盛那個小畜産,待他回來了再好好收拾。”

“哎哎,勢必要的。”楊書勤臉上帶笑,走到門口想起一事,回頭見傅容依然姿勢不變倒在椅背上,心中好奇難耐,踟蹰良久又折返:“将軍,方才從你府上出去的女人是……”

傅容低嗯了聲,“哪個女人?”

楊書勤努力回想當初光景,将薛紛紛衣着打扮一一表述,“梳的婦人髻,身上穿着杏黃短衫,模樣長得十分讨巧漂亮,氣沖沖地便出去了。”

傅容一腳便踢了過去,“那是我夫人!”

踢得楊書勤哇哇大叫,連聲忽痛,待統一過去後仔細一回想,卻是渾身冷汗。他恨不得自抽兩嘴巴子,甚至不敢确信地又問了一遍,“可是我看那,那婦人不過十來歲的模樣……”話說到這,猛地打住,将軍不正是娶了個比他小十來歲的俏夫人嗎!

擡眸睇見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傅容不耐:“有話說,沒話滾。”

楊書勤到底是糙人,心裏藏不住事,擰巴着一張臉沒掙紮多久便将事情全交代了。邊說邊煽自己臉,“都是我的錯!沒問清楚就把畫送給了皇上,若是早知如此,當初應該讓将軍查閱才是……”

他胡言亂語說不清楚,傅容一肅,“說重點。”

“是那幅畫,将軍可還記得那幅送入宮的畫?”楊書勤一眨不眨地緊盯着傅容,在得到他肯定後唉聲嘆氣,悔恨莫及道:“若不是今日一見,我還不知那畫裏的人,正是夫人啊!”

音落不敢看傅容,低頭認罪。

交椅裏傅容緩緩坐直身子,灼灼視線落在楊書勤頭頂,面容肅穆,眉頭蹙起萃了寒意。

“你沒認錯?”

楊書勤撩袍一跪,“屬下擔保,絕對沒錯,請将軍責罰!”

傅容走到他跟前擡腳欲踢下,只覺耳邊凜冽寒風掃過,他沒事,手邊翹頭案卻裂了一地。

自打拜別紀修後,薛紛紛尋到一處玩具功放,裏面有各種賣給孩童的玩具,可以随客人免費試玩。這地方真是個好去處,薛紛紛一遍遍玩過,樂不思蜀,從店裏出來後已是酉末。街上泰半店鋪關門打烊,暮色四合,路邊燈籠光線昏昧。

她不敢耽擱,拿上五千兩貴重山水畫往将軍府趕去,半個時辰路程硬生生被她縮短一半。

回到禦雪庭時只覺氣氛壓抑,院裏下人多以一種“夫人自求多福”的眼神觑她,薛紛紛不解,款步步入正堂。

只見傅容坐在正前方,早已等候多時,深邃烏瞳掃來,最後落在她懷裏抱着的畫卷上。

他眼裏寒光一閃而過,起身朝薛紛紛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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