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謝尚
有些年紀的人都記得,當年王敦之亂的時候,王敦大軍逼近石頭城。在石頭城外逼得司馬睿不得不向王馬共天下這個事實低頭。那會王敦來勢洶洶好歹沒有進城燒殺搶掠,王導默許族兄帶着軍隊進建康教訓一下想要過河拆橋的晉元帝,要說真的作惡,那也是冤枉。
不過這會,蘇峻之亂平定之後,那些逃出來的大臣們一看,自家的宅院早被亂軍燒的一幹二淨,妻兒也不知下落,家産也被搜刮一空。幸好其中有些大臣是被蘇峻趕過去當過苦力,知道蘇峻将搜刮來的財寶藏在什麽地方,又是一頓好忙。
蘇峻之亂長達一年,等到平亂了,臺城那裏早已經是破碎瓦礫一片,甚至城中連幾處完好的房屋都不多見,道路長起半人高的草,其中隐隐約約可以看到無人收葬的白骨。被破壞到如斯地步,委實讓人不得不想起前朝董卓作亂洛陽被焚燒後的慘狀了。
朝堂上關于是否遷都的吵的不亦樂乎,溫峤希望朝廷能遷往豫章,而吳地士族希望能夠遷往會稽。
朝上兩派堅持不下,王導堅持不遷都。這下子三派一鍋粥,就看誰底子更厚了。
王翁愛這日手裏拿着一支筆,在一卷麻紙上塗塗寫寫。這會給孩子練習寫字是舍不得給蠶繭紙這種名紙,随便拿着用再說。王翁愛平日裏沒有多少異于常人的地方,平日裏夏氏帶着女兒去其他親戚家做客,女兒也是和個悶嘴葫蘆似的,敲一下都敲不出個聲來。琅琊王氏人丁旺盛,孩子也多,世家裏出色的孩子那就更多了。于是越發襯托的王翁愛除了在偶爾搞些味道不錯的吃食外,再沒有其他的出色地方。而且這吃食,也只有王家這種世家才有精力搞得起,不然那些白糖肉油的,還真的折騰的很。
因此夏氏對女兒的要求也不高,只是當做平常孩子教導。沒想到,王翁愛給了她個大驚喜,女兒識字非常的快,有時候只是教一次就能記住,多練習幾遍就能會寫。這會流行隸書,字形和後世用的字差不了太多,而且簡體字本來就是從草書裏頭出來的。她又不是蠢的難以自白,就算不會寫,瞧着字形也能認出來。
于是她在同齡孩童中一枝獨秀,成人心性也有很多優勢的,很多時候只要真的沉下心學,學的也十分快。不過夏氏也沒有因此大喜,世家子弟中有不少是天資獨秀,夏氏也明白,若是真教這種天資聰穎的孩子,那就越急不來,得仔細的教。因此對王翁愛,夏氏最多每日多教她三四個字,就不肯再多教。而後讓她學着拿筆寫字,王翁愛穿越前小時候曾經被老爸逼着學練毛筆字,不過那會家長到底是工作忙,沒有時間盯着孩子,她又是那種皮性子,老爸不在毛筆一丢,跟着小夥伴就去爬樹掏鳥窩去了。
兩年練習下來,還是寫的一手好狗爬,只讓老爸給死了心。
當然穿越了還這麽搞就真的完蛋了,王翁愛想起那位放誕不拘的堂兄就想默默流淚。王羲之……但凡常識過得去的人基本上都認得這名字,書法家王羲之。琅琊王氏善書法,其中以王羲之父子為最,不過這會王羲之還剛剛娶了郗鑒的女兒郗璇,孩子還沒生呢。王羲之的父親和王彬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兩家比起其他的族親走的也更近。有這麽一個書法家堂兄她只覺得壓力大,而且整個家裏都是寫的一手好字的時候,她自然不好意思還保持着上輩子的狗刨水準,只好埋頭努力練字。
芳娘跪坐在一邊,瞧着小女孩小小的身子都快趴在上面,小手握着筆一筆一劃認真的寫。芳娘見着漏壺那裏的水都快空了一半,但是王翁愛還在刻苦練字,終于是忍不住伸手攔了下來,“女郎,天都暗了,再練對雙目無益。”
王翁愛一聽,知道芳娘這話是對自己好。立刻就将手裏的筆放下來,結果筆才放下,手臂就酸疼的要命。練字需要提起手腕,夏氏是不準女兒手肘壓在案上,這姿勢太不雅觀不能放縱養成習慣的。
原先入神了還不覺得,一放下筆才知道手臂酸的要命了。
她立即就滾在席子上,抱着右手滿臉的淚,“阿芳我手疼。”
芳娘見着她如此,吓得趕緊抱起她來,讓侍女去準備熱敷的熱湯,抱着她又是揉手臂又是哄,侍女将裝着熱水的木盤端上來絞了布巾給她熱敷,才好過多了。
然後第二天循環。
此事夏氏知道後,親自将女兒喚到身前,“這種事情雖說是需要勤奮用力,但也不能太過。畢竟只是想讓你修身養性,并不是非要你如何。”夏氏瞧着女兒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也有些頭疼,這孩子說是平庸好像也不是十分平庸,但是執拗起來還真是叫人頭疼。
王翁愛聽的懵懵懂懂,聽着夏氏說練習書法只是修身養性的時候,一雙明亮的眼角頓時越發的水意滿滿起來。原來只是修身養性嗎?!
可是修身養性都能出個書法家,當真沒問題麽?
滿屋子的學霸,她不想做學渣!
夏氏瞧着女兒那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又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了,只好伸手在她額頭上小小的翹了一記,“岷岷你又在想什麽呢?”說着好氣又好笑的瞥了女兒一眼,“過幾日,你和阿母到族伯府上去。”
琅琊王氏支系衆多,子孫琳琅滿目,長輩也很多,王翁愛楞了一下想想才明白是王導。
“族伯府上有喜事?”王翁愛問道。這兵亂才平定不久,外頭還不知道是如何模樣,她也聽說了,王導因為在石頭城帶着兩個兒子投奔白石被陶侃諷刺的事情,這時候去王導家裏,會有什麽事?
“是有喜事。”夏氏笑道,“司空複為宰輔。”
甩了小皇帝帶着自個兒子跑路,最後竟然還是在一衆平亂的功臣之前。颍川庾氏拿走的位置還是回到了琅琊王氏的手上。
“不過家中也有喜事。”夏氏伸手給女兒整整衣裳道。
“嗯?”
“夫君被國家任命為将作大匠了。”
“啊?”
臺城的皇宮已經被蘇峻燒得連破銅爛鐵都沒有,這會銅鐵十分值錢,蘇峻是不會放過這個的。都壞成那樣了,只能從頭開始修,可是大家這會都一起窮了,哪裏還拿得出錢來?世家是不會為皇室出錢的。
“那……修繕紫宮…的錢從哪裏來?”王翁愛眼巴巴的問道。
夏氏沒想到女兒竟然會問起這個,她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個小不點解釋這麽多,她道,“好了,不許再多問了。”
說完,讓人帶着女兒下去洗手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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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蘇峻之亂是三月,而眼下已經是立夏,立夏的建邺還不是能夠立刻換上夏衣的時候,吹來的風裏帶着淮水的涼意。立夏有稱人的習俗,王導府中,曹氏也叫人準備了好大個的稱在那裏,準備把到家裏的子侄們好好稱一稱,看看重了還是輕了。
王翁愛一大早便換了新衣和母親乘坐單轅犢車一路到了王導府前,琅琊王氏權勢赫赫,平常來拜見王導的世家子弟不知有多少,因此前坪修的也十分的寬敞。有女客來,尤其又是相近的自家親戚,得到的招待要比外面來的客人要好很多。恰巧,這來的也并不是王家本家人,也有別家的夫人女郎。
王翁愛跟在母親身邊,前頭是一名帶路的侍女,庭中或有話語,基本上都是洛陽音。突然她耳朵裏聽到一句柔軟細膩的方言,還沒來得及轉頭去看,就被夏氏牽着手不準她造次。夏氏方才也聽見那聲吳語,她面容上沒有半點異樣,但是心裏已經是不喜。喬遷江東的士族們哪怕是遠離故土,還是以自己的身份為榮,看不起吳地本地的土族。而本地士族也将僑居士族蔑稱為伧子。
王導在渡江之初為了在僑居士族和吳地士族之間尋求平衡,不惜親自去學吳語,和吳地大族打交道,甚至想要和陸氏聯姻。結果陸氏看不上琅琊王氏,直接以“不敢亂*倫”拒絕。
于是僑居士族和吳地士族更加沒有往來了。朝廷裏也是僑居士族坐大,重要位置基本上就沒有吳地士族半點事。
王翁愛開始學的就是純正的洛陽音,吳語基本上就沒學過。雖然自家堂伯學吳語,但是那和她半點關系都沒有。
夏氏帶着女兒進了內堂,曹氏是一個看上去十分健爽的主婦。說是健爽是因為曹氏彪悍了得,而且也不是那種婦德要求的不嫉妒的賢良,相反曹氏不準王導納妾,更加不準王導的随從裏有美男子,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去檢查一下。要是查着有什麽,王導少不了要挨一頓罵。這位夫人在知道自家夫君另置別墅金屋藏嬌生下許多孩子之後,立刻命令仆婦随從二十多個人操起菜刀猛撲向臭不要臉的外室門口。吓得王導用塵尾猛打拉牛車的牛的屁股,才堪堪比老婆早到那麽一點點。
不過即使王導瞞着老婆金屋藏嬌,但是那些外室和奸生子并沒有開過宗堂認證,族裏也不認,連庶子都不是。庶子在世家也是生不上族譜,死不入祖墳,說起來也沒好多少。
“阿夏來了。”曹氏見着夏氏牽着一個小女孩上來笑道。
“阿嫂。”夏氏給曹氏見禮過後,将身邊那個粉粉嫩嫩的小女孩向曹氏輕輕的推了一下。“岷岷。”
“嬸母。”王翁愛自動賣萌技能全開,甜甜的叫道。她本身模樣就長得好,聲音嬌嬌軟軟,聽着就是很舒服。
“嬸母今日面色真好。”
曹氏笑了,“真甜的嘴!”說着讓侍女奉上來雪梨,“拿着這個吃,和姊妹一起去稱稱。”
那邊傳來孩子的一陣歡笑聲,侍女領着她去孩子那邊玩。
曹氏令人做了好大的一個竹筐,上面搭着兩個竹搭子,中間橫着一條長木頭,那個竹筐就吊在上面。
裏頭才下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旁邊的孩子都笑的歡暢。
這就是立夏稱人的習俗了。
那群小孩子裏頭少不得有認識她的,其中還有些是她的堂侄子堂侄女,他們也招呼她過去鑽竹筐裏稱,王翁愛從善如流,鑽進竹筐裏就讓稱。稱完出來,擺張胡床坐在上面看孩子們玩鬧,過了一會就很無聊了。
她并不是真小孩,沒辦法也溜進去玩在一起,一開始還會打起精神瞧着別讓這些孩子摔着或者一言不合吵起來,旁邊有好幾個仆婦盯着,王家的家教也十分的信得過,孩子們雖然可能會有些小摩擦,但還是禮讓的,說要開揍,那還是差太遠。不一會兒,王翁愛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算想睡,孩子在那裏蹴鞠什麽的,想要睡覺簡直就是做夢。
王翁愛左看右瞧,終于是從胡床上起身,拍拍衣裾。大步就向旁邊拿出湖泊走去。王導宅子大的很,其中多修建有假山湖水竹林,瞧着詩情畫意的很。
立夏雖然還有些冷,但是絕對不會冷的叫人不肯往水上靠。烏衣巷就是臨近淮水,到了冬日也沒見着王家人有凍死的。
湖水之上建有小橋,流水泊泊的流動,水質清澈的能望見水裏的魚兒。王翁愛身後跟着兩個仆婦,瞧着她免得孩子貪玩一頭栽水裏。
王翁愛瞧了一會魚覺得也沒多大的意思,看着那邊的竹林,拍拍手站起來就往那裏走。她其實挺愛這種自己在林子裏爬山,尤其是那種走沒有多少人的道。她身子小,但是人不小,眼睛瞅着竹子,手一抓腳一蹬就爬山坡去,連木屐都不用換,看得兩個仆婦目瞪口呆。
山坡上種植着一大片的竹林,竹子長勢喜人,一根一根的長得老高。帶着些許的雨後清新的氣味,腳下的泥土潮濕又綠茵茵的。
她沒有猶豫就往林子裏頭走。這裏畢竟還是王導家,再怎麽走,她也不會真迷路到被老虎叼走的程度。
竹林裏習習涼風,帶着草木泥土的芬芳,引誘着人望裏頭走,其中有鳥振翅于竹林間,翅膀擦刮在竹葉山引來新一陣的振動,樹葉簌簌作響,風聲從縫隙裏擠過。與樹葉聲響混在一起,別有一番風趣。
“置酒高殿上,親交從我游。”隐隐約約歌聲被風吹拂到耳畔,王翁愛眨了眨眼,不知道是不是王導的兩個嫡子在那裏。她順着歌聲一路走了過去。
一個身材颀的青年,寬袍大袖,一頭烏發都在頭頂上梳做發髻。他舞步輕快,舞蹈于竹林間,他旁若無人盡情舞蹈。似是這天地間只有他一人而已。
王翁愛這還是頭一回見着男人跳舞,她手裏扶着竹竿,驚訝睜大了眼。
“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沒有伴樂和拍子,他以山風葉動為樂,他雙手攏在袖中唯唯彎腰,而後張開手臂,寬袖随着他的動作展開來。
他舞動的動作流暢,而且展開的線條又是那麽的優美。風流轉于他的衣袂間,幾乎讓人完全為他的風采所迷。
青年舞動着轉過頭,露出豔美的側臉,他眼眸裏光彩微斂,陽光穿過竹葉的間隙落下來照進他眼裏時,眼裏的水光映着點點的碎金一樣的光彩,別有一份妖冶。
王翁愛知道此時風行名士風度,人也不太講究禮法,往往随興所至。甚至也有見着人家的苑囿,也不和主人打聲招呼直接進去游玩。還有大大咧咧就睡在別□□子身邊的。至于吃了五石散裸*奔狂嘯的那更是名士做派。
她覺得其實那個青年早就見着她在那了,只是無視她而已。身後兩個仆婦氣喘籲籲地追來,見着那個起舞的妖冶青年,一時間呆立在那裏。
“久要不可忘,薄終義所尤。謙謙君子德,磬折欲何求。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複何憂?”歌聲清朗,繞于這片小小的空間內。
舞畢,他停下來,轉過身去看着王翁愛。那張臉委實對男人來說有幾分過分的豔麗……
王翁愛見對方望着自己,雙手攏在袖中便對他行禮。
“我無意經過此地,敢問叨擾到了嗎?”王翁愛問道。
青年淺笑着搖搖頭,“無事。”說着他望了望周邊,“風大了,這林子可不好走。女郎還請快回吧。”
“可是我忘記怎麽回去了,請問郎君可相助?”王翁愛說道,她沒有騙人,這林子一拐彎風景就不一樣了,這會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回去了。
那青年回過頭來,看看她,又看了一眼王翁愛身後的兩個仆婦,點了點頭。
這青年似乎對竹林很是熟悉,或許是常來,或許是記憶好,反正帶着王翁愛一路踩着草地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後,兩人之間隔着一段距離。她擡頭可以看到前面他衣裳上精致的花紋,這年頭平民輾轉求死不得,生活十分困難,是穿戴不起這身的行頭。
“這段路滑。”青年走到一個下坡處時說道。
仆婦趕緊抱起王翁愛小心翼翼的往下走,青年步履穩健,那一段下坡路仆婦走的有些艱難,但是他健步如飛完全沒有任何的困難。
待到走出竹林,王翁愛猶豫了一下,“敢問郎君姓名居處?改日遣人道謝。”
那青年轉過頭來,似乎頗有些驚訝,他見着那麽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紅着臉,有些拿不準的看着自己,他笑了,那張容貌原本就生的妖冶,那笑便有些勾人了。
“女郎就不用謝了。至于姓名……陳郡謝尚。”
說罷,這人大步向另外個方向走去。風吹來将他的寬袖吹起,衣袂翻飛大步而去。
王翁愛站在原地,看着他一路走遠。
謝尚大步而走,寬大的衣袖灌進風越發顯得他容貌出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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