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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渾身是光。有那麽一瞬間,突然就黯淡了,成為宇宙裏一顆塵埃。我努力回想起他全身是光的樣子,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後來發現,那是第一次見到他時,我眼裏的光。”
——士別三日
熱夏,隆城剛剛結束一場暴雨。
桑渴在家悶了三天,終于能出來透口氣。
橋東頭鋪列的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得潔淨亮堂,桑渴坐在石橋中央,頭頂是扶柳枝條,腳下是淩波,一雙細瘦的腿懸在半空不停晃動。
呆坐了會,她突然就鬼使神差般地低下頭,問:“端端,你相信一‘箭’鐘情嗎?”
耳邊本該只有陣陣風浪聲,結果一道懶洋洋的聲音突然橫插了進來:
“?”
“那是什麽。”
“能吃麽?”
少年神出鬼沒,嘴裏叼着半塊煎餅,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兀自接完話,便大搖大擺朝桑渴身邊一坐,模樣懶痞又散漫。
這是桑渴跟他之間的初次對話,內容爛俗,寥寥幾字。
即便悶夏熱風貼發灌耳,好像也阻擋不了他們周遭那股橫生的警惕與涼薄感。
沒有得到正面回應的問題,手邊濕滑黏膩的苔藓,石板上短針般的粗糙瓦礫,後背泛冷而激起的雞皮疙瘩。
這些似乎都在隐隐昭示不久以後的将來,他們之間欲說還休的紛雜糾葛,皆如此這般同樣的俗套且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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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是桑渴養的一條狗,病歪歪的土狗,在她懷裏沉默。
來人剛坐下,正趕上到點兒橋頭準時亮起燈火,少年的臉正對燈火,他本能地眯起眼。
天橋下邊是乍一看深不見底的護城河,他倆一個身子朝前一個身子朝後,一個正對明黃燈火,一個背對。
那天桑渴記得很清楚,傍晚,隆城天空是墨藍色的,上面一片雲朵都沒有,幹淨而濃稠。
哪怕遠處有工廠高樓綿綿不斷地向外排放黑煙,滾滾濃煙直沖雲霄,也只像是不慎潑進天穹畫像裏的黑水墨。
在桑渴眼中,這座城市一如既往的典秀、漂亮。
問完話,伴随橋上驀然而起的燈火,桑渴循聲昂起頭——
只見少年一截柔軟細長的脖子,紅色的平安繩扣下邊兒是一枚寶石光的珠子,襯着他雪白細膩的肌膚,嶙峋漂亮的鎖骨。
他整個人沐浴在明黃色的暖光之中。
不過桑渴覺得奇怪,明明是那樣柔和的光線,但在他身上卻透着旁人看不懂的清寂感。
他似乎在刻意僞裝懶散熟稔,骨子裏其實分外冷淡。
少年的臉原本對着半空,突然就低垂下來,看向她。
再來便是一雙精致過分的桃花眼,黑黢黢的眼珠。
透着淩厲,試探,打量。
兩張臉相距不到五公分。
桑渴被吓到,猛地将頭縮回,抱着狗,體溫驟升心跳聲噗通。
那年她八歲——
互聯網浪潮席卷全國;還珠格格熱播,五阿哥永琪在圍獵場對小燕子一見鐘情;隔壁敲鑼打鼓,搬來一個男孩。
當晚回到家,桑渴聽父親說,那男孩出身高貴,只是暫時落腳在小城,他母親是他們家的大恩人。
“小渴,你要好好善待人家。”父親的眼紋很深像是沒休息好,說完還悶咳了兩下。
彼時的桑渴,手裏捧着一牙西瓜,懵懵懂懂聽着,一不留神竟咬了滿嘴西瓜籽,她對着塑料袋連“呸”了好幾聲,然後用力點頭。
沒想到後來,父親的這句話像是一道詛咒。
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一直纏繞在桑渴的心頭,讓她動彈不得。
***
“桑渴,回頭啊!”
聲音還未完全落下,遠處的籃球便直直砸向她的後腦,‘咚’的一聲。
桑渴毫無防備,手中壘老高的書籍掉落一地。身體失重撲向水泥路面,膝蓋被粗粝石子滾過。應該是蹭破了皮。
她上下吃痛,雙手本能抱住疼得最厲害的腦袋。
“都說了回頭,你是傻了嗎?看,裴哥,她活傻了。”
那人穿着蹩腳球衣,一邊嘻哈調侃一邊小跑過來撿球。
鞋子的摩擦聲,球在桑渴身畔近距離彈起又落地的撲通聲,一下又一下,并伴着揚塵,聲音悶沉震耳。
桑渴捂着後腦,咬唇等待那陣鈍痛還有耳鳴過去,緊接着小聲說:“我沒活傻。”
剛說完,視線突然就落到後邊,那慢慢悠悠晃蕩過來的人身上。
那人姿态随意,一只手輕松接過楊培東扔過來的球,傍晚天色,少年模樣冷峻,高瘦,面無表情的時候十分正經并富有壓迫感,一雙眼直視前方的球場鐵網,手上運球的動作絲毫沒停下。
像是高高在上俯瞰人間的鸷鷹。
那是...裴行端。
意識回籠條件反射,桑渴縮回了捂着頭的雙手,轉而将視線移到他的心髒處,謹慎地看了一會,又發現他鞋面上有灰,于是挪到他身前,很自然地,用袖子幫他擦了擦。
姿态認真虔誠。
“噗..”楊培東瞪大了眼,似乎對這樣的場面已經見怪不怪,但貌似此情此景又因為桑渴的狼狽模樣,更添了一絲別樣的獵奇感,他捂着嘴笑聲扭曲降維。
“別介,別,我要吐了真的,你玩兒啥呢姐。”
“鞋子,不幹淨了,擦一擦。”桑渴看向楊培東,眼神清澈,仿能見底。
楊培東依舊在笑,笑得前仰後合,末了笑岔了氣兒雙手叉腰,連連哎喲啧嘆。
這話拐了七八個彎,不知怎麽的突然就落到了一直默然不語的裴行端耳朵裏,他收回對着鐵網的冷淡視線,毫不留情地用鞋底,制止了桑渴正在幫他擦鞋的動作。
桑渴的手腕被他壓在鞋底不能動彈,她擡起頭。
小姑娘幹幹瘦瘦,身板沒有一丁點兒曲線。
裴行端剛才拍球時的正經蕩然無存,他痞笑着彎下腰,跟她對視,“桑渴,今天換教室,你給我搬書。”
是肯定句,沒有絲毫語氣方面的起伏。
他不說話的時候,整個人很安靜,一旦這樣沉聲挨近誰說些什麽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變了個人。
帶着一點狡黠的浪痞蠱惑。
并且,他似乎對于眼前這個狼狽摔倒、到現在都沒站得起來的小丫頭,有着濃濃的自信。
她一定會同意。
桑渴的手腕還被他壓在水泥路面上,她輕輕掙動了兩下,無果。
果不其然。
過了一會,桑渴低着頭,輕聲說:“好。”
桑渴長得“不漂亮”。
這句話她小時候常聽人說,日子一長,聽着聽着也就習慣了。
不過不漂亮歸不漂亮,她也算不得醜,不過是又瘦又小了些。
她是早産兒,她媽生完她沒多久就虧血死了,後面她爹不論怎麽養,她也始終不長肉,瘦瘦小小,竹竿兒樣的,風一吹就能吹跑。
不漂亮的原因還有一個,她是單眼皮,眼睛不甚大,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裴行端早些年經常對她打趣說,他以後一定會找個眼睛大大的姑娘做老婆,謝謝桑渴替他排雷了。
那時候桑渴聽見後,說了什麽呢?
她拍拍後腦勺,記不大清了。
而裴行端的樣貌放在當時,似乎只能用妖孽邪性來形容。
早些年,審美還沒有那麽超前,那時人普遍都喜歡國字臉,濃眉大眼,方方正正那一類。
可裴行端不同,他皮膚白,個兒高,五官銳意侵略感強,隆城小地方,他吃得開玩得起,狐朋狗友一堆。
在他的圈子裏,又似乎無人不知桑渴。
好像從最開始,大多數人才剛剛認識裴行端的時候,那男孩的身後就已經屁颠屁颠跟着一個小女娃了。
并且,桑渴喜歡裴行端這件事,也似乎早已是衆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對他好,拼盡全力毫無保留,甚至勝過所有,就連尋常路人都能一眼窺知。
但是顯然,裴行端喜歡美女,從小便是如此。
他可以毫無芥蒂之心地準許桑渴進他家,進他卧室,而他躺在沙發上,欣賞高價買來的毛片光碟,桑渴就伏在他身下邊,一聲不吭寫他的作業。
順帶隐隐約約從耳機裏,聽見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呻-吟喘息。
裴行端對于自己喜歡前凸後翹,摸起來有肉,很軟,腿很長的美女毫不避諱。
甚至有一次拉着桑渴,強迫她停筆,指着屏幕中白花花赤條條的女人,問她,“美嗎?”
前凸後翹,摸起來有肉,腿長。
這些特征,剛剛好都跟桑渴是悉數反着來的。
當時被強制看向屏幕,桑渴回了什麽?她記不太清了。
桑渴覺得自己的眼睑有些充血,許是剛才被球砸導致的。
她忍不住用手揉搓,然後又是一陣頭暈目眩。
桑渴的後腦勺依然疼,一陣一陣的。膝蓋也是,皮被蹭破了有些刺痛。右耳還有點嗡嗡雜亂的耳鳴。
剛才她手裏的書是替同桌搬的,她自己桌子裏的書壓根都還沒有整理。
回到班級,她倚着後門足足緩了好一會,待耳鳴消失,跑到最後一排,開始動手幫裴行端整理桌子。
沒錯,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秘密’。
裴行端默許她很多特權,就比如現在,她能肆無忌憚朝他桌肚裏看來看去。
裴行端的桌肚裏,幾乎彙聚了不良少年所有的證物:
玩沒電的手機,吃剩的煙卷,捏扁的煙盒,小人書,淩亂纏裹着耳機線的mp3,武俠小說,故事會,挂着仿制軍刀的鑰匙。
正經的教材書壓根就沒幾本,桑渴抓住他的座椅椅背,難受地蹲了一會,她覺得頭暈的更厲害了。
不料,剛緩了三秒,手腕便被人朝上猛地一扯——
“?”
“桑渴。”
“看上哪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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