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桑渴的意識有些抽離, 一邊用力想推開他,一邊天真地問:“可以,不答應嗎?”

我不想被你抱, 我只想每天聽着端端的聲音睡覺,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外面發生什麽都與我無關, 我只想靜悄悄地茍活着,直至死掉, 腐爛掉。

想想不也挺美好?

以前發生的事,好的壞的, 我記着就好,以後我也不會再犯傻了。

我也不會去怪你, 只求你別再來打擾我了。

她連疼都不覺得疼了, 甚至都不知道剛才裴行端想對她做什麽畜/生事, 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裴行端。”

“你松開我吧。”

她聲音低柔,求着他, 像是在絮語。

裴行端也同樣看着她, 小小的臉蛋, 狐貍眼, 沒有血色的唇瓣,漂亮又脆弱。

她的頭發有些亂了,裴行端顫抖着伸出手想幫她理理順, 卻被她躲開。

他手停在半空, 像是按了休止符。

桑渴見他無動于衷,也安靜下來,不再說話了。

不說話就不會犯錯。

兩人一直就維持着這個姿勢,過了好久, 桑渴不看他了,她已經無聊到開始觀察角落裏的蛛網,漂浮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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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端閉眼深呼吸,忽然大發慈悲,真就松開了她。

突如其來的自由,桑渴後背抵着牆面,她先是朝外面看了一眼,外面黑洞洞的。

緊接着視線再度落在裴行端的手心,那半截露出來的錄音筆。

裴行端見她呆呆的,突然就問:“你就這麽喜歡他?”問完他就後悔了。

桑渴還在看錄音筆,她想拿回來,沉默了一會,像是才聽見這個問題,笑着看向他:

“嗯,他對我可好了。”

裴行端轟然愣住,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緊。

咬牙切齒,身體隐隐顫抖着。

“他身上香香的,戴着眼鏡。”一邊說桑渴還一邊用手指圈成圈,擺在眼睛上。

“他笑起來好溫柔的,對我很好。”

“知道嗎,我每天晚上都聽着他的聲音睡覺。”

桑渴可能覺得說這些內容有些害羞,說完扣了扣衣擺,試圖掩飾羞澀:“如果不聽他的聲音,我就睡不着。”

“怎麽都睡不着。”

“要一直等到天亮才能睡。”

“可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他的聲音。”

“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睡着過了。”

她看着裴行端,的手。忽然就咽了咽口水:“所以,你還給我好不好?”

“我想睡覺。”

“求求你,還給我吧。”

她邊說邊伸出雙手,做出乞求的動作,一瞬不瞬盯着他手心裏的黑色的筆,那是她不小心搞丢的,很珍貴的東西。

她是那樣地期待着,滿眼的骐骥,可結果呢?

下一秒,錄音筆被裴行端猛地摔在地面,用腳拼命地踩,踩爛了。

等到桑渴回過神時,地面只剩下一灘七零八落的碎片。

她後知後覺,尖叫着要去搬開他的腳,卻冷不丁想起,自己的手腕曾經被他踩在腳下的畫面。

粗砺不平的塑膠跑道,年代久了,磕得她手背生疼。

夏季的熱風,悶痛的耳膜,少年的臉矜貴又懶散,懸在她的頭頂,那樣傲慢,那樣絕情。

她一下子就吓地朝後仰去,一屁股跌坐在地,手也撐到了粗糙的水泥路面。這裏本就是小區位置偏僻的地帶,在這樣一片隐秘的角落裏,氛圍就更加陰森森,寂寥無助。

桑渴看着那灘碎片,突然就哭了。

從天堂到地獄,就在眨眼間。

今天晚間的藥還沒吃,她又犯病了。

懷裏的電話到點震動起來。

她哆嗦着去拿,想接通,她想求救。

結果電話剛拿出來就被裴行端一把奪過去。

桑渴急了,瘋一樣地去扯他的褲腿,哭着說:

“還給我,還給我。”

“你還給我!”

裴行端已經瘋了,他像是聾了一般,只顧着看着手機上面明晃晃備注着兩個字:端端。

看完他忽然就在她身前蹲下來,咧嘴,賤笑着叫:“桑,渴?”

将手機屏展示在她臉前:“端端,是誰啊,是那條死狗嗎?”

他笑得好沒所謂。

一瞬間,桑渴忘記了哭,她像是聽見了什麽禁忌的話語,忽然就伸手甩了他一巴掌。

毫無征兆,啪的一聲。

清脆的,在靜谧地帶裏,突兀的,用盡全力的。

時隔兩年的一巴掌。

但這一回,裴行端的臉沒有被打偏。

裴行端還深刻,近乎入骨地記得那年那天,那一次她掌心的力道。

他摸摸臉上被打的地方,一臉淡定,甚至還能陰森森地沖她笑。她真的長大了,就連這小手心的勁兒都變得跟以往不同了。

“桑渴,”饒是被打了,裴行端也不生氣,只是覺得有滔天的快感,在他腦海裏激烈上演。

他舌頭抵着口腔內壁,笑着評價說:“你可真不乖。”

桑渴膽子一向很小,她深知做錯了事,就要受罰,尤其是打了人。

手機屏幕還亮着,傾瀉的熒光色打在面前人孤峭的眉眼間,嶙峋的骨節,撒下一片瘆人的陰影,陰鸷又野蠻。

桑渴打完以後,整個人懵了,她捂着臉,渾身顫抖着朝後爬。

像是看見了什麽令她恐懼不已的髒東西。

“別過來,別過來。”

她抱住自己,不停地嗚咽。

裴行端撐着膝蓋,懶洋洋地直起身。

仍是一步一步緩緩逼近她,笑的比狗還難看。

電話震動了一會,沒聲了。

桑渴聽見他的一聲‘喂’,在樹枝莎莎交疊聲中格外突兀,她本能擡起頭,淚水模糊了眼眶。

裴行端裝模作樣将手機對着耳朵,“你找誰?”

“哦。”

“找桑渴啊。”

“她正被我幹着呢,你要聽聲音嗎?”他邪笑着說完,視線對上桑渴。

桑渴突然一下子又不想哭了,她顫巍巍地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去抓他的袖子。

“還給我吧。”

“求求你。”

“我跟你換吧。”

“我聽話,你別把它弄壞。”

“好嗎?”

裴行端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臉,力氣使大了泛出青白色的指節,一個恍惚,他鼻尖酸了。

那本來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姑娘。

回不去了。

“你要帶我去哪?”桑渴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四處茫然地看着,問道,捏住她手腕的五指,滾燙熾熱又掙脫不開。

已經出小區了。

街道綿長得像是沒有盡頭,空中半明半昧柔慘的月亮。行人,樓宇,煙火氣。

都是些隔岸觀火的人皮,各自掃雪。

桑渴大喘着氣,她竟發不出聲。

裴行端闊步走在前邊,面容冷淡陰沉,下颚緊繃,一聲不吭只是拉着她。

青年身量很高,長腿窄腰。戴着帽子,看不清帽檐下生冷卻俊美的容顏。

他俨然比小時候更惹眼了。

但是桑渴卻沒有感覺,沒有了,哪怕是一絲一毫的。

她只是覺得麻木。

麻木而已。

裴行端拉着她,彎彎繞繞,最後兩人停在野街的一家旅店前。

到底是三流的店,招牌破損歪歪扭扭,進出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男女。

老板娘嘴裏叼着花煙,一胳膊的紋身,躺在櫃臺後的睡椅裏,看見人來了頭也不擡,直接将榴紅色指甲的手伸出來:“勞煩,登個記。”

桑渴穿着鵝黃色的單衣,頭發披散着,包裹着她蒼白,尖尖的下巴。她愣愣看着自己身前冒着燭火紅光,精雕細琢的關二爺,下一秒視線被一對花白的奶.子擋住。

桑渴一愣,冷不丁朝後退了半步,退到了裴行端的懷裏。

老板娘濃妝豔抹,呼出一口細膩雪白的煙圈,她突然就從躺椅上起來了,雙臂交疊攀在櫃臺。

眉宇間是戲谑,亦或是同情惋惜,她上下打量了面前看上去還相當稚嫩的姑娘兩眼。

“小姑娘,想不開啊?”一把迷人的煙嗓,嗆得人移不開視線。

過了一會,桑渴恍然間意識到她是在跟自己說話,她忽然就沖她禮貌地笑了一下,然後搖頭:“我想得開的。”

女人挑眉,看着桑渴,跟着笑笑,深吸一口煙,不置可否。

還他娘的看着像是個雛。

怎麽就招惹上了身後的瘋子?

裴行端往紙頁上橫七豎八寫了兩個诨名,看見桑渴在跟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對話,他皺眉,強制拽走她,将她從身後抱着,推着朝前走。

桑渴還在不斷回頭看那個女人。

女人也在看她,伏在前臺,右手舉着煙,笑得好不妩媚婉轉。

桑渴扭頭看一次,頭就被裴行端擺回來一次,直到走到拐角,上了樓,再也看不見了,桑渴才放棄。

房號是301。

門一下子就開了,裏面只有一張床,房間淩亂,小小的,逼仄又壓抑,還有腐爛的煙味。

地面亂七八糟擺放的幾十個啤酒瓶,還有吃剩的盒飯,沒有清理掉的垃圾,老舊電視機正播放着灰白色的錄像,信號不甚好,畫面跳動露出呲啦帶條紋的華彩。

桑渴一瞬間覺得髒,有些厭惡反胃,她手抵着門框,不想進去。

但是裴行端卻強行将她拉進來,她一個踉跄,進來了。

幾乎沒有能落腳的地方,桑渴側過頭,看着裴行端隐約冒着胡茬的下巴,輕聲問:“我可以回家嗎?”

裴行端下颚繃了數秒,看向她,痞笑着:“當然。”

“不可以。”

桑渴聽見答案後,沉默着收回視線,用力擦了擦自己剛才摸了門框的手,再看向他,細聲喃喃商量道:“那你把電話還給我吧。”

不然的話。

“端端會着急的。”她說。

眼神清澈又真誠。

見不到我,會着急的。

裴行端剛将她壓坐在床上,聽見後一愣。

桑渴表情淡淡的,目光中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哪怕是恨意。

裴行端就蹲在她身前,壓住她的肩膀,看着看着,他突然就低下頭,吃吃的笑了。

“桑渴。”

“你在說什麽胡話。”

“我不會着急。”

說完他抹了一把臉,想摸根煙出來。

煙摸了一半,他彎曲的膝蓋不小心抵到地面喝光的酒瓶,酒瓶滾遠了,在木板上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最後‘叮’地一聲撞到別的酒瓶,停下。

窗戶開了一小道縫隙,簾布晃動了幾下,周遭再度恢複寂靜。

桑渴眼睜睜看着酒瓶撞到障礙物停下,她聽見後詫異極了,不住地搖頭,反駁:“可你不——”

可你分明不是端端。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陣天旋地轉,突然就被按倒在床上。

手腕被撇到,悶痛。

她疼地叫了出來。

床頭的燈,暗橙色的,像是被媽媽肚子裏的羊水包攏着,桑渴失神地看着。

“你再提他,你再提!”裴行端整個手腕的青筋都暴起,牙齒打着顫,眼底猩紅。

“我他媽弄死他你信不信!”

桑渴手腕一直被扭曲怪異的角度撇着,身上還被一個成年男人整個人壓着,疼痛的時間一長她竟也不覺得疼了,轉而變成徹底麻掉,像是斷了。

她的眼底沒有絲毫的波瀾,甚至有些憐憫,過了一會她說:“唔,可以不弄死他嗎?”

“他好可憐的。”

你一腳下去,它就死了。

不料裴行端卻陰森森地反問:“可憐?”

他眉骨上的疤在床頭葳蕤燈盞的鋪排下,像是會躍動的鬼影。

“是啊,可憐。”桑渴被他壓着,掙紮了兩下,掙紮不掉,最後她放棄了。

“他能有我可憐?”裴行端低吼着,叫嚣,眼神透着淩厲,還有絕望。

“嗯。”桑渴沉默着抿唇,過了一會忽然就說:“那你也去死,好不好?”

“求你。”眼神陌生,冷淡至極。

求你。

求你去死。

裴行端看着她,忽然之間,一下子,他的心慌了。

“桑渴?”他急得失聲喚了她的名。

為什麽,你怎麽了?為什麽用這種眼神看我!

裴行端一下子就從她身上爬起來,滿臉的無措,像是面對一只離群紮人的小刺猬。

哭,鬧,就算是罵我打我,我都認,就是不能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桑渴?”不過一個名字,他竟念得颠三倒四。

“你不是說,只喜歡我一個人的嗎?”

“你不是說,會一直喜歡我的嗎?!桑渴!”

“你他媽騙我!你又騙我——”

說到最後,他嘶吼着,絕望地将臉埋在她的頸窩,幾度哽咽,

“桑渴...”

“你要玩死我。”

***

桑渴坐在床頭,背部緊緊貼着床板,雙臂抱着腿,将臉埋進雙膝。

裴行端不久前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她覺得冷,床上的被子橫七豎八,被扭成一坨,她覺得髒,她不想碰,連看都不願意。

就這樣,她跟床板取着暖,朦胧間阖上眼,打着盹。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她忽然被一個溫柔的大掌攬進懷裏,她意識恍惚地叫:“端端。”甜甜地笑了一下,然後緊緊摟住那人的腰。

裴行端的身體随着她的動作,變得僵硬。

桑渴将臉湊近他的胸膛,湊近了才發覺這并不是她熟悉的,讓她安心的,好聞的氣息。

而是難聞的,令她覺得窒息的煙味。

她皺着眉,又奮力推開那個懷抱,轉而抱住自己,将臉側到左邊。

裴行端看着她,一時間還在沉溺于她靠近的欣喜裏,不料剛才懷裏的溫熱瞬間被抽離。

他愣了一瞬,突然就發狠地捏住她的下把,将她的臉掰回來,執意将她摟緊。

但是桑渴卻在他的懷裏不停的反抗,扭打,抗拒。

最後她醒了,意識漸漸清明。

發現抱着她的人是誰後,突然就一動不動了。

仍是那雙裴行端覺得崩潰窒息的眼神,他覺得懷裏的姑娘像是只刺猬。

他一碰就滿身滿手鮮血淋漓。

但是他不會松手,不會。

絕對不會。

“你想要什麽?”

“我改好不好。”桑渴看着那雙自己曾經年幼,癡迷淪陷的桃花眼,忽然就說。

“我跟你道歉。”

“裴行端,裴行端。”

“小渴後悔了。”

“你能放過我嗎?”

“你放過小渴吧。”

裴行端聽着聽着,聽明白後邪性乎乎地就笑了,将她再度攬進懷裏,哪怕懷裏的人像具沒有溫度的人偶。

他湊近桑渴的右耳,陰慘慘道:

“桑,渴。”

“你在做夢。”

我不會松手的。

桑渴的雙手交疊握拳,置于唇邊,雙腿蜷曲,姿态略顯拘謹,她有些茫然的盯着他的眼睛,接着說:

“嗯,我的右耳聽不見。”

“你能重新說一遍嗎?”

裴行端的眼神從極端陰鸷,漸漸變成驚詫乃至惶然。

他笑得像是在哭一樣,但仍漫不經心,絲毫不信:“?”

“桑渴,你騙我。”

“你又騙我。”

桑渴卻只咽口水,并不試圖反駁,而是主動用左耳湊近他。

“這只沒有壞,你可以對它說。”她還似乎覺得很難得,沖他輕輕笑了一下。

“這只聽得很清楚哦。”

裴行端表情瞬間僵住了,他笑不出來了,一絲一毫,哪怕是苦笑,他全身的肌理都在繃緊。

“桑渴。”他顫抖着剛叫出她的名字,卻被打斷了。

桑渴喃喃着,仿佛在自言自語。

“知道嗎?”

“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抱着端端,出去喘氣。”

“暴雨,讨人厭的暴雨。”

“我為什麽要出去?”

她稍作停頓,眼神循聲變得冰冷。

“然後我遇見了你。”

然後我,就,對你,着了迷。

說完的一瞬間,她又笑了,細長勾人的眉眼,好看的像是幅畫一樣。

在他懷中,迷人而又晃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他踹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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