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黑色的BenzGLS平穩行駛在路面上, 光滑的車身越過漫漫柔和的霓虹街燈。
夜色就這樣悄然而逝。
桑渴頭靠在副駕駛的玻璃窗,雙手垂在身前,一動不動, 像是一具小玩偶。
外面街道真亮,大公園, 小池塘, 梧桐樹,走來走去的路人。
要是打開窗, 說不定還能聽見他們的歡聲笑語。她恍恍惚惚地想。
桑渴朝車玻璃上呵氣。
白色的凝霧剛剛好覆蓋住她的右耳。
Dawn微鎖着眉,車開得不快, 他嘗試給桑渴播放點舒緩的安眠曲,食指剛觸碰到按鍵, 桑渴忽然叫住他。
女孩子揉了揉眼睛, 視線從車窗移開, 姿态坐直。
“傅大哥。”
“他今天...好奇怪。”女孩子側過頭看向他,口吻有點兒茫然, “居然穿着游樂園裏你上回帶我去時, 那個給我表演節目的人穿的灰熊外套。”
“一下子沖到我跟前。”
“我都快被吓傻了。”
“怎麽可以這樣?”
“他還...不停地跟我說對不起。”
“他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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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渴回憶起那場面, 忽然有些煩躁。她抱住頭使勁搖晃, 她想不通。
Dawn已經将車子靠邊減速。
兀自說了一會,桑渴又冷靜下來。
“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他還是沒變。依然那麽固執, 惡劣。”
女孩子口吻沉沉, 眼神也是,一點一點變得銳利起來。
“他要我拿刀子捅他。”
“他明明最怕疼了。”
“你說...他是不是也病了。”
“傅大哥。”
“你為什麽不肯讓我去警察那兒?明明是因為我,因為我他才拿刀子出來的。”
“我才是罪魁禍首。”
說着說着,桑渴又将頭仰在車椅靠墊上, 雙腿叉開。
盯着黑洞洞的車頂。
“我累,我今天好累啊。傅大哥。”
“那道物理大題我做了整整二十遍,還是不會,我不理解。我明明按照公式一步一步計算了,最後答案還是不正确。”
“是不是小渴太笨了。”
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最後桑渴把頭抵在他懷裏,眼淚水濕漉了雪白襯衣的肩頭。
“我好沒用,小渴沒用。”她這樣說。
“我忘不掉,我就是忘不掉...”牙齒隐隐打着顫,體溫不自覺降冷。
“只要一看見相似的男孩子,我就會想起小時候。”
那些一點一點融入骨血的畫面、場景。
多耀眼啊。
就像是,太陽。
Dawn的心很麻,強作鎮定但是手腕處的青筋暴露了他內心的慌亂。
人皆非聖人,他亦如是。
誰能忍受親耳聽着懷裏心愛的女孩子哭着說我還是忘不掉他。
忘不掉誰?
忘不掉那個叫裴行端的。
怎樣怎樣,不論怎麽樣努力地嘗試,都忘不掉。
雖心有不甘,但是下一秒dawn就同自身和解了。
“忘不掉的話,就別折磨自己了。”
“遵循本心。”
“小渴。”男人把眼鏡摘了,露出一雙幽深深蘊含熾熱的眸子。
“我在這,我一直都在。”聲線平緩溫柔到令桑渴一下子想起爸爸。
一如死掉的人曾經說:“爸爸在呢。”
桑渴努力停止抽泣,像是怕他會像爸爸一樣留下一句蒼白的承諾,下一秒就遠走高飛似的,狠狠地用力地,抱住他的腰。
“你上次也這樣說。”
“可沒多久你就不要我了。”
“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
“我再相信你一次。”
“這一次,你一定不要離開我。”
女孩子的臂彎随着喃喃自語的陳詞而變得一再用力。
她已經不哭了,像是抓住了什麽狂浪下的浮木。
自私嗎?
自私。
但是不抓住的話,就會死掉。
***
自從那天晚上經歷了那件事之後,柏明宇最近一直心不在焉,看上去也有些悶悶不樂。
課也不逃了,整天就趴在位置上,囫囵翻書,時不時還抓起筆來轉。
桑渴每次見到他也一句話不說,像是徹頭徹尾的兩個陌生人。
這天桑渴快步經過他的時候,柏明宇忽然扯住她的袖子。
“嗳,談談。”
桑渴扭頭,望見一雙寂寂無波寡淡的眼。
他趴在課桌上,只露出半張臉。
嘴巴埋在臂彎中,聲音聽着有些嘟囔不清,少年人身長腿長胳膊長,且極瘦。
見桑渴無動于衷,柏明宇蹬時有些焦慮,語氣也急促了三分,身子一骨碌往上坐直。
“姐姐。”
“我下巴還疼着 。”
說完又極突兀的跟了句: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正值中午,學生都往食堂去了,班裏稀稀拉拉就幾個人。
桑渴情不自禁循聲看向他的下巴。
少年人五官疏狂,正是詩人口中風華正茂的年紀。
線條精致流利的下巴那裏确實有一塊青紫的小印子。
他今天穿了校服,紐扣扣到了最上頭。
頭發也刻意的打理過。
“對不起。”
桑渴看着那塊青紫色的痕跡,忽然就張嘴道歉,毫無征兆的。
“...”
柏明宇一愣,頓時有些啞火,沒想過桑渴忽然會無比認真地朝他道歉,他從位置上咣當一聲站起來,煩躁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是,不,我不是這意思。”
“你別跟我道歉啊,我沒有怪你。”
“我...”他身上像是養了虱子。
“你別躲着我,好麽?”
他終于說出了口。
“那天,那天...那天是我不對。”
“我不該讓你幫我倒醋。”
“也不該在你面前打人。”
“後來你跟着一個男人走了,我心裏想了很多句話,一直沒機會找你說。”
“不論你怎麽想我,我沒有惡意的!我也...”毫無邏輯的說了一大堆。
柏明宇最後又跟了一句:
“姐姐”
“我是你這邊的。”
盲目又虔誠,就像是五六歲的小屁孩,心思懵懂但是遵循本能就是想跟你交朋友一樣。
哪怕是因為你笑起來很好看,又哪怕只是因為你穿的衣服,小虎牙。
“我們是朋友,桑渴。”最後,他看着桑渴露出有些腼腆的笑,眼神閃過不忍,不信地确認道,“對吧?”
對麽。
不對。
桑渴潛意識想的是不對。
不應該是這樣。
因為不會有人想跟她做朋友。
不讨喜且又累贅的人不配擁有朋友。
“對不起。”
桑渴眼神清明地過分,像是能剜心。
她又說了一遍,這一次表露的意思已經很分明了。
柏明宇眼底的熱切一點一點熄滅,垂在身側的手慢慢一點點攥緊。
頭半昂起,微側,看着窗外。
突然他的語氣突然開始自暴自棄起來,不屑的悶哼一聲,赤/裸地篤定:
“你喜歡他吧。”
“他那樣對待你,你還是喜歡他。”
桑渴神色如常,僅僅是皺了一下眉。
柏明宇見她這樣有些煩躁,這股潑天的煩躁不知從何而來。
他雙手撐在桌面上,佝偻着脊背,笑着看向桑渴。
“真諷刺,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門口,死瘋子身上的那股自信跟你簡直一模一樣。”
“他說你喜歡他。”
“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他了。”
“行啊,你喜歡就喜歡吧。”他喉結翻滾,眼神像是要把人燙化掉。
“我反正....”
“是啊,我反正。”
男孩子死死咬住下唇,驀然噤了聲,下一秒頭也不回沖出了教室。
被踹開的椅子在地面一推老遠,發出尖銳的聲響,最後靜止不動。
桑渴默默看着椅子恢複原樣,然後她慢慢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翻開書。
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桑渴的好運從八月一直持續到九月。
這天她腦子一熱抓住從甜品店裏跑出來給她送禮品的店員。
“小姐,你的運氣真好,是我們家今日免單!”
店員說完,剛要遞給她一盒奶油泡芙,結果桑渴突然抓住她反問是誰讓她這麽做的。
店員支吾了一會,想着那個青年行色匆匆,并沒有強調不能告知真相,就全盤托出了。
“高個子的,樣貌俊俊俏俏的,付了雙倍的錢讓我這麽做。”店員小聲地說。
桑渴聽完後,松開她,泡芙沒有要,步伐匆匆頭也不回,像是身後有什麽令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
回到家,她聯系了領到那臺冰箱的商場。
答案依舊。
“是一個青年裸款買下,讓我們送給你,說是..抽獎中的。”電話裏的工作人員語氣平緩,如是說。
電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挂斷的,桑渴抱着頭,一動不動蹲在冰箱角落裏。
她想不明白。
自從那天過後,在‘好運’真相暴露之後,桑渴幾乎日日都能見到裴行端。
在哪兒?
學校附近的工地,在校保安室,在流浪狗的窩邊。
一個不可一世的嚣張二世祖,一個會對她說着婊/子賤/人諸如此類肮髒言論,高高在上的人。
居然會做起這些行當。
桑渴盯着那道筆直站立的身體,穿着校保安服的青年目不斜視。
桑渴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終于他滴水不漏的面容上出現一道裂縫。
“桑渴。”
他忽然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她,桑渴腳步一頓。
南門經過的學生不多,桑渴背着書包,背朝着裴行端。
叫住她後,只是一句說了近乎萬遍的:“對不起。”
夢裏,夢外,枕套邊,發絲前。
說完就再無旁言。
桑渴也僅僅是停了一瞬而已,她走出大門,從未回頭。
青年游蕩在街角、路邊。
手裏捧着盒飯,蹲在馬路牙上,狼吞虎咽。
桑渴就這麽看着他,他一張臉幾乎都要埋進了米飯裏,盒飯裏面只有一只雞腿,紅色的汁水包裹着米粒,有幾粒米沾到了他的嘴角。
桑渴就這麽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終于,他吃完了。
桑渴拍拍校服褲腿,站起來,準備回家。
走了兩步停下來,因為胳膊被他牽住。
“桑渴,我好餓。”低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
剛才那份飯是喂了狗嗎?
“我只有十塊錢。”
桑渴抿了抿唇,再開口時口吻淺淡,她看了一眼他吃光的白色塑料盒,意思不言而喻,我所有的錢都給你用來賣盒飯了。
裴行端抿唇不答,只說:
“我餓。”
“桑渴,你不能不管我。”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半蹲的姿勢站起來,從身後慢慢靠近她。
“我餓,我好餓。”
“我兩天沒吃飯了。”
“你不能不要我。”
他眼珠子極黑,像是承載着一片深沉的泥沼。說着快要被抛棄的話,像是什麽可憐至極的棄犬。
“裴行端。”
“你究竟想怎麽樣?”這麽多天,桑渴無論在哪都能看見他,這幾乎已經成了例行的事情。
“你別出現了,好嗎。”
“我們沒有可能。”
但是裴行端像是大腦能自動過濾掉這些話,他仍囫囵地自說自話:“最近天兒冷,你記得多穿點。”
“小姑娘家的體質虛,容易招病。”
“啊對了,寧市沒有海,你小時候不是經常鬧着要去連港看...”
“看花果山嗎?”
話還沒說完,驀然被她打斷。
裴行端嘴巴還半張着,眼神滑落在桑渴的耳骨,很脆很突兀,像是一捏就要碎了。
“我不喜歡海。”桑渴說。
我連河流都不喜歡,又怎麽會喜歡大海?真是好笑。
“我連狗都養不好,我更養不好你。你走吧,我要回家了。”
裴行端像是根本聽不見這些話。
“桑渴,跟我回岚河看看吧,我想念那兒的風光還有...”
“不要。”
桑渴最後的一點兒耐心也散盡了,回絕完扭頭就走。
突然——
“後天是蘭婆的冥誕,你難道不想回去看看她嗎!”身後傳來裴行端近乎吼叫的喊聲。
桑渴一瞬間駐足。
眼淚水是忽然間洶湧而出的,緊接着視線盡頭一片模糊。
“你不想嗎,你真的不想嗎?”
“那可是蘭婆啊。”
裴行端垂在身側的手顫抖着。
“那個從我八歲起接管我,你出生第一眼看見的人。你難道不想回去看看她嗎?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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