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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寧市像塊名貴的軟玉, 那隆城就像是一塊舊巴巴的懷表。

表身有諸多劃痕,就連用來看時針的玻璃表盤都凹陷了一個缺口。

這樣殘缺不全的老物什沒什麽人會喜歡,除了一些土生土長的, 亦或是從小就擁有的。

桑渴比較特殊,她無感。

一個牽扯人命的城市, 哪怕包裝得再好都無濟于事。

她算是看着隆城長大的, 看着他從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變成世人口中所謂的‘城市’,看着他天空的色澤一年一年出現變化, 看着街道邊的杜鵑花零落生衍,改季換期, 一如父親的眼紋。

名叫‘岚’的護城河波濤翻滾,吸納雨水, 日月的光輝, 終年也不會幹涸。

直到她死都不會。

她覺得自己以後都不會再回去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

窩在長途巴士裏座的桑渴盯着車窗,默然地想。

最後一次。

就當是為了那個老婦人。

這是最後一次。

她環抱住上半身, 朝裏面又縮了些, 狠心的埋下頭, 吸了吸鼻子。

回家這件事她誰也沒說。

套着爸爸的軍大衣, 兜裏揣着家門鑰匙,就這樣孤單單地踏上了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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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攔住的計程車從舅舅家的單元樓下将她接走,一路開車到東站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

再等她買好票, 坐上這輛藍色的大巴車也不過才過去半個多鐘頭。

取票時安檢員連連看了她好幾眼, 因為那身軍大衣套在她身上屬實有些突兀,但是女孩子巴掌大的臉上寫滿冷然,毫不在意前方探究的目光。

外邊入了秋,挺冷, 但是冷不過爸爸的舊大衣結實的內壁。

車站裏人頭攢動,人間百态仿佛就縮在了一個當口。

父母、兒女、人倫、情愛。

哪個不都是像這樣,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讓誰。

這輛大巴一路坐到底就是隆城車站,總共三十多站。

她不經常坐,距離上一次坐好像還是六七年前,跟某個人倒了三趟車一起去外地看海洋館。

是海洋館,不是海。

地标建築,又大又氣派。

門口是一條活靈活現的藍色海鯨雕塑。

那天他們整整坐了八個小時的車程。

藍色洋流裏游來游去的水母在燈光下,居然是淺粉色的。

她很喜歡。

激動到趴在了玻璃罩上,不願意離開。

它們纖細的腰肢,柔軟的身體,在水中盛放、搖曳。

只看過一次,便一輩子都忘不掉。

魚兒們乍一看自由自在,實則卻栖身枷鎖囚籠。

只可惜那次前行的過程并不如桑渴幻想中那般順遂。

同行的人态度很散漫,有好幾次要中途下車,桑渴害怕他會丢下自己,于是只能使盡辦法哄着他,讓他靠在她的腿上睡覺,給他按摩太陽穴,費了好大勁那個人才安穩下來。

他的耳朵上明明挂着耳機,桑渴低頭喃喃說了些什麽他應該聽不見。

可是當桑渴無意識地說了一聲‘端端我腿好酸’時,他卻像是能聽見一般的,更加用力的将頭朝下壓擠。

這樣一來,她的腿就更酸麻。

桑渴模模糊糊地回憶着。

其實也不能怪他,因為是她自己鬧着吵着要去看什麽亂七八糟的大海。

一路上颠簸無聊,寡淡無味的旅程他本不該經歷,要不是她,他應該還在家裏玩着游戲機。

當年14歲的桑渴看着自己身下、搭在腿上那個人一張惹眼俊俏的臉,默默地想。

劉海有些紮眼。

其實她是欠着他的,從小到大,欠了好多。

她還不清那些虛無缥缈的人情債,所以只能盲目地對他好。

所以即便腿已經麻透了,她也沒再抱怨半個字。

而今20歲的桑渴,念着17歲的書,穿着18歲的衣服,坐着19年前開通的車線,一路颠簸。睫毛撲朔。

電線杆稀稀拉拉矗立着,電線杆的線鋪織成五線譜,上面停栖着西裝筆挺的小鳥。

黑白色的。

她覺得這是最後一次了。

車子即将要開了,過道裏擠滿了人,可她邊上的座位還是空着的。

桑渴是第一個走上車的人,她沒心思想這些,只想悶頭睡一覺,一直睡到末站。

睜開眼就到目的地,什麽都不用管。

車身晃了兩下,要開動了。

桑渴慢慢閉上眼。

剛閉上眼睛,身畔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大衣摩擦的聲音,就一小會,驀然就安靜了下來。

桑渴的頭朝車的內側歪斜。

雙腿不自然的蜷縮,車廂裏有點兒吵鬧。

禁止抽煙的标志就挂在頭頂,有人耳尖聽見了打火機的聲響。

但是下一秒從角落裏傳來冷漠強硬的警告。

“滾下去抽。”

那人聲音清冽冽的,冰絲絲卻又蠻橫得過分。

扒拉着打火機的中年人嗤笑一聲,但是頂不住他兇狠的眼神,一下子有些慫,車廂人堆裏也傳來調侃和鄙夷聲。

中年人讨沒趣,将打火機和咬過的煙放回了兜裏。

桑渴的右耳對着旅人,左耳搭在衣服領口下。她覺得一瞬間自己其實是聾的。

但是那道聲音硬生生是入了耳。

有些耳熟。

還沒開始,她就已經做起了夢。

可不會是今天,也至少不會是現在。

桑渴這麽想着。

大巴車停停走走,一撥人下了,一撥人又接着填滿。

快要國慶了,周邊喜氣洋洋,國旗高高挂懸。

桑渴內心争鬥了整整十五個站臺,最後她屈服于本能,将眼睛睜開。

朝左側看過去,果不其然望見那張熟悉的臉。

俊俏的,惹眼的,突兀的。

只可惜,那個人看上去狀況不妙。

他同樣閉着眼,耳朵上挂着耳機。但是緊鎖着眉,雙臂抱着腹部,寬大的黑色風衣将他的下巴包裹着。

一如當年。

車廂搖搖晃晃,旅人叽叽喳喳,胃裏翻江倒海。

“端端.....”

“...塑料袋。”

“你想吐麽。”小女孩手裏繃着裝胡蘿蔔的塑料袋,快急哭了。

那年十四歲的男孩子一下車就抱着樹墩猛吐,早晨什麽東西都沒吃,吐出來的東西都是些黃水。

腥黏黏的。

他一邊大吼着滾遠點,一邊将女孩子趕開老遠。

桑渴就這麽傻不拉幾抱着裝胡蘿蔔頭的小袋子,在距離他十米開外的地方,茫然的站着。

小身板兒弱兮兮,眼眶裏全是急出來的淚。

她孤身站着,身後是行色匆匆的過客。

最後男孩子終于吐幹淨了,大步沖向她,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遠。

女孩子茫然的被牽扯着,跌跌撞撞。

得快點跑,不然就趕不上了,要發車了。

少年大步走在她身前,拽着她跑,惡狠狠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跟緊點兒,小矮子,還有。”他扭過頭,臉上表情兇得過分,

“這事兒要是被第三個人知道,你看我弄不弄死你。”

什麽事兒?

暈車吐了的事兒。

小女孩聽見他兇狠的警告,蹬時咬唇,死命點頭。

我誰也不告訴,我發誓。

小少爺就是小少爺,一坐大巴車就頭暈目眩。

而今七年過去了,再遇此情此景,桑渴臉上的血色有些消退。

“裴行端。”桑渴唇瓣啓合。

聲音不高不低,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那個人耳朵上明明挂着耳機,可是表情卻随着那聲叫喚而出現細微的裂紋,五指微微蜷曲。

“你真賤。”

桑渴紅着眼睛說完,便徹底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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