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疑是故人來

顏平精神一振，舉着手電跟上翼主變快的腳步。

經過一段極為冗長的上坡路後，翼主将洞口隔板一推，眼前豁然開朗，他們走出了坑道。

顏平頓時被數不清的亞麻植株包圍，草原的味道是如此清新，像一縷生命力旺盛的涼風，直往她鼻腔裏鑽。顏平深深呼吸着新鮮空氣，才注意到現在不過清晨時分。

在坑道裏不見天日，恍然生出身處夜晚的錯覺。出來一看，日頭初升，曦光伴随着霧氣而起，正是又一天的好光景。

顏平關上手電，看前方淡霧中影影綽綽顯出塔樓的模樣，那尖尖塔頂正如燈塔一般朝四面八方發射着細細光束。

此刻她和主樓的距離比上次随中堂來時要近了許多。

翼主一轉身卻背着早唐朝反方向走去，直出了亞麻地才停下腳步。

顏平上前想與他一道将早唐放置地上，剛托住那雙長腿，沒承想翼主絲毫也不憐惜自己的副隊長，砰地一聲就将他腦袋丢在了地上，随後又拍了拍手，若無其事道：“你能召喚自己的坐騎嗎？”

顏平一時沒接住力，可憐早唐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她有些無措地察看了傷口，這才聽到翼主的話。

見顏平點頭，翼主便擡頭發出一聲細如蠶絲的唿哨。這聲音雖細，卻似乎極有韌性，直刮得她耳膜生疼。

待得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翼主轉頭對顏平道：“我叫了大白來馱早唐回基地，你也跟他一起回去吧。”

那塔頂的光束堪堪照過來，正打在面無表情的翼主臉上，他清隽的面容被霍然照亮，在顏平眼前袒露無疑。

這次卻是她手中軍刀終于脫手落下，輕輕砸在早唐的腳邊。

顏平嘴角顫抖，緩緩向他走近一步，方才拿刀的手無意識伸向對方，一時間竟難以說出話來。

當祈州從她的書房消失時，顏平曾以為自己經歷着此生最無措的夜晚。可此時此刻，當她看着翼主如夢境般不真實的臉，才知道當時的想法有多可笑。

她仿佛只身走在搖搖欲墜的獨木橋上，前後皆是迷霧重重，連腦中都只餘下了空白一片。

猶如時光停滞，漫長的沉默與對視後，直到淚珠從臉頰滑落，無聲無息融入了草地，顏平才恍然回過神來。

二人的距離已在咫尺，顏平冰涼的手終于觸碰到他的臉龐，指腹的觸感柔軟真實，與其他人一般無二。

“爸爸。。。”顏平宛如夢呓般喃喃自語，眼淚抑制不住滾滾而下，仿佛天空隕落的星子，在二人間垂下一道細碎的素簾。

翼主為她的舉動所驚，此時方才想起退後一步，蹙眉道：“你說什麽？”

顏平手指驀地失了溫度，便又凝目往他看去。

翼主直叫她盯得汗毛直立，不自禁又退了一步：“方才你對着我叫什麽？”

隔了些距離，顏平才發現翼主與自己回憶中的樣子并非一模一樣，長相還是略有差異——父親在自己十五歲之前就已過世，印象中是個不到四十的壯年男子，但翼主看着也就二十多歲，相比之下還是年輕許多。另外二人眉眼間也有略微不同，只是相似度達到九成以上，乍一看便如顏聿又活過來一般。

顏平如夢初醒，伸出的手黯然垂下。

她感到渾身如凍結般僵直，連滿臉淚水也忘了抹去。呆怔良久之後方才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

有多少年不曾哭過了？這一開閘竟是止都止不住，實在丢人現眼。這一天才過了半數不到，她已接連受了幾枚炸彈，人生真是一波三折，刺激得很。

“我、我們出來了？顏、顏平——翼主？！”早唐的聲音突然從下方響起，似乎是終于睡飽醒來，也不排除被嚴重外力敲醒的可能。

“醒了啊。”翼主快步蹲在他面前，似乎是很高興冒出個可以轉移注意力的事，“我們現在就送你回去。”

說罷他擡頭示意顏平。她愣了半晌，這才想起來将手攏在嘴邊，喚起了小黑的名字。

“翼主，我有事通報。”早唐勉力撐起身子，一臉擔憂神色，“有尾族進入北地，就在不久前剛從我面前經過，距基地不過半小時腳程。來了五人，為首正是尾郁遲和尾獠。”

翼主和顏平雙雙看向他，臉上均是面無表情。

早唐見這個爆炸性消息竟不能引起老大重視，不由急了：“我說的句句實話，顏平當時在我身邊，也是一同看見的！”

他說話間一匹高大的一角馬已到三人面前。這一角馬粗看之下，外觀與三弟別無二致，只是高大許多，細看卻會發覺它的獨角隐隐泛出金色來，瞧着威嚴無比，很有些馬中之王的派頭。

“大白。”翼主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一角馬腦袋。

大白轉頭看了他一眼，揚了揚脖子便算回應。翼主揮揮手，讓其蹲在了早唐身邊。

“我。。。自己上去吧。”早唐面對翼主似乎很有些拘謹，連連擺手。可惜他雙手很是無力，試了幾次也無法挺直腰板，更別提站起身來了。

翼主渾沒将他的話放在心上，用手抓住早唐，胳膊猛一使勁便跟撈塊破布似的将他整個人提将起來。

顏平吓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早唐後腰，可憐他仍是被扯得龇牙咧嘴，哐當一聲慘烈地摔在大白背上。

翼主再一次拍拍手道：“那我也回去了。明天我會派人來接你的。”

最後一句是對着顏平說的，說罷他卻沒立即走人，只是沉默着等待顏平回應，似乎怕她又出什麽幺蛾子。

顏平此時已是冷靜下來，只覺得腦中沉甸甸灌了不少鉛塊。她對翼主勉強一笑便算是答應下來。

小黑剛回去沒多久又再折返，馬臉上明顯帶着一絲不悅，蠢蠢欲動想使些小性子。但當它見到傲嬌威風的大白時，頓時兩股瑟瑟敗下陣來。不同于以往對其他馬匹好奇的态度，小黑完全拜倒在大白的淫威之下，只敢遠遠偷窺人家，成了個不折不扣的乖小孩。

二人上馬飛馳而去，顏平覺得自己簡直是剝削下屬逼迫加班的黑心老板，愧疚于三番兩次讓小黑受累，便對它格外溫柔，在後頭邊哽咽邊給它順毛。

“你怎麽一抽一抽的？”早唐終于從疼痛中緩過神來，發現了顏平的異狀。

總不能說自己哭到抽搐，顏平選擇沉默，只對他搖了搖頭表示無礙。

“你身上——”

見早唐突然指着自己大驚失色，顏平低頭看去——胸前洇了一大灘血跡，瞧着便如當胸給人插了一刀。

“沒事，這是你的血。剛才你躺我懷中睡着了。”

早唐頓時由焦急變為嬌羞，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事：“對了，這個給你。”

他從懷裏掏出個玩意兒來，便作狀要交給她。

顏平想驅馬到他跟前，無奈小黑只有慫膽一枚，抗拒着不願靠近。大白見狀卻是不動聲色，輕踏幾步主動挨了過來。

只見早唐高高一抛，一條細繩朝她兜頭飛來。

顏平趕忙伸手一接，原來是個繩子串成的項鏈。下頭的墜子看着很有些拙劣，似乎像是個木哨子。看着上面坑坑窪窪的鑿印，顏平有理由相信這完全是個純手工制品。

見她詢問地望向自己，早唐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耳朵又可疑地紅了：“這是我自己做的拟聲器，和我發出的呼聲頻率一致，所以——”

他眼見顏平露出恍然了悟的神色，心中有些飄飄然，卻不動聲色續道：“你以後有事直接吹哨子就好了，天南地北，我都能馬上到你身邊。”

顏平有些感動，仔細将項鏈戴上才問：“在南地也能聽到？”

“額，如果在南北邊界，也許可以。。。”

顏平不欲深究，她含笑看了看哨子，剛要道謝，二人距離忽地拉遠，原來小黑的忍耐已到極限，前蹄一揚，猛就帶着她往旁邊跑去。

瞬時顏平只覺兩旁景色紛紛倒退，餘光一片模糊。小黑拔腿一陣疾跑，可惜沒多久便見一個挺拔白影掠過身側，竟是大白趕超上來。

顏平擔心早唐身體狀況，連聲制止二馬。可惜它們一前一後賽得正歡，你追我趕毫不理睬。

半小時的距離幾乎眨眼便到，顏平在小黑背上抖得七葷八素，停下時雙腿酸麻幾如自己跑過來一般。

大白早已等在門口，早唐則癱軟如泥地趴在馬背上。有那一角馬臉上顯出傲然神色，正自斜睨着小黑。

小黑方才全力追趕，此時尚且有些喘。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傷心，見到大白它竟一聲嘶鳴又往後跑去，顏平大驚之下趕忙抱住馬鬃連連撫慰，才勸得它小溜一圈後心不甘情不願地放她下來。

兩匹馬兒終于各回各處，顏平吃力地扶着早唐，往基地大門走去。

“謝謝你，這個哨子對我很有用。”顏平将剛才卡在喉嚨裏的話說了出來。

“別客氣——”

此時翼族早已開始一天的勞作，門口進進出出很是忙碌。見到二人也不乏停下來暗中看熱鬧的，有些人看他們負傷想要上前，可不知是否忌憚着顏平，始終猶猶豫豫不曾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