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請夫人息怒(1)

盡管明日一早即要進城,蕭陌的親兵仍盡心盡力搭起将軍帳,取暖用的銅盆炭火、厚氈地毯、長幾軟墊等等一應倶全,有幾件精致什物還是聽從侯爺夫人指示,從随行的喬家馬車上挪進去的。

入夜,衆人輪番守備,架起的小型篝火燒得猶旺,将軍帳內的某人火氣也旺。

蕭陌單膝跪下,雙臂抱拳,拜見莫名其妙又微服開溜出來擾人的榮威帝。

當隐衛俐落隐密地将榮威帝送進之際,他手中正擦拭着的長刀險些揮将過去!

青年帝王再這麽玩下去,哪天真會不小心了結在他手裏,讓他無辜坐實了“弑君”之名。

一身墨色的榮威帝解開大氅、拉下罩帽,一屁股坐在軟墊上,朝蕭陌揮手。“免了免了,別跪了,咱倆私下就省了這些虛禮,你給朕坐好。”

“謝皇上。”蕭陌直接跪坐,挺背垂肩,兩掌置在大腿上,然後……不說話。

軍帳中陷入默然。

榮威帝見他家的蕭愛卿眼觀鼻、鼻觀心般定住不動,連問都沒想問自己今夜來意,一時間還真有些苦惱,只得先開這個口——

“愛卿遞上的那一份有功将士名單,朕皆賞,只要是你舉薦上來的,都好、都成,總之朕替天朝上下臣工與百姓們多謝你了。”

蕭陌再次恭敬地圈臂抱拳,聲清而冷,不疾不徐道:“保家衛國是臣職責所在,皇上言重了。另外關于封賞有功将士一事,臣所拟名單上的人,軍功倶是實打實掙來的,真金不怕火煉,臣請皇上秉公處理、論功行賞即可。”

榮威帝忽地笑出聲。“要朕秉公處理,是不想朕愛屋及烏,偏愛得太狠嗎?愛卿是怕禦史臺那一海票言官又來上疏彈劾吧?”欸欸嘆氣。“可你跟朕那是什麽關系,朕如何不偏愛?”

蕭陌額角暗抽,堅定道:“皇上與臣之間自是君臣關系。”如此而已!

榮威帝聽煩了似的又揮揮手。“好啦好啦,君臣就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偏愛臣,臣也只能乖乖被偏愛,就這樣,沒什麽好說了。”

“……臣遵旨。”

話題一打住,帳內随即靜下,蕭陌完全沒要活絡場子的意思,一副專注聆聽聖訓、沉靜等着天子下令的肅穆神态。

幾息過後,榮威帝內心嘆了口氣,認栽,呵呵笑兩聲當成另一個開場白——

“是說……朕今夜來此确實急着見愛卿,愛卿不好奇朕所為何事?”

“臣不好奇。”他真的一點……不,半點都不好奇。

榮威帝一噎,噗噗噗惱怒了。“蕭陌你這小子,有你這樣的嗎?很故意啊你!多說幾句話是爛舌頭還是爛屁股?朕這樣容易嗎?朕也是千百個不容易啊!不就是聽說你家那口子會點雜七雜八又希奇古怪的醫術,之前你高燒昏迷多日,是她出手救醒,這事朕聽了頗覺驚訝,想她一個北方大商的嫡女,學着接掌家業已夠忙活,究竟何時習得醫術?朕遂命人細查了她的底,才知她師承遼東奇岩谷一派,自幼習醫。”

蕭陌劍眉怒擡。“皇上欲對臣妻如何?”

“還能如何?朕是來請她出手啊!”榮威帝聲音揚高。“咱們朝廷與中原武林的行事作風總是不同,但只要各大小門派乖乖的不反朝廷,朕也無意管江湖事,遼東奇岩谷‘鬼醫聖手’脾氣古怪朕相請不來,總不能直接派兵打進去将神醫擄出,那豈非大亂……那、那一得知愛卿家裏的是‘鬼醫聖手’的愛徒,朕就巴巴趕了來……喂!你這什麽表情?你說,你自個兒說說,之前還抗旨不遵,不肯認這一門指婚,如今怎樣?怕朕搶了你的人?”

蕭陌眉峰成巒,下颚緊繃,想把帝王枭首的渴望再次在血液中竄流。

“多謝皇上賜婚,這門親事,臣認到底了。但要臣妻入宮,不能夠。”

“你不要說得好像她入宮是要被怎麽樣好不好?”榮威帝一屁股挪向他,俊龐變成苦瓜臉。“你也知道的,朕三年前曾在宮中遇襲,那紅蓮邪教的餘孽扮成宮人混進內廷,一發動已然近身,當時在朕身邊的是朕的六皇妹清怡長公主,為護住朕,清怡拿自個兒身子作盾,半邊的臉全被赤焰毒粉給毀了……”語調已哽咽,青年帝王不得不頓住調息。

蕭陌薄唇仍抿着,斂眉垂目不作回應,榮威帝悲情又嘆——

“清怡都雙十年華了,遲遲不願嫁,朕要為她指婚,她抵死不肯,欸欸,哪裏是不想成一親生子,她是不想為難誰來當她的驸馬……朕都逮到這個機會能請到神醫的愛徒出手,你還硬扛着不從、油鹽不進的,朕這是好話說盡,你若有異議,朕直接問你家夫人去。”

“臣禦請天子自重!”厲聲沉喝。

“自重個鬼……咦?等等!”榮威帝盤坐的雙腿忽地跪高,上身朝蕭陌傾近,俊目像在

确認什麽般細眯。“朕記得有一道頗明顯的鞭痕從你背後斜畫到你的頸側,險些就要勾到颚下,怎麽……淡了?”

不等蕭陌出聲,榮威帝兩目陡亮,嗓音透出滿滿興奮——

“你說你說,是不是你家夫人又出手了?朕看看!讓朕瞅瞅啊!陳年舊傷疤竟能淡化若此,那、那你的背……朕要看!”

蕭陌咬牙隐忍,怕一出手必然要拍死皇帝。

他忍到兩眼都要着火,雙臂維持抱圈之姿不動,欲再說話制止天子手來腳來亂摸,然——

逤!他身上的私服襟口被力氣大增的榮威帝往兩邊一扯,都扯裂了,露出部分胸膛、裸肩以及一大片寬背。

榮威帝握住他兩肩欲令他轉身背對,此一時際,軍帳沉重的厚簾子有人撩起一角踏進。

……什、什麽情況?

“你!”

來人嬌音怒喝,榮威帝僅聽到那一聲,興奮至極的俊臉已被一招裙裏腿給招呼了,往後滾了三圈才止勢。

“哪來的混帳王八蛋敢觊觎我男人!脫衣?你脫他衣?他的衣是你能脫的嗎?混蛋!我踹死你!”喬倚嫣大吼一聲撩裙再上,身子卻被人從背後撈住倒拖回來,兩條腿遂在空中亂踢。

她家男人薄唇緊抵她耳畔,亂鼓的胸膛彷佛正用力忍笑,低沉道——

“這位乃當今聖上,踹死了唔……很麻煩,要引起朝野動蕩的,還請夫人息怒。”

皇上是由隐衛護送而來,紮營在十裏亭的這一座将軍帳外定有隐衛們在暗處緊盯,讓誰進、不讓誰進,全由皇上說了算,所以事先若無皇上的允可,蕭陌內心再清楚不過,他家夫人不可能順利踏進帳內。

榮威帝今夜溜出宮外,與其說是尋他密談,其實重點根本是喬倚嫣……這一點令蕭陌滿嘴不是滋味,真有獨屬于自己的寶物被深深觊觎之感。

另一方面,他嘴角忍俊不住直往上揚,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抑住,因為他家夫人八成是拿鞋底直面天子、踹得皇帝連翻跟鬥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

他每每想大揍榮威帝一頓,礙于君君臣臣的忠孝仁義之道,次次隐忍,他家夫人不知者無罪,踹在君王俊顏上的那一腳……确實令他很解氣。

喬倚嫣就是賭這一句“不知者無罪”!

哼哼,拿這一句作筏,有什麽天大的事先幹了再說!

她腦子好使,眼力見兒也夠,原是拎着藥箱欲來幫蕭陌紮幾針的,但軍帳外沒站守衛已然讓她起疑,掀簾踏進的第一眼,她家侯爺雙膝跪地,兩手抱拳,一臉容忍……能令堂堂大将軍定遠侯如此這般屈就的人物,除了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還能有誰?

但皇上竟在剝他衣服,根本欺負人嘛!

是可忍孰不可忍,踹人得趁早,絕不能容對方表明身分,所以二話不說提腳先踹了,

狠狠往皇上的臉踹下去,痛快!

欸,都怪蕭陌太早将她撈住,要不還能多踹幾下呢,可惜……

當一切“誤會”解開後,喬倚嫣已都想好該怎麽演。

她很會演的,她會跪地磕頭、高呼自己沒長眼珠,說自己罪該萬死,求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她護夫心切等等又等等……結果,她都還沒演完全套,榮威帝已要她平身,還很自動地替她“踹君”的行徑解套,寬宏大量地說她是不知者無罪。

年輕帝王流着兩管鼻血,和藹可親地沖着被命令擡頭的她嘻嘻笑,喬倚嫣不禁懷疑自己的那一腳是否踹得太重,把皇帝給踹傻了?

榮威帝顯然不給她家臉色鐵青的侯爺發言,一股腦兒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全吐露給她聽。

明白明白。完全了解。

原來是有求于她。

有求于她,這就好辦了,皇帝老兒親自将這絕妙機會送上門來,根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皇上之意,臣婦倶已明白,然臣婦有兩個請求,若皇上能允并頒下聖旨為證,臣婦便能盡心盡力為清怡長公主醫治。”

“朕答應你。”

這……答應得也太快,果然被她踹壞腦子。欸。

“謝皇上。”喬倚嫣磕頭謝恩,擡起頭對着表情系悶的蕭陌露齒一笑。

還沒進城就有事找上身,他們夫妻倆是該把話說清楚、講明白了呀。

在恭送皇上離開後,喬倚嫣當夜并未開口多問什麽。

她默默替蕭陌紮針,之後收拾好藥箱等物,拎着又回到馬車上,是夜就在馬車上睡下,未再返回軍帳內。

榮威帝突如其來上演這一出,把自家這口子牽扯進去,蕭陌心緒未平,理智上他明白需仔細同妻子解釋,然這一解釋起來,想是得把年少在帝京的一些事全交代了,包括當年他被除了族譜的來龍去脈。

畢竟回到帝京,這座天子腳下的京城說大不說、說小不小,榮威帝若一直不放他夫婦倆回北境的話,那遲早……她是會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他若為她着想,就必須對她道明一切。

但紮營在十裏亭的這個夜晚,實非夫妻倆坐下來好好談開的好時候,總得讓他先定定心。

于是這一夜,夫婦兩人在皇上離開後沒交談上半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歇下,喬家馬車裏墊子厚軟、香枕蓬松、被褥溫暖,喬倚嫣睡得挺香,反觀軍帳裏,盡管有厚毯、有暖被還有銅盆能烤火,大将軍侯爺卻翻來覆去、幾是徹夜未眠。

天未大亮,兩百名親兵已聽令拔營,趕在正陽城門開啓的第一時刻入城。

以為一大清早,夾道圍觀的百姓定然不多,結果錯得離譜!

定遠侯率兩百親兵押解蒙剎國主以及北方部族諸首領進京獻俘一事,早在京畿傳得沸沸揚揚,而昨夜,進京獻俘的兩百鐵騎在十裏亭紮營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般傳進城內。

帝京百姓們見識過的玩意兒多了去,但是啊但是,還真真沒見過那萬惡的蒙剎國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樣啊!

瞧,這城門一開,等待進城的北境鐵騎都要驚着!

根本是萬人空巷了,放眼望去,紅緞、碎彩紙還有朵朵的鮮花那是滿天亂飄亂撒,人聲鼎沸到一個極致,兩百精英若非個個是控馬好手,真要掌不住自個兒胯下座騎。

從帝京正陽城門至皇城正門口,縱馬奔馳用不着一刻鐘,這一日,蕭陌與兩日鐵騎卻走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遠眺到皇城正門。

兩百鐵騎聽令下馬,齊齊單膝跪地,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因為榮威帝率朝廷上下臣工就等在皇城門口相迎。

定遠侯恭敬跪禮、獻俘,榮威帝上前将其扶起,帝王珍貴的眼淚伴随着加冕的話語,源源不絕傾吐。

而定遠侯謙遜再謙遜,再三謙遜後,最終仍不敵榮威帝盛情,被拉着上了皇辇回宮敘舊,兩百親兵将俘虜交接後各賞十金,暫在朝廷安排的軍所歇息。

總之就是個“演”字訣。

活生生演給滿朝文武以及百姓們看。

看他榮威帝當年年少登基一雙慧目有多犀利!

看他蕭陌即便是世家大族的棄子卻是忠君護國、鐵骨铮铮!

看他們這一對君臣有多合拍,君臣之義,彼此不負!

蕭陌在北境創下不世之功,這是替榮威帝狠狠掮了那一班言官一大巴掌。

榮威帝對蕭陌的擡舉再擡舉、重用再重用,加官晉爵沒在手軟,那讓蕭陌大大長臉、走路有風,亦狠狠削了景春蕭氏的臉面。

他們君臣兩個,确實合作無間。

“妾身都不知原來侯爺與皇上交情那樣不尋常呢。”女嗓帶着一絲渾然天成的慵懶,但…女兒家獨有的嬌媚中又透出點無以描繪的肅殺。

返京獻俘的這一日,蕭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釋放”出皇城。

而喬倚嫣一進城門就被蕭陌安排的人手迎進在帝京的将軍宅第……噢,不對,眼下禦賜的宅第已改成“定遠侯府”,她被迎進侯府內,得府內掌事的老羅總管相助,花了一個時

辰大致掌握府中的人事物,之後派了人和馬車守在皇城門口,迎她家的定遠侯爺回府。

蕭陌沒有推拒,将座騎交給下人,彎身鑽進馬車內被載回許久未歸的帝京府第。

此際,夫妻倆均已用過晚膳,且各自沐浴完畢。

蕭陌裸着上半身安靜伏榻,對于自家夫人施展在他身上的種種手段,這些日子他漸已習慣,但忽聽她用這般古怪語調說話,他挺不習慣。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讓她知道的事,拖延無益。

銀針落在耳後、背央,沿着脊柱往下,中空的針心被裹上藥泥,點火燃燒,藥力随着銀針深深灸進穴內。

一開始甚是疼痛,痛到發麻,蕭陌已學會不去抵禦,放松肌筋任痛蔓延,他在此刻将年少時候如何與榮威帝結識的過程簡略說完。

喬倚嫣靜靜聽着,改在他指上施針,将他右手五指各下一針,垂放在榻邊,不一會兒,中空針心滴出血,點點滴滴落到地上的臉盆裏,血色偏暗紫,乍見甚是驚心,卻是比一開始黑得不能再黑的顔色好上太多。

灼藥深灸,痛升高至極處,随着黑血排出,膚孔皆張,胸臆間有着說不出的不自覺逸出長息,峻顔半埋在被褥裏,忽有馨息掃過他的耳——

“莫怪侯爺當時力勸妾身退親時,說我大可不必煩憂,只要我點頭退親,一切交由你擺平,還說要請皇上收回成命,撤了指婚的聖旨也不是不能夠……哼,原來皇上同你私交甚篤,你若不要妾身了,那也是挺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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