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請夫人息怒(2)

蕭陌驀地張眼,見喬倚嫣就屈膝坐在榻邊矮寛上,手肘抵着膝頭,兩手支頓,眯眸近近盯他。

敢情從昨夜到今日這般陰陽怪氣待他,就為這事?

他先是一愣,心裏突然發急。“本侯沒有不要你!”作勢欲起。

“別亂動!藥力還沒行完呢。”一聲嬌喝令他頓住,再次伏回榻上。

似乎他沖口而出的那一喊讓喬倚嫣心情美好起來,她重新擺好他滴血的手,表情有些笑意。“侯爺一開始是不樂意的,無奈敵不過妾身的執拗,幸得皇上有求于我,侯爺要再想向皇上請旨休妻,怕是不能夠。”

他瞪視她,鼻翼歙張。“本侯沒有要休妻。”一字字皆重音。

喬倚嫣抿唇一笑,見他指尖滴出的血轉成殷紅,表示藥力又逼出部分陳痾,她細心為他拔針,邊道:“今日黑血轉紅的速度更快了,妾身估摸着不出十日,侯爺體內的病竈定能盡除,屆時大功告成,便也無後顧之憂。”

身上的銀針皆除下,她仍舊不讓他起身,用熱呼呼的厚布煨暖他背部之後,她在他背上抹着薄薄一層香膏,那氣味像融合着許多花香,淡淡的很好聞。

不過一開始蕭陌頗抗拒,覺得他一個大男人,夜夜灸藥引血過後都得抹香,一早醒來香氣彷佛滲進膚底,令他時時刻刻、隐隐約約都能捕捉到那股香氣。

後來他不肯了,她卻道——

“這香膏具奇效,用在侯爺身上再好不過,所謂行百裏者半于九十,侯爺如若不肯,那前頭的努力全成白費功夫,這可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只能他乖乖就範。

只是本以為那香膏的奇效是針對他體內病竈,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皇上昨夜欲脫我衣,是為察看我背上傷痕。”他扭頭看向正徒手替他推拿的喬倚嫣,那香膏經她特殊手法推勻開來,灼感滲膚入骨。

“嗯。”她不甚在意哼了聲,兩手貼着他的背膚徐徐挪移。

“你用特制的香膏把我背上疤痕弄淡了,它的奇效與我的病竈無關。”他聲音略悶。

“我的身體不好看,之前已明白告訴過你。”

喬倚嫣十指略頓,與他對上眼。“侯爺以為妾身為你淡症去痕,是嫌棄侯爺不好看?”

見他沉默,她輕訝挑眉,随即咯咯笑了一陣,把蕭陌嚴肅的面容都笑出淡赭。

好不容易穩下,她兩手未停,清清喉頭道:“妾身為侯爺除去痕痕,是因為這些傷口當

時沒仔細照料,許多都複原得不好,尤其是背央這一大片還留恪痕,肌理相連間必然影響到其他肌群活動。

“香膏主在活血生肌,加上我奇岩谷獨門的重理推拿,如此使在侯爺身上,是為了讓你行動更敏捷,能不受舊傷糾結的疤痕牽扯,可以更自在地控馬,可以将手中銀槍和長刀使得更流暢,若遇危急,可以更輕松護住自己。”眨眸又笑——

“候爺是一家之主嘛,侯爺大好了,妾身才能跟着好,你是我的大樹呢,大樹底下好乘涼,我總得把這棵樹的根整葉全都顧好……等等!等等!不準動啊!整套推拿得一鼓作氣才見效,你敢亂動妾身跟你沒完!”

她是要怎麽跟他沒完?蕭陌其實挺想知道,他甚至覺得……“她要跟他沒完”這樣的話,聽進耳中竟十分受用。

但為了不毀她的用心,他還是再度伏好,喉結暗自上下顫動。

好一會兒,他艱難地蹭出話——

“那時欲說服你退親,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夠好……雖受皇上擡愛,位高權重,天朝各家大族對我卻是看不上眼的,更不會将家中閨秀輕許,你許給我,表面或許光鮮亮麗,卻一輩子都要受人背後議論,如今踏進帝京這是非之地,煩心事怕是阻不了,說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他一邊耳垂忽地遭人輕咬一口,渾身陡凜,本能欲起,又聽她嬌斥不準他動。

推拿的小手未停,女子嗓音慵懶,嬌軟哼笑。“既然被侯爺拖累,那侯爺是不是該講述一下事情緣由,讓妾身就算栽了跟頭也當只明白鬼?”

喬倚嫣主要是在打趣他,略帶試探意味,卻未認真期望他會道出些什麽來。

“好。”他竟然應承。

“嗄?”被驚着的她險些收手破功。

蕭陌像沒有留意到她的震驚,自顧自地說下去——

“當年我遭景春蕭氏除族譜,趕出家門,主要起因在于我當時的一個貼身服侍的婢子身上。她名叫靈兒,年紀小小就來到我身邊服侍,而我是她的小公子,比她還小兩歲……”

喬倚嫣腦海中驀地浮現底下好手為她探回的消息,記起那一幹言官對他的抨擊——罵他“有辱門楣”、“穢亂宗族”等等之類。

她見事一向快狠準,遂問:“這位靈兒姑娘可是被景春蕭氏的誰看上了?”

他平視的目光略顯空洞,彷佛沒有落點,沉靜道:“事發的那年,身為蕭氏庶長子的我那時一十四歲,靈兒十六,由我嫡母所出的嫡子弟弟蕭陽那時剛滿十三,他幾次想從我身邊要走靈兒,我硬扛着沒有答應……”他鼻息略濃,眉目沉沉,思緒被拉回那一段灰澀過往——

“上元節那日,我因與蕭陽起了沖突被罰閉門思過,靈兒去竈房替我取晚膳。許久不見回來,等到月上樹梢了我才驚覺不對,顧不得罰,立時沖出去尋人。我……我找了許久,可一切皆晚了,靈兒在蕭陽惡意安排下被我當時正醉酒的父親蕭侯爺相中,拘在書房裏整整兩個時辰,就像……就像當年我阿娘那樣,只因生得一張好皮相,誰還管你是不是個人……在他眼中,全是洩怒的玩意兒,全部都是……”

他口中的“他”意指何人,喬倚嫣心知肚明。

兩手持續在他的琵琶骨間揉移,她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問:“後來呢?靈兒姑娘可是像你阿娘那樣,成了新候爺的侍妾?”

“嗯……”他斂眉垂目,神态淡淡。“靈兒成了蕭候爺的房裏人,但我知道,她喜愛的另有其人。”

“喚?那妾身可否猜猜……靈兒姑娘喜愛的那一個原來是侯爺你嗎?”她略浮誇揚聲問,試圖沖淡沉郁的氛圍,未料卻引出他岔了氣的一陣幹咳。

蕭陌再次扭頭暗她。“我與靈兒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侯爺淡定啊,不是就不是。”喬倚嫣無辜眨眸,唇角翹起。

“靈兒她……就像親人那般,她是老羅總管的獨生閨女兒,羅叔與我阿娘是同鄉,當年差不多是同時候進了蕭侯爺的府第作事,各簽下二十年賣身契,我娘拿羅叔當親大哥對待,羅叔一家如同我的親人,只是羅嬸去得早,靈兒不到七歲就沒了娘,我阿娘對那女娃兒自是萬分憐惜……”他眉睫微斂,淡淡陰影落下,嗓聲略嘲弄——

“有時會想,靈兒被蕭侯爺所辱,之後還得顧及羅叔,不得不走上我阿娘的老路,而我娘親不用活着目睹這一切,像是這可笑世道裏還殘存着一點點憐憫。”

喬倚嫣內心一糾,問道:“靈兒姑娘的心上人是誰?是蕭侯府裏的人嗎?”

蕭陌搖搖頭。“……是一名貨郎。靈兒很喜愛他,他們兩情相悅。靈兒被蕭侯爺收房後,一日哭着偷偷來求我,她想再見那貨郎一面,好好做個了斷……”

“侯爺幫了靈兒姑娘的忙,安排他們倆見面,結果此事最後演變成你被蕭氏逐出家門,是不?”她雙手徐徐收勢。

蕭陌沒有否認,輕道:“是我思慮不周,亦太過天真,未察嫡母何氏與蕭陽一直命人盯着……靈兒那日與貨郎在我所安排的馬車內話別後,貨郎下車離去,我親自駕馬車帶着哭得泣不成聲的靈兒回府,尚未進城就被蕭陽帶人團團圍住,連人帶馬車拖回蕭侯府。”

大功告成。

收手。

喬倚嫣摩挲一雙玉掌,輕輕吐出一口氣,宛若嘆息——

“看來是這樣了,侯爺最後被誣陷與自己爹親的侍妾有染,兩人還駕馬車勞城郊外偷情,欸……莫怪會有‘穢亂宗室’的罵名。那靈兒姑娘呢?你被趕出家門,老羅叔眼下也跟着你,那她……”不妙的感覺爬滿心頭。

背上的綿軟小手一撤,蕭陌既覺松了口氣又覺戀戀不舍,每回皆如此矛盾。

他翻身坐起,任由喬倚嫣攤開一件寬大中衣披在他肩上。

他低聲道:“靈兒與我被分開審問,後來她認了。”

“認了?”喬倚嫣柳眉飛挑,眸心陡湛,一下子明白過來。“打蛇打七寸,靈兒姑娘是被掐住要害了,這要害不是老羅叔的話便只能是那位貨郎哥哥,她被蕭家人拿來對付你,她不覺對不住你嗎?”

喬大當家聰敏過人,提及這些陳年往事竟令他省了不少口舌。

蕭陌淡淡牽唇。“即便覺得對不住,但事情已難挽回,當年我被家法鞭打的那一頓換到

羅叔的賣身契,是羅叔帶走傷重的我,靈兒許是覺得身邊已了無牽挂,最後投湖而亡。”

房中一靜。

好一會兒才聽喬倚嫣嘆道:“欸,這景春蕭氏果然欺負人。”

背靠床柱,已脫鞋上榻的她幹脆抱膝而坐,注視着坐在榻內的蕭陌,問:“侯爺今夜肯對妾身嚴明當年的事發經過,是擔心妾身踏進帝京如羊羔入狼群,會被壞心眼的人給吞了去嗎?”

蕭陌古銅峻龐在一室燭光照明中紅了紅。

“醫治清怡長公主一事,我本不想你出頭,那樣太惹眼,但仔細再想,嫣兒到底不适合低調過活,先不說你自個兒,你既已嫁我為妻,與我這樣的人扯上幹系,在這帝京城內便不可能低調度日,加上你跟皇上開出的那兩個條件,待明日聖旨發至,定遠侯府必受萬衆矚目。”

喬倚嫣下巴擱在膝頭上,菱唇開開,笑露貝齒。

她對榮威帝開出的兩條件——

其一,醫治期間,清怡長公主需移駕定遠侯府小住,她喬倚嫣不入內廷看診。

其二,皇親國戚、世家大族若求她喬倚嫣診治,先去皇上那兒請聖旨來。

“妾身向皇上求得的恩典,恰是咱們定遠侯府的大樹,能避暑乘涼還能遮風擋雨,侯爺莫非不知?”

“……我知。”蕭陌颔首,忽見對角床柱邊的她改坐為躺,還懶貓伸腰般伸展軀體,然後……朝他這頭滾将過來。

她滾了一圈再一圈,把腦袋瓜滾到他盤坐的大腿上才止勢。

流泉般的青絲非常理所當然地散了他半身,她略揚潔颚沖着他笑。“那侯爺知道些什麽?妾身洗耳恭聽。”

蕭陌心跳與氣息皆不穩,身體某部位因她的親近變得沉重灼硬,她替他灸藥引血、推拿

背部時,他勉強還能壓制,此刻軟玉溫香在懷,他禁不住撫她的發、她的臉,大掌在她玉頸上來回輕挲,感受她的細膩脆弱還有頸側那明顯動了情的脈動。

他緩而輕啞道:“你不入內廷看診,避開後宮那些貴人們,如此便避掉不少麻煩。清怡長公主住進我定遠侯府治臉傷,你要的是名,用最短的時間在帝京揚名立萬……我信你定有本事治好清怡長公主,然此事一成,必然轟動帝京,屆時會有很多人求你出手,可有皇上擋在前頭,那些人就讓皇上去頭疼。”

她側卧,一臂環上他的腰,額面抵着他堅硬的腹部直笑。“侯爺與我心有靈犀呢,妾身想什麽,你倶知,我真歡……啊!”身子驀地被他托高納入臂彎裏,他像在抱襁褓中的娃娃那樣擁着她。

男人目光深深,攏着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曉的東西。

喬倚嫣心頭發軟,擡手撫摸他棱角分明的面龐,柔聲略啞——

“侯爺将過往之事坦然相告,是想讓我心裏先有個底,哪天在勳貴圈子裏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才好對付,是不?你怕我吃虧呢。”

蕭陌沒有直接答話,卻道:“你想玩,那就玩,想做什麽,就做,只是……別弄傷自己,真遇勞棘手之事杠不住,就推到本侯身上,天朝的勳貴們或者瞧不起我一個世族大家的棄子,但絕不敢小觑“定遠侯”這三字代表的權勢,何況還有天子的偏愛。”

瞧,這根本是仗着有權有勢有偏愛,要她盡情橫行啊!

喬倚嫣一雙藕臂攬住他脖頸,渾圓胸房隔着一層衣料貼緊他的裸胸,直接吻上他的嘴。

辱齒纏綿,往來缱绻,她菱唇揚笑,貼着他的嘴彷佛無意識般細聲昵喃——

“這樣就很好,沒有……沒有喜愛也沒關系,我來喜愛你就好,你願待我好,就很好,我也會待你很好很好,我們也能像親人那樣……那樣就足夠……”

蕭陌隐隐感到哪裏不對,心口漲得難受,但他沒能想明白,因懷裏擁着一團火,直直燒進他四肢百骸。

這一夜,他被人強勢推倒,嘗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他家這位誓言“不去他麾下,只願在他身下”的侯爺夫人徹底“造反”了,玉腿一跨,壓他落底,在他身上放縱馳騁了好一番,令他非常又非常的“夫綱不振”,卻也讓他紮紮實實體會到——

魂飛九霄淨景清……

是何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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