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後面的聲音漸漸聽不清,蘇黎将長長的竹篙撐在水裏,小船破開水面向前劃去。

一口氣劃到最遠,确定那排房子裏的人已看不清自己,才坐在船舷上發愣。

打起精神又除了會水草,時間已到了正午,一名下人站在岸邊喚他回去用午飯。

蘇黎回到廳堂,照例飯桌前空空的,只有自己一人。

看着盤子裏寡淡的水焯菜心和清炒豆芽,他恹恹地用筷子挑着米粒,一顆一顆地往嘴裏送。

剛吃完,李伯急匆匆地從側室出來,手上還提着一個食盒。

他看見吃完飯的蘇黎,猶豫不定地停下腳步。

“有什麽事要我做嗎?李伯……”蘇黎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就主動詢問。

李伯想了想,說:“宗主去了月華殿,沒空回來用午膳,我想給他送去,但是這邊還在給佃農算賬,脫不開身。”

禦天宗在山下有大片的田地,都是租給了山腳的村民,今日是他們每月上山來算賬的日子。

蘇黎聞言忙道:“那我去送吧……”

見李伯似有猶豫,他又道:“你放心,我交給大殿前其他人手裏就行。”

李伯聽他這樣說,也就不再多說,将食盒遞給了他。

蘇黎提起食盒,一路向人打聽往月華殿走。

路上人并不多,只有三三兩兩幾個。有認識他的就面露不屑轉過頭,不認識的就眼含驚豔盯着他看。

對于身後的竊竊私語,蘇黎恍若未聞,不一會兒就到了月華殿外。

朱紅色的殿門緊閉,回廊上也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他本想将食盒交給殿外的弟子,看來看去卻只有自己。

他擡頭望了望那高大的殿門,輕輕敲了兩下。

沒有反應。

于是又加大手上的力度,清脆的敲門聲叩叩響起。

等了一下,還是沒有人來應門。

他猶豫了下,試着伸手一推,「吱嘎」一聲,大門應聲而開。

随即,蘇黎就呆住了。

他對上了滿滿一殿各式各樣的目光。

就像是在開全校朝會,幾百穿着統一淺藍色長衫的弟子,齊刷刷地轉頭看他,目光灼灼。

像是一殿的向日葵。

最前方的臺階上站着一名長須白眉的老者,本來正在講話,也停了下來。

蘇黎提着個食盒站在大門口,不知該如何是好。

漲紅着臉,正準備退出,就看到那老者旁邊的戚無隅,挺拔高大的身材格外醒目。

戚無隅看清楚門口的人是蘇黎後,也顯出錯愕的神情,但随即就看到他手上的食盒。

“那是哪位長老名下的弟子?怎麽現在才來?”那老者指着蘇黎一臉茫然。

“他不是咱們宗門的,是半山腰禦山宗的。”有弟子已經大聲回道:“有人看到他在咱們門派裏做工,掃外面的林子。”

頓時就有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哦,做工的話來這裏幹什麽?我們正在授法。”那老者問道。

他顯然不認識蘇黎,也不知道他是翔龍派的掌門。

“他是禦山宗的蘇小掌門,雖然是個空架子,好歹也是個掌門。”那名弟子繼續答道:“一臉窮酸,哈哈哈。”

殿裏的笑聲和議論聲更大。

蘇黎被各種意義不明的目光包圍,對着說話方向看去,發現是那日和自己打架的程愠。

程愠挑釁地望着蘇黎,露出得意的笑。

“哦,蘇掌門啊……”那老者對着蘇黎遙遙拱了拱手,“請問你……”

蘇黎慌忙将食盒往身後一藏,“對不起,我走錯路了。”說完趕緊往後退。

一不留神,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倒,伸手扶住門框。

食盒在門框上一撞,蓋子掉下,在地上叮叮當當地轉了一圈。

又引來一陣哄笑,其中以程愠的聲音最大。

“路走不穩,東西拿不住,蘇掌門是不是已經窮得餓了好幾天了?”

蘇黎咬着唇,漲紅着臉,揀起食盒蓋子再去關殿門。

那瞬間,他看見戚無隅正注視着自己,目光複雜。

門合上後,裏面又傳出來一陣大聲哄笑。

蘇黎站在門口發了會怔,心裏又難堪又委屈。垂着頭一動不動,定定看着自己的鞋子。

過了好一會兒,才提着食盒慢慢回一隅園。

那老者在講完了法論後,如雷的掌聲中對身側的戚無隅道:“戚宗主,該您了。”說完便退到了一邊。

戚無隅卻像是沒聽見,站在原地沒有動。

直到那老者上前一步又低聲道:“戚宗主,該您了。”他才猛然回過神來,對着人微微颔首,走上前去。

程愠還在和身邊人興奮地說着,轉頭時,視線對上了臺階上的戚無隅。

戚無隅只瞥了他一眼,就淡漠地将目光移開。

程愠愣了愣,側身繼續和身邊人說話。

正說着,忽然覺得不大對勁,身體僵硬,竟然不能移動分毫。

他錯愕地轉動眼珠,覺得像是驟然闖進了冰天雪地,身周氣溫急劇下降。

心髒血液都已凝固,似乎發絲都被凍結出霜花,想出聲呼救,卻一個字也喊不出口。

也許就一瞬,但像是過了幾百年,直到身邊人發現他的異樣,推了他兩把,“程愠,你怎麽了?”

他這才從極寒的恐懼中回過神,臉色慘白,全身都已經濕透。

是誰對我下了幻境?

程愠左右查看,卻沒發現什麽異常,只得心有餘悸地坐在那裏,不再說話。

蘇黎回到一隅園時,李伯剛好在園門口,他接過食盒一看,納悶道:“蘇掌門是沒找着宗主嗎?”

“宗主在授法,我進不去。”蘇黎垂着眼說,然後往隅湖方向走去,“我去除水草了。”

李伯提着食盒看着他,直到背影消失在拐角,才嘆口氣回屋子。

下午日照開始變得強烈,蘇黎摘下柳枝編了個藤環頂在頭上。然後繼續除水草。

戚無隅推開房門時,看到林斐琛正趴在窗臺上,用手搭了個涼棚看着遠處的湖面。

聽到門響頭也不回道:“講完了?”

“嗯……”戚無隅只短短回了一個音節。

林斐琛回到屋中,用筷子夾起桌上一塊黃瓜丢到嘴裏,又回到窗邊,津津有味地看着外面。

戚無隅也過去看了一眼,目光稍微停頓。

再走到一側坐下,端過案幾上的茶,将公文放置在膝頭上看了起來。

“你別說,蘇黎這人雖然品行不怎麽樣,但那模樣可真是愛人。”林斐琛搖頭感嘆道。

他已從下人口裏,打聽出那小美人就是赫赫有名的蘇黎。

“那臉蛋,那身段,特別是弓身撈水草時,那圓翹的——”

“砰!”話沒說完,就聽一聲悶響,将他剩下的話打斷。

林斐琛看向戚無隅,只見他仍然在面無表情地看公文,似乎動也沒動過。

只是身邊案幾上的茶盞蓋還在滴溜溜轉,發出叮叮脆響,周圍一圈都是被潑濺出的茶水。

林斐琛微微眯眼,看了下遠處的蘇黎,又意味深長地打量起戚無隅來。

直到兩束冷冷的目光刺向他,這才調開視線,笑着搖搖頭。

蘇黎收工後,謝絕了李伯用完晚飯再走的邀請,直接離開禦天宗回家。

順着石徑才走了一小段,就看到前方路旁的大石頭上,盤腿坐着一只氣呼呼的熊貓。

看到他就把腦袋擰過去,留下一個圓溜溜的後腦勺給自己。

“蘇蘇,走了,回家。”蘇黎伸手去摸熊貓頭,被它一爪子拍開。

“你在這裏等了哥哥多久了?”

蘇蘇轉頭瞥了他一眼,“老子剛來,閑着沒事出來耍一哈兒。”

蘇黎看了下石頭周圍,到處散落着雞骨和花生殼,數量還不少,一看就是呆了很久的樣子。

笑着把蘇蘇抱起來,“是哥哥下工晚了,走吧,帶你回家吃晚飯。”

熊貓假意掙紮了兩下,就伏在蘇黎肩上不動了,兩只爪子緊緊摟着他脖子。

轉個彎,眼前出現了翔龍派的威武山門,門下站了幾個人,是陳叔十八他們,正往石徑方向翹首望着。

蘇黎突然就湧起了一股陌生而強烈的情緒,像是放學的小孩子,在晚霞中看到了等待自己的家人。

這種情緒他從未在父母身上體會過,從小學到高中都是獨自回家,然後叫一個盒飯,或者在新聞聯播的背景音裏煮上一碗泡面。

他不看新聞,但是那聲音很熱鬧,讓他覺得這空曠的屋子沒有那麽冷清,變得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那積壓在心口一整日,悶悶的感覺瞬間消失,整個人變得輕快起來,他笑着大聲道:“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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