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峰回路轉
吳肅坐在東邊靠窗的椅子上,垂着頭,身影看上去似消沉又似寂寞。
吳肅的奶娘在一旁看了他許久,也不見他動一下,心下焦急,就向吳老太太彙報去了。
吳老太太起初還有些不信,分明午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回來就消沉了。她也不耽擱,直接起身往吳肅房裏去,腳步又快又穩健,奶娘跟得氣喘籲籲。
“孫兒啊!”一聲洪亮的呼喚打斷了吳肅的發愣,他擡頭,只見自家的祖母一手推開房門,臉上帶着焦急和關切。
“可是誰欺負你了?告訴祖母,祖母給你出氣!”
吳老太太永遠這樣,仿佛他還是那個四歲的奶娃娃。吳肅扯起嘴角,想笑一笑,無奈嘴角像是凍住了般,吳肅便放棄了努力。
“祖母,孫兒做錯了。”吳肅回道,說着站起身,将吳老太太迎到臨窗的炕上,親自扶她坐下。
在祖母面前永遠沒有撒謊的必要,這是吳肅自小明白的道理。
吳老太太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活潑健康,再正常不過。可是自嫁入吳家後,她也開發了一個神奇的技能,就是一眼能看出說話者是不是在撒謊,百試百中,是個人形的“測謊儀”。
吳老太太坐下後,斜靠在靠背上,對吳肅道:“什麽事,說來給祖母聽聽。”
吳肅沒什麽可隐瞞的,就将自己和李昕伊的通信內容,已經李昕伊出走的事情說了一遍,随後道:“孫兒以往只知讀聖賢書,卻不知人情練達之事,也能關乎性命。”
吳老太太嘆息,她撫慰道:“李家那個孩子,也太傲氣了些。這雞蛋豈能與石頭碰硬?出走也是個法子,留下就只能任人搓扁揉圓。”
吳肅黯然。
吳老太太道:“我記得這孩子比你只大半歲吧?這一路在外,也太艱險了些。”
吳肅眼角發紅,看起來要哭不哭的樣子。
“聖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孫兒連朋友的安危都照顧不上,讀聖賢書又有何益?”
吳老太太聽吳肅這麽說了,才意識到這件事對吳肅的影響,連忙道:“十指有長短,一人豈能獨攬所有事。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是有衆大臣效犬馬之勞,才能治國平天下。”
道理吳肅都懂,但這并不能讓他更好受一點,權勢的力量,第一次明晃晃地在他面前張牙舞爪。
眼看天色漸晚,吳老太太沒辦法往深裏開解吳肅,只能讓人套車,送吳肅回去。
衛老先生自從那日無故放假後,再沒派人把吳肅他們請過去批評文章。吳肅父親倒是寫信來,在信的末尾處說道會給他請新的西席,衛老先生那裏暫時不必去了。
要不是吳肅習慣于看信末尾的祝福語,他會以為這又是一封父親心情不好想要罵人無人可罵只好罵他的信。
可見父親罵兒子,真的天經地義。
這位新的夫子姓季名時英,是個不惑之年的男子,面白有須,雙目炯炯。
據言季夫子幼時便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曾有人預言,若他能拜衛老先生為師,将來不是一代大儒,也是一代名臣。可惜衛老先生的拜師門檻太高,季夫子終是與名垂千史無緣。
這位季夫子也是命不好。當年中舉之時,季夫子的母親便病了,纏綿病榻就是好多年。季夫子無法進京赴考,只得精心照顧母親。然而母親還是去了,沒過半年,他父親也跟着去了。
這一下就是兩個重孝,季夫子哀恸不已。又過了幾年,季夫子出孝了,卻沒了赴考的心思。由于沒有衛老先生這樣的恩師,他謀不到合适的官缺,又不想去窮山惡水之地。于是給人當西席。
幸而季夫子有舉人的功名,又沒有妻小,養家糊口也不很難。
季夫子來時,吳肅還沒有從自我懷疑的情緒中緩過來。這幾日,他也不看正經書,只是随意翻着《史記》,看《太史公自序》。
季夫子見狀,以為吳肅偏好史,就給他講史。從三家分晉開始講,講歷史的興替。每日講兩個時辰就走,明日再來時就接着昨日的講。
吳肅也就無所謂地聽着。都已經是昨日的事了,于今日之人又有何幹。
且說李昕伊那日一路走到縣城,心裏茫然的厲害,只知道自己要出走,卻不知道去往何方。幸而荷包裏還有不少錢,李昕伊不至于風餐露宿。于是他揣好包裹,往車馬行走去。
此時尚還算早,有好幾個車夫守着車,等待着有需要的乘客。其中一個車夫,醬色皮膚,年紀不大,見到李昕伊就笑出一口白牙。
他用一種自帶親切和熟稔的口吻說道:“小哥要去哪裏?坐我的車去吧。”
他摸了摸灰毛驢的腦袋,“大青腳程快,就是去處州府,也只要用一日。”
李昕伊對這個青年很有好感,于是颔首道:“去處州府。”
青年的笑容更大了,他伸手,似是要替李昕伊拿包袱,李昕伊拒絕了他,自己爬上了驢車。
“小哥去處州做什麽?可是去探親?”
驢車已經走動起來,車輪卷過的地方,揚起陣陣灰塵。李昕伊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去處州只是一念之間,到了之後是否還要繼續前行還說不準。
不過車夫只是随口問問,見李昕伊不回答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朗笑着道:“坐好啦!”
車夫是個很健談的人,一路都在和李昕伊攀談,談奮鬥、談理想、談人生,自然也談女人。
李昕伊不太擅長和陌生人尬聊,尴尬地想到,原來不管是哪個朝代,司機永遠都喜歡和乘客聊天。
李昕伊不回話,車夫就說給他聽,說到興起處,還要唱一嗓子的歌,表達一下情緒。
李昕伊突然有些羨慕他,生活的艱辛從不會壓垮一個豁達之人的樂觀,反而讓他更享受幸福,也更熱愛生活。
驢車走了整整一天,李昕伊沒能趕在宵禁之前走進城門,只好和車夫一起在城外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再進城。
和景寧相比,處州要繁華多了,人物富庶,房舍稠密。李昕伊對這個地方很滿意,他想先租賃一個屋子,再攢些錢。等安定下來後,就買一座房舍,再把母親接過來,母子倆隐姓埋名,安穩度日。
付了車費後,李昕伊口袋裏的錢還有不少剩餘,他一個人也并不想住多大的屋子,只是租賃了一間小屋,自己寫字賣畫,撿起從前的營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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