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又過一年

吳肅整日跟着季夫子學史,從三家分晉、商鞅變法,到始皇功過,如今講到了楚漢争霸。季夫子在講課之餘,還要抛出問題,讓吳肅自己思索,回去還要做成文章。

這一日,季夫子留給吳肅一個問題:“為何西楚霸王項羽敵不過漢王劉邦?”

歷來關于“劉項之争”就各有說法。總之漢王斬蛇起義,自承天命。楚王任人唯親,識人不明,不得不烏江自刎,真是時也,命也。

于是吳肅就這麽将文章做了出來,中心思想是楚王争不過漢王,是他命不好。

季夫子看到的時候,有些吃驚。

吳肅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按理說正是“男子漢頂天立地,勢必要有一番作為”的時候,小小年紀就開始認命,季夫子不得不問起緣由來。

吳肅自小備受寵愛,吃穿不愁,還在聖賢之道上別有天賦,如今消沉也不過是因為自小的朋友被逼出走,自己卻束手無策的事情耿耿于懷罷了。

即使這些天一直在讀“家國興替”,看到了世事的無常,卻看不清自己眼前的霧障。

季夫子聽了吳肅所困惑的事情後,道:“自古民不與官争,知縣不曾動他老母親,已是寬厚有餘了。”

吳肅沒想到季夫子會這麽說,感到萬分失望。

季夫子又道:“你在後悔自己不曾信他,也不曾幫他,那我要問問,你怎麽信,又怎麽幫?”

吳肅道:“至少在他回信去的時候,不該說他的猜測都是無稽之談。”

季夫子道:“按照你的說法,衛老先生只是贊揚他年少有為,知縣更是親自上門卻被拒之門外,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所造成的結果,與你有什麽關系?你又有什麽好愧疚的?”

吳肅低聲清了下嗓子,別開了頭,不知說什麽。

确實沒什麽關系。

只是不想就這麽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

“夫子舉人功名,學識淵博。”吳肅問道,“為何不去考進士呢?”

季夫子家世清白,沒什麽不能說的,道:“家父家母已然仙去,餘生既不需要光耀門楣,何苦宦海沉浮。”

吳肅問:“《橫渠語錄》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老師是有大為之人。”

季夫子道:“與君共勉。”

不管怎麽說,讀史确實很有用處。

衛老先生不得不離開景寧了,他必須親自坐鎮京師,否則遠離權力中心太久,再要回來就不是原來的局面了。

和來的時候一樣突然,他走的時候也很急切。

吳肅的父親有幸成為送別中的一個,看着車輪滾滾,仿佛也看到吳家輝煌的未來。一場有來有往的合作,互惠雙贏,沒有更好的了。

衛老先生離開後,吳肅和季夫子一同回了梧桐村。

吳老太太想念孫兒想念得緊,天天念叨着,一聽衛老先生已經上京了,催着兒子把孫子帶回來。

正好吳肅的父親認為吳肅是時候下場參加童生試了,他要考校吳肅的制藝和策論水平,于是就讓吳肅回來了。

季夫子于是不再論史,只是出題讓吳肅做。

就這麽又過了一年。

李昕伊在處州府,畫賣得很好。一年來,他跟吳參斷斷續續地有過幾次通信,每次寄信,必有一封家書是給李母的。

吳參也很厚道,景寧發生了哪些事,他事無巨細地寫在了信件上。包括衛老先生不久後就離開景寧進京了,吳肅過了縣試和府試,只要過了院試,就是秀才了。

以及,家裏養了四只貍花貓、五只蘆花雞,和一條大黃狗。李母身體康健,精力十足。

李昕伊在家書中寫道,想把李母接到處州來,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但是吳參回信道,李母養着萌物們,不方便帶着它們一起來。

李昕伊沒想到,才不過一年,自己就失寵了,心酸難耐地回絕了房牙子,續租了原來的房子,繼續和房主人做鄰居。

李昕伊賣畫是攢了不少錢,但是處州房價高,想買下一座地理位置好,寬闊還帶院子的房子,至少還得繼續攢上半年。于是寫信請求李母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李昕伊的畫一直挂在墨泉閣賣,剛開始賣的時候,也不是不怎麽有人買。

他心裏急,但還是耐着性子,多題材、多數量的創作。如今他不僅只畫花卉,便是畫風景、畫人物,甚至畫菩薩也是很在行了。

等手頭不再緊巴,寬綽起來後,李昕伊又重新畫起了二十四花卉。上個月,他畫的四十八花卉還賣了一個高價。

李昕伊因為畫賣得好,常去墨泉閣,和那裏的管事已經很熟悉了。碰上過節的時候,還能約管事出來登山、喝酒。

管事很忙,約出來登山是很難的,不過吃飯喝酒要容易多了。

後來,李昕伊又通過管事,接觸到了墨泉閣真正的東家——處州府的知府趙元未。

趙知府祖籍松江府華亭縣,癸醜科進士,父親是前武英殿大學士、禮部尚書趙以巳,當年陪“太上皇”出征的臣民中的一個。當今陛下登基後,能打發的都打發了,只留下了得用的人。

趙知府很不幸的成為了“被打發”中的一員。

趙元未其實很喜歡李昕伊的畫,他自從認識李昕伊後,就常要他做畫。尤其是李昕伊後來又揀起花卉畫之後,趙知府更是變本加厲。

“你有當畫師的潛質。”趙元未對正在畫第十一幅牡丹圖的李昕伊說,“只畫牡丹會掩蓋了你的天賦。”

已經是畫師的李昕伊覺得不可思議,一府的知府,放到後世就是一個市的市長了,不說每天開會寫報告,和上下級打理好關系,做出政績,居然閑着跑到他這邊只為指導畫師畫什麽不會掩蓋天賦?

“知府大人。”李昕伊恭敬地道:“您是一府的父母官,百姓都要仰仗您,期望您能勤政愛民,帶着他們脫離苦海。”

“我又不是菩薩,如何渡他們脫離苦海?”趙元未說,“玄濟寺的塵光大師是個得道高僧,他們可以去那裏捐點香油錢,為自己積德。”完全沒有知府大人該有的架子。

趙元未看起來三十歲左右,劍眉星目,是真的一表人才。難得歲月這把殺豬刀溫柔地放過了他,可見此人生活得有多滋潤。

李昕伊對他幾次三番幹擾他畫畫的行為,忍無可忍,還得繼續忍。一方面是因為人家是知府,而他是庶民。另一方面,趙元未長了一雙桃花眼。

是的,除了日常擔心自己的母親以外,他依舊想念吳肅。這種想念并不以時間地點為轉移,反而因為時間和距離的長遠而越發地清晰起來。

那個彎着眼睛笑得腼腆的人,那個一本正經地念着古詩文的人,那個總是“心一,心一”喊他的人,那個他好久不見的人。

李昕伊忍不住自嘲,要是想追人,就算相隔幾百裏,寫信寄禮物也不是難事。要是不追人,自己在這裏顧影自憐個什麽勁兒,真是太沒意思了。

可世上總是有太多難以抉擇的事,不是每個人都有西楚霸王的魄力,對着江東父老,毅然選擇自刎。

可是怎麽辦呢?他就是這樣的人啊,變不了,改不掉。

李昕伊原以為在外的磨砺能讓他更果決一點。

可惜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從來就是一句真理。

趙元未還是一有空就去李昕伊那裏觀摩,李昕伊曾委婉地問過他,為什麽不和上下級的同事打理好關系,這樣處理起政務來也不會礙手礙腳啊。

趙元未很有興味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解釋,李昕伊只得自顧自地畫起畫來。

有時,趙元未也會跟李昕伊說點什麽。

“今上給衛铮加封了太子少保,聽聞這位衛少保也是景寧人,你見過他沒?”趙元未很随意地提到。

李昕伊說:“沒有。他要見我時,我逃了。”

趙元未這下真的感興趣了:“說說看,你怎麽逃的?此人學富五車,不是正是你們這些讀書人所趨之若鹜的嗎?”

李昕伊說:“我只是個畫師,哪裏算是讀書人。也不算逃,就是收拾了包,來了處州。人老先生忙得很,哪有空來追我。”

趙元未啧了聲,又道:“你若不心虛,逃什麽?多的是想見衛铮而求見無門的,你倒是不同凡響。

李昕伊呵呵自嘲道:“我又不是香饽饽,畫個畫而已,不得上臺面。”

趙元未道:“你也別自我埋汰,就說你這畫的畫法,別人就畫不了。哪一日我回京師,你跟着一起去吧,少爺小姐們給你捧場,你也不用日日辛苦作畫了,尤其是天越來越冷,你這手要握不住筆杆了吧?”

李昕伊道:“多謝知府大人擡愛,只是母親年事已高,處州距景寧尚不過一日之程,我可以随時回去。若是去了京師,我阿娘才真的生了我跟沒生似的。”

趙元未問:“你沒有兄弟姐妹?”

李昕伊回:“農家人,生了也養不起,要姐妹做什麽。”

趙元未說:“你看起來也到了歲數了,怎麽樣,需要我幫你做媒嗎?”

李昕伊這下是徹底崩潰了,這麽個碎嘴又無節操的人,別說只長了雙桃花眼,就是長成吳肅的樣子,他也能一腳把人踹出去。

當下強忍着道:“多謝知府大人好意,某身體不适,招待不周,煩請知府大人日後再來,某先送大人了。”

趙元未臨走前還問道:“真不用我幫你請郎中嗎?我認識一個杏林聖手,你拿着我的帖子,可以不用排隊。”

又入冬了,李昕伊看着門前的大槐樹,樹枝在風中嘩嘩作響。有些想家了,去年的春節沒回家,今年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一趟。

他就不信了,大過年的,知縣還會讓人守着他家。再說了,衛老先生已經去京城了,他也不是籍籍無名之人,知縣若想繼續遷升,肯定不會輕易動他。

這樣思量着,李昕伊開始準備過年的年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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