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速之客
吳肅說要黃牛圖,李昕伊就真的跑去吳阿公那裏,畫了一張黃牛姑娘的肖像畫。
畫上的黃牛還是吳肅記憶中的模樣,褐色的皮毛,琥珀色的牛角。它沒有低下來吃草,而是順着牛繩,看向牽牛的人。
吳肅也順着牛繩看過去,那個牽牛的少年在畫外面,笑吟吟地看着他。
倒是在牛的前方,有一個灰色的身影,戴着鬥笠,披着蓑衣,望向遠方。青山如黛,烏雲層層。離得近些,仿佛能聞到水潤的,帶着雲煙之氣的味道。
這一遠望,一回顧,相得益彰,別有意趣。
“你畫得越發好了。”吳肅真心實意地誇贊道。
“過獎了,當不得。”李昕伊下意識地謙虛道。
“真的很好。”吳肅又一次強調。
李昕伊才想起來這不是在墨泉閣,他不必客氣地謙虛。
“你喜歡就好。”心裏卻想着放在箱底的雙魚玉佩。
這時,吳肅從懷裏摸出一枚玉佩,放在李昕伊手掌上,自己卻拿着畫走出去了。
李昕伊愣了下,掌心握住還帶着溫度的環形玉佩,沒明白吳肅是怎麽個意思,連忙叫住他。
這邊吳肅和李母道別後,已經走出去了。
李昕伊追了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等等,吳肅,這個是什麽意思?”李昕伊捏着玉佩,遞到吳肅眼前。
白玉質地,瑩潤光潔,玉上雕着蟠螭紋,旁襯卷雲紋。絕不是什麽随便的玉器。
吳肅看着玉佩,抿了抿嘴唇,最後道:“想送你,就送了。”
“不是因為我送了你畫?”李昕伊問。
“不是。”吳肅回道。
李昕伊不知道說什麽好,吳肅朝他點點頭:“天暗了,我先回去了。”
看着吳肅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李昕伊才捏緊了玉,往回走。
李母唠叨着:“這孩子,也不肯留下來吃過再走。”
李昕伊笑了下:“沒事,阿娘,我正餓着呢,多出來的飯我吃就是了。”
李母道:“正是要吃個七八分飽才養生。今天算了,以後不許吃撐。”
李昕伊道:“是,阿娘。”
李家門前的梧桐樹葉掉光的時候,皇帝駕崩了。
皇帝病得突然,一直被太後控制着。直到駕崩,他都沒有留下任何遺诏。甚至連僞造的都沒有。
皇位由誰來繼承?這成了一個沖突的難題。
京城裏風起雲湧,最後“廢太子”和“太上皇”結成了父子聯盟,在鎮朔大将軍,宣府總兵施信,右副都禦史兼兵部侍郎趙元未,司禮監掌印太監徐充等人的支持下,“太上皇”複辟,榮登大寶。
李昕伊只是一農家小民,每日安安心心作畫,朝堂之事與他關系不大。
只是,衛首輔的落敗意味着吳家之前投的錢,大半都落了水漂。
其實自從今年入夏以來,從京城傳來的消息已然不太樂觀。
吳父已經連着兩晚沒睡了,據說衛老先生以謀逆之名被斬于菜市口,其門生和故交貶的貶,流放的流放。
吳父很擔心自己的茶葉生意是否會受到影響,以及同為景寧縣的舉子,會不會遭遇聖上的厭棄。
可惜吳家在京城沒有人,現在消息閉塞,什麽都做不了,吳父惱恨不已。
本來秋闱是在今秋的八月,但是皇帝許久不露面了,今年的鄉試是否能正常進行還是個未知數。
果然,一直到八月末,貢院的大門也不曾打開。
之後,皇帝就駕崩了。
吳父不得不收斂起自己的“好鬥心”,每日托人奔走,希望能保住自己的家業,順便打聽聖上會不會有意向開恩科。
身為當事人的吳肅倒是淡定的很,每日只是照常讀書做文章,一點也沒有焦灼之意。季時英見了暗暗點頭,能沉得住氣,不浮躁,就一定會有作為。
趙元未有從龍之功,在“太上皇”複位之事上,功勞頗多,聖上欲升其為兵部尚書,入內閣。但是趙元未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自請外任。
皇帝剛登基,朝堂經過清洗之後,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但是趙元未執意外任,惹得皇帝非常不高興,只封他一個參議,打發到浙江去了。
聖上到底是顧念舊情之人,不久之後,升趙元未為參政,理軍務。
第二年春,聖上下诏開恩科,八月各省省城舉行鄉試,次年春在京城舉行會試,廣攬天下賢才。
三月末,墨泉閣管事劉誨來信,說趙大人在杭州府任職,他要去杭州府新開一個分閣。處州府墨泉閣的管事将由錢書替任。
劉誨在信上委婉地說道,他希望李昕伊能在空閑之時往杭州住上一段時日,或者寄一部分畫作過來,郵費他來付。
李昕伊猜到在杭州府肯定不能像在處州府時那樣,要求所有的文人墨客都将字畫送去墨泉閣賣,墨泉閣從中抽取傭金。
甚至于趙元未未必能壓得住地頭蛇。
李昕伊想起這些日子作的連環畫,是一段經典的三國故事“赤壁之戰”。
景寧不是不能賣連環畫,但是就他所打探到的行情,能給出的價格他都不太滿意。
《西廂記》便宜賣,他就認了,但是《火燒赤壁》還要賤賣,他就真的不能忍了。想想這些日子他抓掉了多少頭發吧。
這個時代沒有霸王防脫,無論如何,新作的錢必須要對的起他掉的頭發。
于是在給劉誨的回信中,他詳細介紹了自己的新作,如果有新的合适的題材,歡迎劉誨給他提議。
劉誨的回信還沒有到,這一日,李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三十左右年紀,頭戴武巾,身穿戰袍,騎着一匹體格健碩的黑馬。
李昕伊大為奇怪,第一反應來者是要替文同知給他一個痛快的。
因為李母還在家,李昕伊只能壯着膽子迎了上去。
“閣下有何要事?”李昕伊強作鎮定地看向來人。
來人下了馬,回道:“這裏可是李先生家?”
梧桐村姓李的人家只有一戶!
李昕伊穩住自己的聲音,凜然道:“小人正是李心一,這裏是小人的寒舍。敢問閣下前來,可有要事?”
來人露出了一點笑容,道:“那就是了,某是奉趙大人之名特地來谒見先生的。”
李昕伊迷惑了,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得罪過哪位姓趙的大人。
但他還是說道:“那請大人将馬拴在樹上,随小人進屋吧。“
見過禮後,李昕伊問道:“敢問大人尊姓大名?”
來人說:“某姓方,名均,表字正則。先生可喚某正則便是了。”
李昕伊說:“當不起方大人一句先生之稱。”
方均卻說道:“趙大人命某前來,是想請李先生出山輔佐。”
李昕伊心想,他一個畫畫的,什麽時候能用“出山”來形容了。
于是惶恐不安:“小人只是一介無名畫師,無才無德,不知趙大人需要用到小人什麽?”
方均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李昕伊,“這是趙大人命某親自交給李先生的。”
李昕伊看到信封上筆勢剛健的字跡,眼皮跳動了兩下。
等到拆開信,掃一眼落款,終于想起了趙元未來。
趙元未在信中盛贊西湖之美,靈隐之妙,将杭州府各地的景色羅列了一遍。畢竟是進士出身,文采那是沒得說的。
通篇看下來,簡直把杭州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人間仙境。
要不是李昕伊上輩子就是杭州人,差點兒真的就被說動了。
繪畫需要寫生,需要美景的熏陶,杭州确實是個好地方。
李昕伊看完信,對方均微笑了一下,說:“方大人中午留在寒舍用餐吧,小人母親宰殺了母雞,正炖湯呢,方大人留下來用些吧。”
方均沒拒絕,留下來和李昕伊一起用了午飯。
李母因是寡居之人,不方便見外客,自己躲在廚房裏用完了午飯。
李昕伊心裏有些不大高興。
午飯後,李昕伊對方均道:“勞請方大人稍候片刻,小人這就給趙大人回信。”
方均點頭應了,李昕伊于是回裏屋給趙元未寫回信。
家裏的四只貍花貓以一種微妙的角度圍住了方均,看起來只要方均稍有異動,貓爪子就能毫不客氣地揮上來。
方均看得有趣,想上前摸一摸其中一只的腦袋,只見那只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上了櫃頂,虎視眈眈地盯着方均。
大黃狗寸步不離地守在廚房門口,李母就在廚房裏。
方均只好無聊地打量着室內的陳設。
從外面看,李家的房子和別的屋舍沒有什麽不同。
黛色的瓦,青色的牆,小小的院子裏是一窪菜畦,門外栽着棵梧桐樹。
進來一看,裏面也沒什麽不同。
按理說李昕伊是畫畫的,屋內好歹挂着一兩幅自己的畫作吧。但是沒有,牆上光禿禿的,角落裏還挂着一兩件農具。
再看擺設,一張四方木桌放在西牆邊,對面豎着木質的櫃子,櫃頂上一邊蹲着一只貍花貓,算是難得的裝飾了。
看得出來地面是打掃過的,但是角落處還是可以看見飄落的貓毛。
總而言之,這就是再普通不過的農舍和農人,方均不太明白,為什麽趙參政這麽重視這個未及弱冠的黃口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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