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南有嘉木

李昕伊寫完信,将信遞給方均,道:“趙大人的意思小人都明白,小人的話都寫在信上了,勞請方大人将信交到趙大人手裏。”

說罷,他拱了拱雙手,道:“多謝方大人。”

方均接過信,想到趙元未的吩咐,本想再多說兩句的,可是一猶豫,他已經走到門前,而李昕伊正擺出一副要送客的樣子。

他只能咽下嘴邊的話,心想既然要說的話都在信上了,多言無益,于是告辭,上馬離去。

方均這一走,李昕伊立刻往梧桐樹下走去。

果然,他種的貓耳朵草,有的葉子缺了一大塊,有的被連根撅起。原本整齊的一片,如今已經不像樣了。

李昕伊心疼地蹲下`身,撿起了葉子。

趙元未的邀請是一回事,但他去不去,什麽時候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昕伊是真的覺得自己無才無德,只會畫兩筆畫。可是偌大的杭州府還會少一個畫師嗎?比他畫得好的,比他年長且有聲望的,實在太多了。

他不覺得自己在趙元未面前有什麽特別的。

若說有交情,在處州的時候,他趙元未還不是想來就來,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過是看他年紀小,畫得有趣,逗逗他罷了。

他還沒有蠢到覺得人家是真的看重他的地步。

如果他想入官場,成就功名,當初早就賴在吳肅身邊了,不管是作畫還是讀聖賢書。別說等知縣上門來請了,他怕不是會自己拎着畫向衛铮毛遂自薦。

可是趙元未畢竟是一省的長官,李昕伊不能駁他的面子。不管怎麽說,人家派親信來請他,這麽大的臉面,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拒絕。

李昕伊又想故技重施,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

李母看李昕伊這幾日面帶憂色,怏怏不樂。她多次問他,李昕伊都含糊過去了。

李母于是問起了前幾日來的方均,他也用“在處州時認識的一個故交”來搪塞李母。

不是李昕伊不想說實話,而是他自己也在糾結着。

是退避三舍?還是勇往直前?

理智告訴他,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是某種流淌在血液裏的東西,卻讓他忍不住想要逃離。

他不想去面對紛繁複雜的人與事,不想在對環境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手足無措,更不想成為上位者手上的一件不知用來做什麽的工具。

他本能地想要遠離所有讓他感到不安的東西,像一個直覺靈敏的動物一般,提前感知到危機,随即遠遠地避開。

可是人之所以不同于動物,就在于不管是哪個時空,這種願望都是非常奢侈的。

這一日,李母要上山采茶。

梧桐村三面環山,而且大多是低矮的丘陵。山上常年栽種着茶樹,這些都是人工種植的,每到清明前後,村中的婦人都會去采摘茶葉。

不過李母要采的茶不是這個。

梧桐村的東面有一座山,當地人叫它楊茅山。在梧桐村過世的老人都會選擇把自己葬在楊茅山上。

每年的中元節,人們會在山上的墳前點一支蠟燭。到了晚上,燭火明明滅滅,滿山的蠟燭似乎能把整座山都點亮。

在山頂處,有一株老茶樹,據說已經生長了上千年。

對梧桐村來說,老茶樹意義非凡。這麽多年來,常有人上山采老茶樹的葉子,據說能解百毒,延年益壽。

李昕伊自然不信這個,即使是最嫩的葉子,嘗起來也帶着苦澀。真要那麽神,那豈不是早就被人采禿了,哪裏還能活上千年。

李母要去采茶,采的就是老茶樹的葉子。

李昕伊不放心李母一個人,就跟在裏面身後,帶着大黃狗,向楊茅山頂出發。

千年的老茶樹當然不會孤零零地打光棍,周圍全是他的子子孫孫,要想采到老茶樹的葉子,就必須穿過茶林,最後爬上樹去采摘。

老茶樹粗壯且多枝桠,爬上去摘并不難。而且爬樹這種活,怎麽能讓年邁的母親上,李昕伊只能自己上。

按理說,爬樹掏鳥蛋是農村的孩子最喜愛的活動之一,雙手抱住樹幹,雙腳一蹭,哧溜上去,分分鐘的事情。

李母也是這麽以為的,然後她就親眼看見自己的兒子,雙腳蹭啊蹭的,鞋子都蹭掉了,還沒上去。

正想說一句讓他別忙活了,她來時,李昕伊終于吭哧上去了。

李母于是低下頭,想找一根趁手的樹枝,好把竹籃勾上去,讓李昕伊采一些頂端的嫩茶葉。

她這邊樹枝剛撿到手,那邊,李昕伊卻一腳踩空了。

李母:“……”

還好李昕伊眼疾手快,抓住了樹枝,才沒有直接摔下來。

只是十七歲的少年,正是骨骼發育的時候,已經竄到一米七個頭的李昕伊到底沒能回到樹上。

只聽咔嚓一聲,樹枝斷了,李昕伊果不其然地掉了下去,幸好急中生智,沒忘記雙手護住頭部,讓肩膀先着地。

李母:“!!!”

李母抛下手中樹枝,連忙走到李昕伊跟前,疊聲問道:“兒子,摔哪兒了?哪裏疼不?”

李昕伊摔得有些懵,覺得渾身上下哪裏都痛,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坐起來。

“阿娘,我沒事,就是渾身痛。”

“胳膊和腿還能動嗎?”李母問道。

李昕伊小心地動了動腿,“主要還是疼。”

李母見兒子還算清醒,脖子還能立,脊椎骨也沒斷,就道:“我下山找人來背你,你和大黃留在這等一會兒。”

大黃狗甩着尾巴,關切地圍在一邊,還用牙咬着他的衣服。

李昕伊想要擡手摸摸它的頭,肩膀卻傳來刺骨的疼痛,他才意識到,右手臂可能脫臼了。

大黃狗見主人沒反應,自己把李昕伊掉的鞋子銜了來,還有扔在一旁的竹籃。李昕伊于是換了左手,小心地伸過去,終于摸到了大黃狗。

約莫等了兩刻鐘,李母終于帶着人到了。

李昕伊期待地朝聲響處看去,然後,他就看到了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吳肅不是應該在準備秋闱嗎?阿娘怎麽會把他叫來?”李昕伊郁悶不已。

這邊李母還在描述李昕伊是怎麽從樹上掉下來的,形象而生動,聽得李昕伊恨不得摔暈了才好。

只聽一個聲音笑道:“人沒事就好,我給他背下去吧。”

李昕伊這才發現還有一個人在,二十左右的年紀,面色棕黑,濃眉大眼。他覺得此人有些面熟。

“童大哥!”李昕伊終于想起來了。

“你怎麽樣,胳膊和腿還能動嗎?”童章問道。

“右手臂好像脫臼了,左腿疼得很。”李昕伊回道。

“我看看。”說着就要來撩李昕伊左腳的褲腳。

這時,另一只手伸了過來,膚色白皙,指節分明。

是吳肅的手。

之前摔下來的時候,李昕伊的皮膚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擦得狠了,滲出了不少血水來,和着塵土,粘在了褲子上。

若是直接扯,少不得要帶下些許皮肉來。可是此時不撕開的話,等完全幹透就更難撕了。

李昕伊咬着牙,等着吳肅一把撩開他的褲腿。

孰料,吳肅卻從腰帶裏,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來,直接割開了李昕伊的褲筒,露出摔得青紫色的膝蓋來。

吳肅收回匕首,避開蹭破皮的傷口,小心地探了探李昕伊的腿骨,一邊問道:“有什麽感覺嗎?”

起了滿腿的雞皮疙瘩。

還是吳肅摸到哪裏,雞皮疙瘩就起到哪裏。

李昕伊尴尬地說:“腿應該沒有斷。”

就是被樹枝紮了幾個窟窿眼,褲筒被割開後,就很明顯了。

“先別看了。”童章說,“既然腿沒事,那就先下山把手臂接回去,大夫還在等着呢。”

在吳肅和李母的攙扶下,李昕伊伏到童章的背上,被童章背下了山。

“童大哥什麽時候回來的?”李昕伊還是第一次被人家背着,有些尴尬,于是沒話找話說。

童章:“……”

上山容易下山難,何況童章身上還背着并不輕的李昕伊,根本沒這個喘氣的功夫和李昕伊閑聊。

李母走在前頭,清除山路上可能出現的枯枝,或者是長得過于茂盛的茅草。因而沒聽到李昕伊的話。

吳肅走在後頭,盯着前面的人,并随時做好替換的準備。

聞言便道:“這段路不好走,先別說話。”

等到半山腰處,山路緩一些的地方,換吳肅背着李昕伊。

李昕伊:“!!!”

童章說:“還好楊茅山就這點高度,不然就我和阿肅兩個人,還真的背不下你。”

這話真的太有歧義了,好像李昕伊多胖似的。

其實他就是長高了一點。

不過此時伏在吳肅身上的李昕伊,已經根本聽不見童章在說什麽了。

他覺得自己從樹上摔下來後,可能摔到腦子了,有些暈乎乎的。

鼻尖充斥着吳肅身上的味道,也可能是周圍松樹林的味道,清新的,帶着涼意。

身上傳來吳肅脊背的溫度,也可能是他傷口發炎了,身子熱了起來,暖暖的。

這一涼一暖,李昕伊更暈了,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何時下了山。

直到又被換到童章的背上時,才有些清醒過來。

然而李昕伊覺得,自己還不如不清醒呢。

因為背着他的童章,實在是太顯眼了,幾乎所有看到的人都要問一句:“這是怎麽了?”

然後李母就會解釋:“摘茶葉時從樹上摔下來了。”

村裏人還是很善良的,沒有當面調侃,還催着他們趕緊找大夫來看。

就算想笑也沒有當面笑。

李昕伊:“……”

為什麽他還沒有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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