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命途多舛

結局依舊是無言而終,秦挽歌孤身離去,寧修明望着他遠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不多時,那位名叫小容的女弟子緩步走來,托着晚膳餐點。寧修明向她點了點頭,想要開口道謝,但卻記起這位姑娘的手上也沾了不少青雲門弟子的鮮血。話語梗在喉頭,頓時說不出來了。

小容玲珑心腸,見他面□□言又止便猜出寧修明顧忌正邪有別的身份,她勉強一笑道:“寧公子不必多心,小容素來以秦師兄馬首是瞻,他既吩咐了好生照料小容定不會讓公子受到委屈。”

說罷,她望了眼窗外漸漸昏沉的天色,點了一盞燭火撥亮微光。

做完這一切,小容微微颔首,便轉身退下了。

寧修明動了兩筷子便再也吃不下了,心緒未平,即便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蠟。窗扉半遮半掩,天色漸漸沉了下來,幾縷夜風順着窗子湧進房中,将一豆燈火撩得抖動不已。光影明滅之間,寧修明的心也如顫抖燭光一般此起彼伏。

長夜寂靜,夜風低吟。

有人守着燭光毫無倦意凝望夜空,也有人跪坐靈堂內心糾葛千纏萬繞。

寧修明醒來時,已經接近日上三竿之時刻。昨夜靜坐沉思毫無困意,直到夜深人靜萬籁俱寂之後,才緩緩合眼休憩,未曾想醒過來時就已經是第二日的午時左右了。

桌案上幾個瓷紋精致的碗碟倒扣着飯菜,寧修明簡單洗漱之後走過去摸了一摸,尚有些餘溫。簡單用過早膳之後,小容如同掐準時間般輕輕叩門走了進來,一邊收拾着用過的碗筷,一邊望着靜坐側旁的寧修明,想了想昨夜師兄于靈堂中的叮囑過後,她輕輕出聲道:

“寧公子若是想打發時間,可去師兄的書房坐一坐,那裏存了些書本畫冊。”

寧修明應了一聲,卻沒有動作,依舊抱着青瓷茶杯遠遠眺望窗外景色。

小容倒也沒什麽脾氣,收拾妥當後便輕步向外走去,只不過在推門離開前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嘴,“昨日寧公子被帶去雲舒宮之事雖然隐秘,但合歡派中最不缺的就是暗樁眼線,公子還是安心在這‘吹雪小築’裏住下,免得再讓師兄為難。”

寧修明劍眉微動,忍不住望了過來,只不過此時小榮早已離去,倩影漸漸遠去,轉眼便消失了。

他強行安定的心被小容一番言語輕易撩得水波蕩漾,許是心情變動之故,本來清香醇和的茶水都變得滋味不鮮了。寧修明随手将茶杯放在桌上,循着房間布置輕輕踱步起來,碧霄宮內的吹雪小築應是合歡派弟子所居之處,秦挽歌身為宮內師兄,住處自然與常人不同,廂房淨室書房一應俱全,院內更有假山翠石長亭流水之景。

走着走着,就從廂房走到了書房門口,房門半遮半掩隐隐能看到陽光斜撒中的一點翠意,他輕輕呼吸之後推開了門。書房不大,整潔又富有別致之意,半大窗戶滿是陽光,幾株清麗雅致的草木鍍着暖色光暈,偶爾微風吹過枝葉搖擺,仿佛在向這位初見之人點頭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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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牆壁之處皆擺着密密麻麻的藏書,或竹卷或皮革,雖比不上青雲門教學之處囊括天下言理,但卻自有一番隐逸儒士之風。寧修明随手抽出一本《神魔志異》,信手翻閱間望見泛黃紙頁上寫着幾條批注,字跡隽雅出塵,想來是出自那人之手。

他輕輕合上書本,卻不将其送回書架上,反而握在手心之中。

身前挂着筆墨丹青的書桌淩亂擺着幾幅宣紙,寫着曾經在相思木下吟詠之詩:“南有相思木,含情複同心。游女不可求,誰能識得音?”他手掌一顫,卻仿佛看到相思木訣別後的某一日,那人飽蘸濃墨提筆寫下這一句詩詞的情形。待他回過神來,指尖早也不知撫過丹青書法多少次了。

最下面的宣紙,簡簡單單地寫着一行小字:“相思木,流年度,無端卻被西風誤……”

他站在書案之前,望着這行小詞怔怔出神。

時如逝水,白駒過隙,轉眼又是一日。

寧修明放下手中的《神魔志異》,依舊擡眼向窗外眺望。流波山逍遙澗地處東海水域,缭繞藍光水天一色,如同瑩瑩生輝的藍寶石一般,鼻尖是沿海空氣中獨有的淡淡水氣,眼前事時而飛過的海鳥異禽,時不時還能聽到遠處海中巨獸的戲波踏浪之聲。

吹雪小築的房舍之中依舊只有自己一人,除卻昨日無言而去的秦挽歌便只有負責三餐的小容。被擒途中自己曾經見到過的三妙、長春翁,乃至初到碧霄宮時驚鴻一瞥的淩波仙子以及尋琴等人,如同消失蹤跡一般再也未曾相見,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只能在這吹雪小築之內走動,見不到外面的衆人。

他收回眺望目光,揉了揉眼角,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般漫長的等待日子,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他的心聲,吹雪小築外忽然響起小容的驚呼聲,随之而起的瑩瑩柔光霎時間破開了秦挽歌留下的強力禁制!煙土飛揚之際,一個素衣窈窕的身影緩緩顯現出來,雖看不清音容笑貌,但卻自有一段數不清的風流韻味,讓人霎時間心中一顫。來人向前走了兩步,與此同時小容驚呼聲戛然而止,像是猛然間被誰強力鎮壓一般,那人緩緩上前,終于在漸漸消退的塵埃中亮出了本來面貌。

春半桃花,端麗冠絕。

較之娉婷少女多了一絲風韻,較之傾麗嬌娥添了半縷銷魂。

寧修明怔了一下,俊臉“轟”地一聲變得通紅,倒不是他定力不夠,而是驟然出現的這個女子着實是“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态”。媚骨天成的她并非初次相見便讓人覺得風情萬種,反而讓人第一眼清麗無比,第二眼柔媚婉約,望至第三眼便會情不自禁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蟄伏在其風姿之中。

那女子看寧修明了一眼,眉心似有淡淡光華閃過,如同黃莺般柔婉好聽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金屋藏嬌?”

寧修明還未從銷魂蝕骨的眼波中清醒過來,眼前一黑繼而徹底昏厥過去。

青雲門,通天峰。

自前幾日寧修明被生擒之消息傳回青雲山時,風回峰首座寧懷瑾一言不發獨自破空而去,長門弟子面面相觑,就連萬劍一也失了往日裏能言善辯的長處,變得默然沉寂。

青雲掌門天成子将得意弟子的臉色收入眼底,面無波瀾,卻派弟子道玄前往風回峰與小竹峰兩派問候。

狐岐之戰天下矚目,三大正道與無數名門精銳弟子被魔教殺得人仰馬翻,正道衆人紛紛動容不談,就連神州大地普通百姓也都人心惶惶起來。剛剛鎮壓的趁亂打劫之流寇盜匪再度卷土重來,正道還未來得及哀嘆門下精銳傷亡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滋生之盜寇。

青雲門為正道之首,自是責無旁貸,七脈之中無數年輕弟子紛紛下山匡扶正道。也就在正道門人努力扭轉局面時,沉寂數百年的魔教衆人似乎嘗到了勝利的滋味,也暗中派出弟子門人掀起霍亂,一時間數場争鬥此起彼伏,正邪交手之訊息如飛鳥般傳遍了整個神州。

普天之下,無數人心中忍不住一緊:此時局面無疑又是數百年前正邪交戰的征兆!

普通人都有如此覺悟,更何況是修道之人。長門弟子道玄自小竹峰歸來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赴風回峰,他雖心中存了些焦慮想要盡早回到通天峰詢問萬劍一師弟,但恩師之命不可違抗,只得勉強壓下心思代長門一脈問候受損頗為嚴重的小竹峰與風回峰。

道玄如今乃是長門通天峰下的大師兄,近年來随着恩師天成子逐漸隐退,門中諸多事宜也都紛紛交付至他的手上,甚至有不少人暗中猜測未來通天峰首座、青雲門掌門之位已是其囊中之物。但不管旁人私下暗議什麽,道玄如今身份即便比之普通長老也毫不遜色,故而他剛剛來到風回峰劍光還未退去,便有地位同樣不低的人迎了上來。

來人名喚曾叔常,乃是風回峰一脈年輕弟子中的佼佼者,風頭據說比首座之子寧修明還要高上一等。

曾叔常行了一禮,道:“道玄師兄。”

道玄似是早已猜到是此人迎候,絲毫不顯意外,他微微笑着還了一禮:“曾師弟。”

曾叔常道:“還望道玄師兄見諒,家師剛回風回峰便直接去了後山,說是不許所有人前去打擾。掌門之意,家師明白,不過修明如今生死未蔔,家師憂心之下也無暇顧及其他。勞煩道玄師兄跑這一趟了。”

道玄身為長門大弟子,修養、城府、眼光無一不缺,此時聞弦歌而知雅意,循着曾叔常之語慨嘆了幾聲修明師弟吉人自有天相,又寬慰了曾叔常此番登門并無他意只是前來問候不用擔心,最終才在曾叔常的相送之下化為一抹遠去的劍光。

曾叔常遙遙眺望雲端方向,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修明師弟,你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逍遙澗,玉女宮。

秦挽歌輕輕做了個呼吸,在這玉女宮門之前擡頭凝望。

早在半息之前,他便以詫異目光望着同樣被“請”過來的雲秋師伯緩步進了宮門。師伯随着玉女宮掌事弟子青玄向宮內行去之時,似無意之中瞥來一記目光,暗暗存了些小心為上之意。

他心中有些不安,但也無計可施了。剛剛将寧修明從雲舒宮“撈”了回來,沒想到第二天寧修明就被玉女宮的玉音師伯“請”了過去,此番剛脫虎穴後遇狼巢,一個“命途多舛”是萬萬形容不了了。

秦挽歌正暗暗思忖着計策之時,玉音仙子門下的紅袖便笑語盈盈地上前,“秦師弟,久等了。”

他微微一笑道:“師叔之命,挽歌豈敢推辭。”

紅袖也不多言,擡手做了個引路姿勢,便攏着妖豔紅衫婀娜多姿地前行帶路。行動之間,頗有暗香銷魂之态,若非此時情形不對,只怕她倒是想讨教讨教秦挽歌一身逍遙游的俊俏功夫。秦挽歌臉上笑容依舊,心中卻絲毫不敢放松。

玉女宮中三大弟子分別為青玄、紅袖、紫璇。其中青玄道行最深,資歷最老,比之碧霄宮的尋琴師姐、雲舒宮的煉霓師姐也毫不遜色,甚至還隐隐高人一等;紅袖雖然道行遜色一些,但她掌管着門中的情報,可謂是不出寒舍便知天下風雲。

餘下的紫璇雖是天資聰穎道行不凡之輩,但多是留于宮中教習低階弟子,或是外出鏟除與師門抗衡的其他宗派。相對而言,她的危險程度遠遠低于青玄與紅袖。

行走之間,紅袖觑了眼豐神俊朗的秦師弟,見他一路上神色淡然面帶微笑卻沉默少言,便存了些心思有意無意地開口道:“秦師弟的相思咒使得很是高深啊。”

這句話一出口,秦挽歌瞬間便明白了紅袖所指何事,就連碧霄宮中尋琴師姐都能查到的事情,掌管神州大小情報的紅袖又怎麽會不清楚?

他嘴角笑意更深,淡淡說道:“我聽聞和尚的純陽之體最是大補。”

紅袖撲哧一笑,嬌豔如花,她輕輕将耳邊鬓發纏到耳後,姿态中透着妩媚婉約,“看來師弟到和我是同道中人。”

秦挽歌回了一個頗有深意的笑,卻沒有開口。

紅袖也是與尋琴、問玉師姐同一輩的弟子,當年她雖道行略遜色一籌,但卻憑借門中精銳與無雙布局,擒下了數位天音高僧,其中二人甚至還是與普泓普厄同為“普”字輩的高僧。最終普方禿驢祭出了浮屠金缽僥幸救回大半數弟子,但卻沒能将人全數救回。那位被擒下的倒黴禿驢被紅袖關在玉女宮,壓榨了整整兩月的男子精氣,最終脫陽而死。

相比之下,尋琴師姐問玉師姐擒住天音僧人直接做成“攝心傀儡”的手段倒是有些慈悲了。

一念及問玉師姐,秦挽歌心頭忽然疼了起來,他暗下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忽然間,紅袖停下輕盈腳步,轉身向玉女宮大殿做了個手勢,笑容可掬道:“秦師弟,請吧。”

秦挽歌點了點頭,在紅袖似有深意的目光中不快不慢地踏上臺階,向殿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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