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你到底去不去休息。”東宮竹林小院內, 江月樓盤腿坐在床邊的竹踏上,看着對面正襟危坐的太子殿下,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問道。

被跳動燭火籠罩着暗色眉眼的溫歸遠伸手拿着一本折子。

“室韋族今年沒有聯姻的打算。”他按下溫歸遠手中的折子, 眼底冒出困倦的水花, “殿下不必多慮。”

“沒有聯姻的打算才要命。”他沉聲說着,“整日圍着太子妃打轉, 還稱呼她為達瓦。”

“達瓦?”江月樓來了精神,意味深長地看着太子殿下,“你知道室韋族有個被外族诟病但本族內确實極為流行的一個傳統嗎?”

溫歸遠看着他頗為幸災樂禍的面容,露出不祥之色。

“室韋族游牧民族,能存活下來的嬰兒不多, 且男比女多, 因此誕生了一個極為不能為外人道的習俗。”江月樓慢條斯理地說着,斯斯文文,和和氣氣,一點也不顧及對面太子殿下緊張的神情。

“兄妻弟繼,多人奪美。”江月樓緩慢又清晰地念了出來。

溫歸遠臉上的笑容倏地抿緊, 燭光照耀下唇角僵硬。

“杳杳是太子妃, 室韋族想必還是知分寸的。”江月樓嘴角一挑, 頗為狹促地說着, “不過室韋族幕天席地, 天□□好追求日月,化之位實物便是見到美貌之人都會傾心三分,極為主動,他們把男人稱之為尼瑪代表太陽,女人稱之為達瓦代表月亮。”

“莫裏王子想來也是別無惡意。”他收了收臉上的笑意,真情實感地替人解釋着。

溫歸遠手中的折子都要被捏破了。

“政事堂的折子壞了, 明日可不好解釋。”江月樓從他手中抽出無辜受罪的折子,“你大晚上怎麽不去纏着杳杳,來我這裏做什麽。”

“她說自己身體不适,挂了紅燈籠。”溫歸遠悶悶說着。

江月樓聞言,笑了起來,虛弱慘白的眉眼露出生動戲谑的光。

“殿下是為何氣悶?”他問,手指搭在放着殘局的棋盤邊緣,擡眸,露出一雙清亮幹淨的眼,“今日兩人相遇兩次皆是緣分,杳杳一向喜歡斯文溫柔,秉持君子之道的人,莫裏王子性格野性而大氣,不是杳杳會多看一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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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歸遠越發沉默。

“照你這麽說,我顯然也不是。”他冷冷地看着江月樓,越發氣結,這一天可真是沒一件順心的事情。

江月樓絲毫不懼,反而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正是如此。”

溫歸遠冷笑一聲。

“倒也不必惱羞成怒,按你說,杳杳早已知道你之前的事情……”

“是我們!”溫歸遠忍不住強調着。

“是你,她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江月樓斯斯文文地反駁着。

“一條船上的人,東窗事發了,你現在與我分這麽清!”他越發惱怒,瞪着面前氣定神閑的人。

江月樓笑臉盈盈地看着他:“真到了這一天,我們兩個都得完,殿下還是期望這一天不會到來吧。”

溫歸遠臉色青白交加,無法反駁。

“按殿下之前說,杳杳已經知曉我們的部分事情,可她卻沒有選擇告訴路相,也沒有與殿下對峙。”江月樓繼續說着之前被打斷的話,“想必是心中也有了計較,殿下應該想清楚才是。”

“什麽計較?”溫歸遠下意識問道。

“殿下可要自己想,夜深了,兩人獨處也不合适,殿下回書房休息吧。”江月樓搖了搖頭拒絕回答,只是起身趕人離開,态度極為冷酷無情。

溫歸遠站在屋外,看着幽深小徑上晃動的燈籠,竹影晃動,沙沙作響,想着江月樓的話,突然一愣,臉上露出一點不可置信地神情。

“去迎鳳殿吧。”他快走幾步,激動說着。

迎鳳殿只留下幾盞照明的燈籠在冷風中搖曳,守門的仆人驚訝地看着踏着濃重夜色匆匆而來的殿下,又掃了眼紅燈籠,不敢多問,小心把門打開。

“殿下。”守門的紅玉眨眨眼,看着走近的人,大眼睛撲閃着。

“娘娘睡了。”溫歸遠問。

“睡了啊。”紅玉乖巧又不解地說着。

溫歸遠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門,屋內黑漆漆的,他上前的腳步突然猶豫起來,站在臺階下失神。

紅玉和旭陽面面相觑,她無聲地張了張嘴詢問着旭陽,旭陽搖搖頭,她只是壓着一臉疑窦,乖乖地扭着手指站在一側也不說話。

“罷了,回書房吧。”一炷香後,溫歸遠眸底的萬千思緒盡數消失,低聲說道。

旭陽一愣,手上功夫卻不忙,連忙打着燈籠轉身,随他一同離開。

“殿下昨夜為何離開啊。”紅玉在一旁遞着首飾,好奇地問着,最後又一次強調着,“站了好一會兒呢。”

今日路相休沐,路杳杳趁着今日準備回路家一趟,早早就起床收拾了。

她聞言只是笑了笑:“沒想好吧。”

紅玉一頭霧水沒聽明白是什麽意思。

“主子的話,要你多嘴,還不去看看東西都收拾好了沒。”綠腰斜了她一眼,笑說着。

紅玉抛卻心中的疑問,開開心心去了外面。

路杳杳笑道:“這性子,一如既往地不記事。”

綠腰笑着,舉着首飾放在鬓間比劃着:“這根碧玺玉簪如何?”

“簡單點,午後還要去逛街呢。”

一行人出門的消息很快就傳到殿下耳中,殿下心一亂,便下錯了的棋子。

“落子無悔,你輸了。”江月樓眼疾手快,斷了他的路。

溫歸遠扔了棋子,靠在門口的:“她以前出門都會與我說的。

“她以前都會等我一同用膳的。”

“她之前屋內都會留一盞燈的。”

“那是因為她之前喜歡你,殿下。”江月樓溫柔又冷酷地戳破他的惆悵,“現在,她猶豫了,喜歡喝不喜歡其實就是一步的距離。”

溫歸遠沉默。

“我不能放棄報仇,可也不想放棄她。”他沙啞地說着,“她可以接受這樣的答案嗎?”

江月樓半阖着眼:“殿下,你的時間不多了。”

“我就是想要我喜歡的人把我放在第一位,不行嗎?”路府,路杳杳毫無形象地坐在欄杆上,晃着雙腿,時不時露出一圈指甲大小的珍珠圍繡着的繡花鞋尖尖。

“自然沒錯。”路尋義穿着便服,帶着鬥笠,坐在湖邊悠然垂釣,絲毫不覺得自己女兒的要求對一個太子來說有點太過分。

路杳杳手指拽着柳枝,小嘴微微嘟起,琉璃色的大眼睛撲閃着。

“鬧矛盾了?”路尋義問道。

“沒。”路杳杳扯着柳條,點着水面玩,果斷搖搖頭,“随便問問。”

路尋義斜了她一眼,冷哼一聲。

路杳杳無辜地和他對視着。

“對了,你怎麽還把遠晨關着啊,他見到我的時候都要哭了。”她轉移話題,禍水東引。

路尋義收回視線,淡淡說着:“一問三不知,還好意思說別人一問三不知,在書房讀書讀到過年,功課考教好了,再放出來。”

路尋義說要過年後那必定是沙漏倒轉到最後一粒沙,說不能出門那必定是門檻都出不去的。

路杳杳心底為路遠晨嘆息,臉上卻是一臉附和着:“爹爹說得對。”

“少給我溜須拍馬。”路尋義眼疾手快收了魚竿,釣上一尾大魚,“室韋內亂,此番入長安是為借兵,你與莫裏王子最好保持點距離。”

路杳杳收了懶散的氣息,大驚道:“室韋靠近關內道,若起紛争,只怕會牽連到我們。”

路尋義點點頭:“真是如此,聖人打算調和南北兩部,莫裏王子是北室韋的六王子,你與他最好保持距離。”

“哦。”路杳杳點頭,“爹爹知道莫裏王子身邊有個漢人幕僚嗎。”

“知道,此人頗有心機手腕,正是在他的建議下,北室韋這才南下問我們借兵,思慮多陰沉,不好相處。”路尋義蹙眉,“怎麽了,可是和你接觸了?”

“沒呢,那天打馬球的時候看到了,還有點好奇。”

路尋義打量着她,見她确實沒什麽隐秘,這才揮了揮手:“再過幾日就是你十七歲的生日了,我讓人備了禮物在書房,你自己去拿吧。”

“最近殿下閑賦在朝,難免有些閑話,今日外面又都是人,若是碰到有人不長眼胡言亂語,不可退讓,不可受氣。”臨走前,路尋義叮囑着。

“知道了。”

路杳杳笑着點點頭,跳下欄杆,朝着書房走去,裙擺飄飄,嬌俏可愛。

“去查查。”路尋義目送她離開後,臉上的笑意悉數斂下,淡淡說道。

一直沉默站在角落中的順平點頭應下:“是。”

路杳杳去了書房,就看到書房放了整整十七件禮物,整整齊齊地碼着放在一側的高幾上,頓時笑眯了眼。

“可要先放在馬車上。”綠腰問着。

“不了,先去逛街,等回來的時候,連着其他東西一起放到馬車上。”路杳杳提着裙擺,朝着外面走去,“聽說現在外面都是胡商,去看看。”

随着聖人千秋逐漸靠近,長安城徹底熱鬧起來,各色各樣的人奔赴長安,原本就稍顯擁擠的長安更加摩肩接踵,人頭攢動。

路杳杳站在一家胡肆面前,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門口花枝招展的胡姬,露腰小短衣,豔麗金閃的裙擺,披散在身後的卷發,從頭到尾挂滿金鏈子,衆多的,不知名的珍珠金粉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長安城胡肆林立,但路杳杳卻沒來過,因為被管得嚴。

恰好,今日管她的人都不在!

她站在大門口蠢蠢欲動。

胡姬早已注意到門口這位容貌嬌媚的小娘子,一身華貴,那雙水晶一般晶瑩剔透的眸子閃着好奇天真之色,眼底的紅痣淚痣多了點誘人之人,看着就讓人憐愛。

“這可是男人來的地方,小娘子要是好奇,不如去後面一條街都是胡人酒肆。”胡姬扭着腰,嬌滴滴地說着,舉手投足間香風四溢。

路杳杳學着話本裏的舉動,直接掏出一袋銀子塞到她懷中,甜甜地笑着:“謝謝這位姐姐。”

胡姬見她出手闊綽,眼底卻是絲毫沒有貶低之色,笑得越發開懷了,

“小娘子爽快,後街有家店叫醉盡歡,都是些幹淨的人,這幾日有因聖人千秋請了不少表演的胡姬,小娘子若是有興趣不去去看看。”

路杳杳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高高興興地和人道別,朝着後街走去。

醉盡歡是後街最大的酒樓,入門消費便要一兩銀子,格調極高,還未踏入就聽到有人唱着胡語,咿咿呀呀,別有風味。

綠腰勸不動,衛風不阻攔,三人順順利利地入了酒肆醉盡歡,卻不料剛進門沒多久就碰到一個熟人。

莫裏王子穿着豔麗色彩的胡服,越發顯得他蜂腰猿背,異域野性,此刻正站在櫃臺前和眉目含情老板說着話。

“達瓦!”莫裏王子驚喜喊着,幾步上前,笑說道,“你怎麽在這裏?”

路杳杳好奇地打量着酒肆,眨眨眼:“好奇,來看看。”

“就你一人嗎?”他向外張望着,“胡人酒肆和大昇酒肆有點不同,怎麽獨自前來。”

路杳杳拉着一旁的衛風和綠腰,理直氣壯地說道:“不是一個人。”

莫裏王子不明所以,但他很快就把問題抛開,轉而開始介紹起這家酒肆。

“來得好,這裏的飯菜和酒水格外與衆不同,我帶你一同去品嘗。”莫裏王子話鋒一轉,熱情邀請着,“這家酒肆各地的美食都有涉獵,甚至還有我們室韋族的烤全羊和烤奶酪!”

“她倒是愛湊熱鬧,” 溫歸遠嘆氣,不得不暗恨她的無情,把他獨自一人放在搖擺的小舟上,整日惴惴不安,自己卻在外面玩得開心。

旭日猶猶豫豫站在門口沒出去,反而磨磨唧唧地小聲說道:“還碰到了,莫裏王子。”

溫歸遠嘴角笑意一僵,手中的毛筆差點被折斷。

“我也要去湊個熱鬧。”他起身幹巴巴地說着。

這邊溫歸遠馬不停蹄地出門,那邊路杳杳卻是遇到一點麻煩。

胡人酒肆沒有雅間的說話,都是放在大堂裏各自喝着酒,最多是一人一扇屏風隔開。

長安城的貴女們趁着這個難得時間,也借機來這裏玩耍,誰也不曾想在酒肆裏和路杳杳撞了個正着。

最不巧的是,這群人和路杳杳關系極為不對付,擁簇着白家姊妹和李家嫡幼女十娘子李明雪。

當時路杳杳正在莫裏王子的介紹下,一道道品嘗着美食。莫裏王子出手闊綽,點了全部菜肴,老板不得不另外加了兩張桌子。

兩人相談甚歡,神色愉悅,氣氛極好,卻又被一群人打斷。

——真是晦氣啊!

路杳杳細眉一簇一揚,心底啧了一聲。

“娘娘。”白月如消瘦了許多,兩側顴骨突出,見了她雖在笑着,眼底卻是一片陰霾。

路杳杳和和氣氣地擺擺手:“出門在外,三娘子不必多禮。”

兩隊人面面相觑好一會兒,各自無言。

朝堂上白路兩家可是鬥得天昏地暗,路相仗着東宮泰山和聖人依仗,步步緊逼,逼得白家龜縮不前,不得不和原先的死對頭李家聯手,這才堪堪穩住局面,如今三派人路上見了面,都要互唾幾次才肯罷休。

“這是誰?”白月如擡眸看向身後的莫裏王子,眼含深意,“怎不見殿下蹤跡。”

莫裏王子無辜地眨眨眼,正打算上前說話就見人後退了一步,摸了摸鼻子,巴巴說着:“我是室韋的使節。”

路杳杳懶洋洋地開口反駁着:“正是,多謝三娘子對殿下的關心了。”

“我逛累了,來這裏歇歇的,三娘子若是非要知道,到可以在門口等着。”

白月如早就從母親那裏聽到一點風聲,聞言,嘴角突然露出一點體貼的笑來:“娘娘如今身份尊貴,可不能失了體面。”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莫裏王子。

莫裏王子一臉懵地看着她們。

“有勞三娘子費心了。”路杳杳掃了她一眼,不用想都知道她是怎麽想到,話語頗為冷淡,臉上依舊是溫和柔弱的模樣。

“說起來,三娘子為我祈福後,許久還不曾見過面,今日一見三娘子氣色不錯。”路杳杳捏着帕子,細聲細氣地說着。

白月如臉色微白,那五日簡直是一把刀深深插在心口,一見路杳杳便覺得難堪疼痛。

“幾位姐姐關系真好,可要一起吃酒聊天。”一直沉默不說話的李家十娘子李明雪開口打着圓場。

路杳杳和白月如對視一眼,皆是離開視線。

“不耽誤娘娘尋開心了。”

“等會還有殿下不方便。”

兩人異口同聲地拒絕着。

“那你可要好好等着殿下了。”白月如盯着莫裏王子,滿懷惡意地說着。

路杳杳面不改色,笑臉盈盈地說着:“自然!”

“殿下和娘娘當真是和如膠似漆。”李明雪捂着唇笑說着,“不過娘娘吃菜怎麽也不等等殿下,冬日菜肴冷的快。”

“殿下路遠來遲了,飯菜冷了,到時再點就是。”路杳杳四兩撥千斤,臉上毫無異樣。

莫裏王子看着面前衆多娘子,看出這些人好似一把軟刀子,不懷好意,可一時間也無法開口辯解。

“一會不見,杳杳倒是和人敘舊了。”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衆人大驚,白月如臉上閃過一絲不可置信之色,随即臉上火辣辣的熱。

“不必多禮。”溫歸遠穿着玄色長衫,腰間白玉腰帶,肩上披着兔絨披風,簡單雅致,溫文爾雅。

“元遙。”路杳杳一見他便溫柔地笑着,好似早就料到他回來一般,頗為嗔怒道,“怎麽才來,我可都要吃飽了。”

“讓你久等了。”溫歸遠握着她的手,寵溺地看着她。

“你們在聊天嗎?”他狀似無意地問着,目光在諸多娘子身上一掃而過,如片葉點水一般,稍縱即逝,卻又帶着痕跡。

“聊好了呢。”路杳杳看也不看她們一眼,只是對着溫歸遠笑說着,“正準備離開,這不殿下就來了。”

衆人松了一口氣,連忙告退。

白月如臨走前不甘心地偷偷看了眼太子殿下,卻見他的目光依舊只停留在路杳杳身上,眉梢眼尾俱是溫柔,連着奢華多情的異域酒肆都壓不住他的情意。

一旁的李明雪掃了一眼白家姊妹,無聲地冷笑一聲,攏了攏手。

路杳杳見人走遠,這才收回手,笑問道:“殿下怎麽來了。”

溫歸遠貼了上去,看着滿桌菜肴,略帶吃味地說着:“千裏迢迢,給你們送醋來了。”

莫裏王子摸了摸腦袋,終于開口說話了:“這桌菜不需要醋的。”

路杳杳一愣,突然扶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你,你說的對。”她朝着莫裏王子誇着。

溫歸遠一張臉頓時黑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男人稱之為尼瑪代表太陽,女人稱之為達瓦代表月亮——其實是藏語,室韋族在東北這一代,和突厥有點關系,此次為替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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