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紅房身卻有白的尖頂,大雪在陽光下融化,順着房頂一點點變成水,蘇顏推開紅的木格子窗,掀開遮在玻璃前的毛氈子,冷氣透進房間,叫木桌上的燈穗子顫了兩顫。這裏的氣候還十分寒冷,天氣卻很晴朗,一眼能将廣闊無垠的天空盡收眼底,滿眼皆是碧藍澄澈。她每個上午都會開窗透氣,室內外溫差太大,最開始這窗戶被凍住,從裏面是打不開的,後來六指想到辦法讓這扇窗開放自如,房東是個有烏克蘭血統的胖老太,滿頭白發,碧藍的眼,見六指這麽聰明,不經對他豎大拇指,每天從兩公裏外的農場提新鮮的牛奶分給他們喝。

短短幾天,蘇顏的生活就已完全換了個模樣,她在鏡子前穿靴子,翻毛的小羊皮靴套在腿上,靠牆的穿衣鏡還照着她的臉,細軟俏皮的淺發微微翹起,額上有一道疤,是幾天前在夜裏摔的。六指帶她走得匆忙,連件衣服都沒敢帶,他們開車走山路,後來車子陷在泥沼裏,只好在傾盆大雨裏走了半裏地,連突然蹿出的野狗都叫他們驚慌不已,再後來就沒路了,四周全是樹,她頂着從車座上卸下來的墊子,站在雨裏大喘氣,實在走不動了。六指在黑暗裏拽着她的胳膊,半攙着她繼續走:“再往西五百米就出山了,出山之後一路往東,過了邊境就自由了。”

蘇顏從未想過離開楊振會變成偷渡客,重獲自由的興奮感迫使大腦高度緊張,她也想走快點,可身體不如思維敏捷,一跤摔在泥地裏,額頭被枯枝桠劃出一道口子,血珠子和着雨水往下流。六指扶她起來,不知從哪掏出塊帕子,借着手電筒的光擦掉她腦袋上的血,又就着帕子将她的傷口包起來,她在微弱的光線裏像流落凡間的精靈,被雨洗過的眼睛撲閃着靈動的光芒,柔白的臉似畫裏的人物,雖然狼狽,卻我見猶憐。六指攤開大衣,蓋在她肩上,又把手電筒塞進她手裏,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你上來,我背着你走。”

她趴在他背上,手電的光越來越弱,茂密的樹遮擋了前面的路,漆黑的夜,傾盆的雨,看不清腳下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颠簸着,蘇顏呼吸急促,很累也很冷,還很緊張,似乎回到了七年前逃亡的那一刻,整顆心都緊繃着,只怕下一秒就被抓住,不同的是這回她卻篤定自己不會被抓住,她信任六指,這個寡言的男人像一座山,只要靠着他就沒有意外。

出了森林,他們在廢棄的窩棚躲了兩小時雨,天亮之後借農民的板車一路往東走。辦事講究效率的楊振肯定想不到,當他已經從一個城市搜尋到另一個城市,那兩個人卻還在S城的外圍以蝸牛的速度前行,他更想不到的是六指會和她一起離開吧!

蘇顏看着鏡子,白皙的臉,靈動的眼,分明一副聰慧的樣子,怎麽就長了顆愚蠢的腦子,六指和楊振可是真正的生死兄弟,這世上他背叛誰都不可能出賣楊振,卻在楊振的眼皮子底下把她放走,換句話說是帶着她一起逃亡了。六指的心思這樣明顯,就算她真是個蠢蛋,也該明白過來,可等她真正明白的時候,又覺得很諷刺,楊振因為兄弟傷害愛情,六指又因為愛情背叛了兄弟。

她一直認為楊振當初會那樣選擇,是因為不夠愛她,現在有人願意為她做到衆叛親離,她恍然又覺得,像楊振那樣的人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她朝着腦門猛拍了幾下,暗罵自己的愚蠢,這才跑出來幾天,怎麽就忘記那人的德行,他都快和孫明月結婚了,為了他所謂的義氣和江山,就讓他帶着那份莫須有的責任感演一輩子戲吧。最好的朋友帶着他的女人跑了,光想想他怒發沖冠的樣子就解氣,他生氣的時候一定是微抿着唇,太陽穴的青筋明顯突起,沉靜的眼睛布滿寒霜,忍到極點時還會摔桌子,動靜大得周圍人都不敢出大氣。他那麽聰明,定是料到她會逃跑,卻沒想到六指也一并背叛他,不知道發現六指也失蹤了,他會怎麽樣。

木門忽然嘎吱一響,蘇顏晃過神來,盯着鏡子裏的自己,散開鞋帶的靴子套在腿上,她坐在木地板上,像晨光裏的油畫,細看過去,唇角竟是上揚的。六指提着只陳舊的小木桶,穿着老式的牛皮大衣,領子上還沾了片枯黃的楓葉:“瑪利亞去肖恩農場幫忙了,老母牛生崽,特別困難。我剛從那邊回來,順道打了牛奶。”他把新鮮的牛奶倒在鍋子裏,開了竈爐放上去熱,又轉頭看了看她,“你在幹什麽?瑪利亞可說你早就起來了啊。”

蘇顏迅速穿好另一只靴子,三兩下系好鞋帶,拍拍褲腿站起來:“沒幹什麽。”說着走到竈爐跟前,翻攪鍋裏的牛奶,“我正巧餓了,你這麽早去幹嘛了?”六指笑了笑:“找工作啊!再這樣混下去,咱倆都得餓死。”他最近越來越愛笑,眼角的褶子像畫布上的色彩,稍微上了年紀,卻像酒一樣,越來越有味道。臉上不知被什麽東西挂了顏色,蘇顏本想伸手替他擦了,卻在半道上收回了手臂,轉而抓過桌上的抹布遞過去,在自己的臉上比劃着:“這裏有髒東西。”六指看着她,發自內心的笑容漸漸變得僵硬,苦澀地挂在嘴邊,他拎起油膩的抹布,嘆口氣打趣道:“用這擦完臉,估計連克瑞斯都得嘲笑我。”

克瑞斯是條雪橇犬,常年守着瑪利亞,最近和他們也混的很熟。蘇顏笑了笑,沒說話,低頭專心攪着牛奶。六指明白,卻也難過,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卻仍然沒控制住自己。以前在楊振身邊,她和所有人稱兄道弟,到了這裏,卻突然開始撇清距離,不知是她給自己确立了界限,還是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如果是劃好的界限,則是為了楊振,可既然選擇離開他,還分那莫須有的界限做什麽。但如果是因為看穿他的心思,那麽她的立場和選擇就顯而易見。他看着晨光下她的臉,柔和的輪廓在光暈裏顯得不太真切,那時候六指忽然明白,不管她離自己多近,離楊振多遠,那顆已然千瘡百孔的心始終還在原來的位置,在外的人進不去,走進去的人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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