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牢籠

在外人眼裏,我絕對不會因為妹妹的去世而趕到悲傷。因為我在家裏比較受寵,跟大家合得來又成績不錯,而妹妹連唯長得有幾分單薄,性子更是內向,她有點笨,總是學不好。爸爸媽媽都不是很喜歡她,可能是說話慢吞吞聲音也特別小,總是陷入自己的世界裏,感覺怯生生又有幾分陰郁。

我卻挺喜歡她的,我喜歡安靜的人。而且妹妹有一種表裏如一的單純,我總是僞裝自己,和同樣帶着假面的大家打交道,實在是惡心透了。而我一直都特別了解連唯,我知道她有多單純,和她相處我從來不累。我也不那麽愛說話,所以在連唯面前,我不用費心說些笑話或時髦話,我只要怎麽想就怎麽說就夠了。

而就在她死去之後,我一段時間患上了失語症。其實完全不算失語症,因為我在外人面前照樣有說有笑,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麽,我和他們交談時大腦一片空白。而就在回到家,踏入玄關的那一刻,我就莫名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說是媽媽跟我說話時,我難以叫出我想要的東西的名字。

媽媽問我要不要喝個酸奶時,我其實聽見她說話了,但我無法張口。這種感覺不是被封住了口舌,想說說不出,而是我怕我一開口,我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裏,已經去世的連唯會像平時一樣,偷偷跟我說:“姐,順便幫我也拿個酸奶。”我怕極了,我覺得在家裏一旦說話,不論是是否會得到連唯的回應,都讓我恐慌的會瘋掉。

那時候我只是純粹被打懵了的狀态。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警局房間那張鐵床上的一堆肉塊,是連唯。當初警局通知我們一家人的時候,幾位警察攔住我,說那場景不适合我去看,只讓我父母勉強去看一眼。是我猛然推開警察,撞進屋裏,鐵床邊的藍色燈光照着唯子。她的血肉已經凝固發臭,但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她的肩膀旁邊立着她的腳腕,那上面系着和我一樣的紅繩招財貓。

我的眼睛不願放過她身體的任何一點細節。我甚至大腦轟鳴,那一刻甚至不知道連唯兩個字該如何發音。我在肉塊裏找不到她的嘴唇她的鼻子,房間裏很黑,只有那盞藍白色的燈帶着幾乎無法察覺的頻率顫抖着燈光。我想逃離卻又想要去離近一點,我不敢再看卻又想上去擁抱一下一定疼到極點的連唯。這兩股力量巨大而等同,最終将我釘在原地。

媽媽捂住我的眼睛,僵硬着将我拖了出去。

他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麽喜歡連唯。一起長大的血肉聯系,仿佛在此刻從我的身體裏生生剝離出去,我痛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葬禮後,爸媽偷偷收起了連唯的照片,這讓我憤怒異常,我甚至覺得是他們因為不喜歡連唯,因為覺得連唯拖了他們的後腿,所以謀殺了連唯!他們怎麽可以只幾個月的時間就不再提她的名字了呢!他們竟敢忘了連唯!

失語症是一瞬間好起來的。我記不清自己什麽時候,偶爾看了一本書,講述一個少年迷戀別人的雙眼并犯罪的故事。是棒球隊學生,于是伺機埋伏在小巷中,襲擊女性,挖下她們的雙眼。那本書的情節本身并不可怕,但很詳細的描寫了這個少年犯罪的心境,癡迷的感受,被追捕的怕和恐慌結合還想要得到雙眼的渴望與迷戀。更描述了傷害別人身體,自己所有的快感與負罪感的雙重折磨,對于殺人者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的感受。

我是偶然間看見的,如同被一棒敲醒,我混沌的失語時間結束,霍然發現自己竟然渾渾噩噩的過了将近半年。而一般人經歷這種事情,心情都是沉痛畏懼或者是痛苦的,我卻感受到另外一種心境。我開始熱衷于分析犯罪者的心境,甚至迷戀上更血腥的殺人方式。而對于連唯的事情,我心理強烈捍衛着這個秘密,爸媽再也不在我面前提起連唯,但我瘋狂的讓自己不要忘記,這漸漸成為了一種與殺人同樣的感受。

唯一一張我與連唯的合影,我用釘子将木相框,死死釘在我的書桌上,任誰也不能奪走。

這種捍衛,像是牢籠一樣扣着我。我既想結束逃脫,又想得到一個結果,我一面痛苦的不願忘記,一面又希望給自己一個解脫。

連唯的死,讓我開始瘋狂找兇手。但事情已經過去半年,我讨厭那些無能的警察,也不認識什麽警官,所以也得不到什麽線索,全憑猜測查訪,我一直錯方向,我甚至多麽努力也找不到連唯被殺這個案件的合适的主角。我覺得只要是我找到了殺死連唯的兇手,我就能從這種心境中解脫出來了。

從這種自己不斷地成為兇手,不斷帶入別人犯罪心情的怪圈中出來。

但連唯的事件,絕不是讓林磬那個家夥拿出來評判研究的。

第二天,我便開始逃課追查林磬殺人的事件。基本下午無關緊要的課我都翹掉了,林磬也完全沒有來到學校。

終于我正背上書包已經偷偷離開學校的時候,他卻拎着便利店的紙袋出現在我逃課的後門隐蔽處面前。“我買了金槍魚三明治,你不吃完再走麽?”

我轉了轉眼睛:“不必了。”

“你沒必要把我擺到敵對的位置上,你如果找到證據,我會給你認輸的。”林磬一臉平靜輕松,“你愛吃的口味,還有燕麥牛奶,我們一起吃午飯吧。”

我有幾分抗拒不了他如此平靜無波的表情,最終還是點點頭和他走上了旁邊一棟辦公樓的天臺。坐在天臺臺階上,林磬把三明治遞給了我,我習慣性的接過來,拆開包裝紙咬了一口,林磬笑起來,眉眼彎彎:“我要是在三明治中下了毒,你就已經被我殺死了。”

我冷笑一聲:“用這麽愚蠢的方式殺死我,你恐怕也要會去坐牢吧。”

“是啊……”他感慨道。“我感覺你現在很讨厭我呢。”

“我一直都很讨厭你。”我偏頭說道,故意一臉不屑,這麽一偏頭,卻看到他的手臂上有幾處被人擊打的淤血,傷的也不輕。我眯了眯眼睛。

“可我卻不讨厭你,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我也很厭惡你,其實我覺得跟你說話和你相處,我挺舒服的。”林磬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

我回頭,就看着他認真地看着我。那眼神讓我愣了一下。我扯着嘴角笑起來:“你接着不會說你喜歡我吧。”

“唔……對你來說接吻算是怎樣的行為呢?”他話題突然轉了個彎。

“哈?在我心裏是很惡心的行為,我沒有興趣讓別人的舌頭伸進我嘴裏。不過對于那些小情侶來說--”我挑眉看向天臺另一邊的一對低年級情侶,說道:“大概是想跟親密的人更親昵的,又帶點刺激性的行為吧。”

“如果說是這樣,那和你交談,和你研究案件,對我來說是跟接吻一樣的行為。”他說的正經無比,我一瞬間覺得他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我是覺得我們相互了解,才只想和你分享和你一起研究,別人我都不想說。我認為這是足夠親密的行為。而我也在這個過程中感到了刺激性。我很喜歡這樣。”

我猛地站起來,突然覺得他說的話有幾分過分,說得好像是我們的研究案件就像是接吻一樣,莫名臉上就有點燒,我惡狠狠的踹了一腳欄杆:“喂--你能不能不要說話跟流氓一樣。最近你都在這樣!”

“我沒有啊。”他一臉無辜,我看了看他眼睛,絲毫察覺不出調侃的意味,越是這樣,我越感覺到了一種,在他目光下的窘迫。這樣一個涼涼的奇怪又不可觸碰的人,我視線掃到他嘴唇,心裏默默想。他唇舌的味道一定跟那些幾乎是亂啃的男生不一樣。

……我在想什麽啊!

“還有飲料,你要麽?”他沖着猛然轉身就往樓下走的說道。

“不要了!”我的鞋跟踩的鐵質樓梯啪啪直響。

明明是在我們這般對立的關鍵時刻,他卻故意說這種話,肯定是陰謀陰謀!

“讓我見見愛紀的媽媽吧!我是蘇愛紀的好朋友!她怎麽會失蹤這麽久,我想知道——她媽媽怎麽又會變成殺人兇手,明明是那麽溫柔的人!”我坐在市鎮警視廳的會客廳裏低聲哭泣,身上穿着我們鎮上另一所女子高中的校服。

“她是嫌疑犯,你又不是家屬,不能見的。”我對面坐着的二十多歲的警察慌手忙腳的就去拿紙巾。

我為了這場哭戲,早早就卸掉了妝容,甚至弄了個清純又土氣的發箍。

“我一直把愛紀的媽媽當做我的親人!她們家條件一直都不好,我經常去愛紀家的店裏幫忙!愛紀的媽媽也是好人,決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求您了,讓我見見吧,我也想知道愛紀究竟失蹤去了哪裏!”不知是我的眼淚,還是最後一句話打動了正在尋找愛紀的警官。一個一直坐在旁邊看着的胖警官無奈搖搖頭:“好啦好啦,不要再哭了,只給你們一點談話的時間,對方可是殺人犯!”

我心中一喜,卻仍然站起身來,含淚大聲說道:“不可能!蘇媽媽是連街道上的貓貓狗狗都善待的,心軟又善良的女人!”

那警官無奈的搖了搖頭,帶我去看守所見了愛紀的媽媽。

對,那愛紀的媽媽就是上次看到的新聞的嫌疑犯孫琪,而我查到她失蹤的女兒正是在當地的女高讀高二,所以借了套校服僞裝成蘇愛紀的朋友。我除此之外并沒辦法接近事情的真相。

坐在玻璃外的凳子上,我想我的表情一定真誠而殷切。“阿姨,愛紀到底去了哪裏?”

對面的女人頭發亂糟糟的,她沒見過我,只沉默的低了頭。

“阿姨!說不定這個時候愛紀還無法回家,在外面受苦呢!可能我沒見過您,但在學校,我的确很喜歡愛紀,如果我能幫忙,愛紀可以去我家住,我絕對會把她當親姐妹看待!”我幾乎是撲在那玻璃上,眼中含淚的說道。

那女人仿佛被我的話觸動了,她擡起頭來,我只看到一雙渾濁發灰的瞳孔,如同已經瞎了一樣,但就是那樣空洞的眼睛在看着我:“沒必要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我心中一緊,這什麽意思,是字面上的不願回來,亦或是說她已經死了?

“阿姨,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不肯相信是你殺的人,我絕對不相信的!”我大聲道:“我一定會救您的!”

身後的獄警因為我的話嗤笑起來,其實我的內心也在苦笑自己的臺詞。

“她再找到屍體之前就自首了,而且都能把怎麽殺人的一點點步驟說的特別詳細,連藏匿斷臂的位置也是她自己指認的,怎麽可能不是她殺的。”那預警小聲道:“呵,這種案件每年都不知道見到多少。”

我心裏微微一動,是她提前自首的?

“阿姨……我好想愛紀,她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我垂下眼來。

“我希望她永遠別回來,永遠別那樣出現在大家面前。永遠別……這樣我就可以不用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聲音沙啞的說道。

希望她永遠別回來……這是讓女兒別來見她麽?

我心中一動,手掌貼在玻璃上,一字一頓的說道:“阿姨是被誣陷的吧,在愛紀口中,您是那麽好的一個母親,我不相信!我絕對會抓住真正的兇手,請您相信我。”

我話音剛落,對方卻愣了一下之後,慌張起來,她猛然站起來撞翻椅子:“人是我殺的!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我都已經這樣子了,你為什還要逼我呢!為什麽!”

果然有蹊跷。

由于她猛然的情緒失控,獄警立刻制住了她,我本來還想問她是否見過像林磬那樣的人,卻再也沒機會。

相當不爽的走出會面室,那跟我一起來的年輕警察卻不停安慰我,要我不要傷心。我只能做出一個低頭沉默的樣子來。他忽的慌手忙腳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個小便條,在上面寫下一個號碼遞給我:“這……這是我的號碼,如果你想了解什麽狀況可以找我。當,當然,如果你實在難過,也可以回頭打給我,我可以幫你開導開導--畢竟我認識很多像你這樣因為失去親人朋友而悲傷的人。”

他慌亂的解釋道。

我露出了一個微笑,接過紙條:“您真是好人。如果可以,我還想拜托一下,能不能去愛紀家看看呢……學校裏還放着她的帽子筆袋還有好多我們當時一起買的小挂件。如果能親手放在愛紀的桌子上,就再好不過了。”

警察晃了一下神,有幾分發愣。我又笑了笑,告別了他。

不過是夜裏照着紙條上數字打了一個電話,躺在床上百無聊賴的一面裝作哭腔的傾訴,一面懇求他帶我去愛紀家裏與犯罪現場看看。我輕而易舉達到了目的,電話對面的男人知道明天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後,激動地就像是去約會一般,我笑着挂下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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