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無塵

太子重病,高燒不退的消息,很快在宮裏宮外不胫而走。

東宮早早就忙成一團,亂到算不上亂,畢竟有阮公公坐鎮東宮,衆人雖然忙碌,但也頗有秩序。

只是單單有秩序又有何用?阮公公看着床上一直高燒不退的蕭無塵,只恨為何不想着讓人值夜時,就跪坐在床榻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太子呢?

阿藥、阿啞等人更是把蕭無塵的貼身活計都攬了過來,絕不肯給旁人可趁之機。

而太醫院今日留守的太醫早就被阿壯全都請了來,就是宮外的太醫,他也吩咐了人特特去請。

只是這些太醫來了是來了,診斷也是當真診斷了,但是,他們能做得,也僅限于此。

“阮公公也是知道的,太子身子向來不如常人。若是尋常人病了,我等尚且敢冒險開些兇性大些的藥物,讓病人早早退燒。可是太子身子是打娘胎裏來就不如旁人的,我等又如何敢那些虎狼之藥?做不過是用些溫和的藥物,等着太子的高熱漸漸退下……”

那太醫正說着,承光帝就從外頭大步走進來。

衆人跪地請安不提。

承光帝直接往內室走去,見得蕭無塵俊顏通紅,眉心皺起,口中還不時說着甚麽的模樣,就忍不住心疼起來。

“張太醫,”承光帝聲音明明不高,但是語氣裏的怒氣卻是怎麽壓都壓不住,“朕只問你,太子究竟是得了甚麽病?要吃何種藥才能清醒?何時才能清醒?”

張太醫帶着一衆太醫再次跪下,額頭上冒着冷汗,道:“回禀陛下,若是論病症,太子只是風邪入體,畢竟,皇後剛剛去世,椒房殿裏的靈堂裏雖有炭火,但到底是陰涼之氣更勝,再加上昨日太子走了雪地,吹了風,心中思慮過多之下,勞神勞身之下,才會突然病倒……”

承光帝只陰沉着臉,道:“然後呢?”

張太醫咬牙道:“然後,便是診治之事。方才微臣已經以銀針點刺十宣穴放血,試圖降低太子的高熱神昏。只是微臣救治太子十數年,此法也用了多次,從前倒也管用,當真可以降低太子體溫,只是這一次雖然同樣有用,但只是稍稍降低了一會,太子高熱就重新恢複……至于用藥,太子如今,竟是有嘔吐之症,所吞服藥物,俱都又嘔了出來。”

張太醫也是照顧了蕭無塵十幾年的人了,對蕭無塵自是有感情的,深深跪拜道:“陛下放心,微臣身家性命,俱都系在太子身上。微臣但凡有一絲法子能救太子,就絕不推脫!只是太子身子着實虛弱,那等虎狼之藥,除非不得已,微臣并不敢亂用。還請陛下給微臣時間,也給殿下時間,讓微臣有救治殿下的機會。”

承光帝深深看了張太醫一眼,見張太醫頭發花白,臉上皺紋極多,雙目雖有些渾濁,但勝在清正。他沉默片刻,才道:“你且記得自己說過的話。”然後便坐在床榻邊,接過阿啞手裏的藥碗,親自去喂還在昏迷中的蕭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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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太醫再拜之後起身,就接着往外間去,開始研究太子的病情。

阿藥眨了眨眼,跟在衆太醫身後,一齊往外間走去。

而蕭君烨則是站在內室,看着病床上蕭無塵,面上鐵青。

他早就知道蕭無塵的身子不好,可是怎麽也沒有料到,蕭無塵的身子會差成這個樣子,只是跟他一起在雪地裏走了一盞茶的時間,回頭就能病成這個樣子。

如果不是他奢求和蕭無塵并肩同行,那麽昨日蕭無塵就該是正常的坐着擋風的肩輿回來,如此,又如何會突然高燒不止?

蕭君烨雙拳緊緊攥着,不肯離開。

還是阮公公看到了蕭君烨自責的模樣,緩步走到蕭君烨身邊,道:“昭王可是誤會甚麽了?太子殿下的病,的确和昨日的吹風有些關聯,然而說到底,還是太子身子底子太差的關系。太子都不曾責怪您,您又何苦遷怒自己?”

蕭君烨一怔:“他醒過來過?”不是說蕭無塵一直都是高燒昏迷麽?

阮公公嘆道:“殿下自是沒有清醒過,只是奴才方才靠着殿下近,聽着殿下就是病到糊塗了,還是口中低聲喚着皇叔二字。”他一頓,又道,“王爺知道的,殿下素來不肯這般親密的喚其他王爺,只會這樣稱呼王爺您,所以,奴才想來,殿下定是沒有責怪王爺的意思。也請王爺不要自責才好。”

阮公公的一番話,其實一來是他心中所想,二來麽,太子病都病了,便不該病的太過廉價。他人老成精,早早就看出來太子要拉攏昭王的意思,既是如此,那他就該好好的幫太子一把,好讓昭王能繼續好生的幫扶太子才好。

況且,他所說的話,句句屬實,太子在病中,的的确确是喚了“皇叔”二字。他又有何好心虛的?

蕭君烨完全沒有料到阮公公此舉的真正含義,他在聽到阮公公說,蕭無塵在病中仍舊呼喚他的時候,就已然開始渾身發熱起來——仿佛他自己也病了一般。

無塵,無塵。

蕭君烨在心中一遍遍的喚着蕭無塵的名字,心頭一陣火、熱。

然而火、熱過後,他的理智歸來。

他在踏進東宮正殿第一步的時候就知道,即便是蕭無塵病的如此厲害,他也不能在衆人面前,對蕭無塵有任何的親密動作。原本他開始支持蕭無塵的事情就引得聖上懷疑了,他不能再做更多的事情引得他那位皇兄懷疑了。

且,他并非太醫,怕是再過一會,聖上記起了他,就要開始趕他離開。

與其讓聖上趕他走,倒是不如他自己走。最好是等到無塵醒了,關乎他的孝道之争,已經順利結束了。

蕭君烨心中如此想着,又看了蕭無塵一會,知道自己是飛诶走不可,這才上前道:“陛下,洛陽城的府衙外頭,還跪着那些為太子鳴冤的百姓……”

承光帝一愣,随即才記起那些人以及那些人的重要性來。

承光帝微微眯眼,看了一眼床上的蕭無塵,雖然他很不想承認,但是,無塵這次生病卻是生得很是時機。

原本那些年老的百姓替蕭無塵求情,并引得其餘百姓追随,如此情形之下,承光帝因着自己對蕭無塵的私心,強行将計就計,将蕭無塵從“不孝”的懷疑拉到“至孝”這邊,未嘗不行。只是如此一來,卻難免有些倚仗皇權逼人的意味。

可是現在蕭無塵一病,讓衆人知道,皇後懿旨完全是為了蕭無塵的身體考慮——瞧,現下蕭無塵按照皇後懿旨,珍重身體守孝,都能病成這個樣子,若是當真按照孝道規矩守孝,那麽為皇後守孝完畢,蕭無塵可還有命沒有?即便是還活着,那身體底子也定然是被淘了個七八分了,哪裏來的康健可言?

且蕭無塵不是普通皇子,而是儲君。那些打着遵守祖宗規矩讓身子虛弱的儲君按照規矩守孝的人,當真沒有謀害儲君的意圖麽?

如此一來,蕭無塵的名聲不但能保全,還能更上一層樓。

而現下,能全心全意為蕭無塵的名聲打算的人……承光帝打量了蕭君烨一眼,嘆道:“告訴那些人,朕從未怪過太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這原就是孝道。太子身子孱弱,若是像常人那般守孝,身子只會更加虛弱。若太子違背皇後懿旨,冒着身子會更艱難的危險守孝,才會讓朕惱怒。現下太子努力保全自己的身子,努力堅持孝道,朕心甚慰。”

蕭君烨很快明白了承光帝的言外之意,道:“太子本就至孝,是一些人誤解了太子而已。好在聖上英明,百姓又有百姓的睿智,如此才能讓太子平冤昭雪。”爾後又後退一步,道,“如此,臣弟便先行一步,去替聖上和太子,安撫那些擔憂太子的百姓。”

蕭君烨說罷,又等了一會,就要倒退着告辭。

承光帝忽道:“烨弟。”

蕭君烨頓住腳步,等着承光帝把話說完。

結果承光帝看了他一會,嘆息一聲,擺手道:“去罷。”

蕭君烨不明所以,低頭離開。

等走得遠了,出了宮。蕭君烨回頭再看這四四方方的宮牆和四四方方的洛陽城,才忽然明白承光帝方才要說的話——他是被承光帝故意留在洛陽城裏沒有真正得到封地的昭王,而他現下卻願意幫承光帝守護太子。承光帝是在謝他。

蕭君烨微微揚唇,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其實,何必要謝他呢?

東宮。

太子寝殿忙忙碌碌,誰人都靠近不得,而偏殿裏頭,浣兒正在抱着八公主說話。

八公主想要掙脫浣兒,可是偏偏掙脫不得。

“好公主,您已經去看過太子一次了。這會子太子高燒不退,聖上正心煩,您要去了,可不是要擾了聖上心煩,讓聖上不喜歡你?”浣兒苦勸道,“您且好好在房間裏玩,等到殿下好了,或是聖上離開了,奴婢再帶您去看殿下,可好?”

八公主這才垂了腦袋,道了聲好。

浣兒松了口氣,見八公主着實有些可憐,只得又蹲下身子道:“公主可是餓了?奴婢去廚房給您要些小點心可好?”

浣兒因此吩咐了其餘宮女好好陪着八公主玩,自己則是往廚房去,想着廚房若是忙的話,她就自己做些點心給八公主好了。

浣兒這樣想着,就往東宮的廚房走去。

東宮的廚房是單獨一個院落的,浣兒正低頭想事,一時沒注意,過月亮門的時候,竟是和一人迎頭撞上。

浣兒剛要罵,就見那人是個小太監,低着頭沖她打了個千,轉身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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