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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剎那,妖怪甚至生出了一種名為悔恨的情緒,他為什麽要纏着書生問這些問題。如果沒有問,就依着書生睡去,不就什麽都不會發生了嗎?

這只妖怪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掩耳盜鈴。

他看了一眼書生,瞳中情緒翻滾,激烈得似乎要湧将出來。

杜慎言吓了一跳,無端地想到初見妖怪時,他輕輕一抓,便将一個人頭輕易抓下來的情景,不由瑟縮了一下。

那妖怪又是一震,啞聲道:“我讓你害怕了麽……”臉上的表情簡直是心碎欲死,他讓簡之難過,還讓簡之害怕!

杜慎言想要伸手碰他,結果摸了個空,那妖怪倏忽間就消失了。

窗戶輕搖,徒落一縷月光,映得滿室凄清。

杜慎言坐在榻上良久,忽然狠狠捶了一下床榻,恨恨地責問自己:“你非得要把話說得這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有什麽對不住你的,你就非得這樣傷他!”心中頓時湧起悔恨。

這妖怪原先就是一塊粗坯,盡管是一塊粗坯,那也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粗坯。結果落到自己手裏,由着性子去雕琢他。這塊粗坯呢,也任由他揉捏。好麽,揉捏出了人形,也揉捏出了這麽一個至情至性的性子,到頭來卻讓他狠狠地吃了個苦頭。

杜慎言,你還是不是人啊!

書生悔恨交加,長籲短嘆,兩眼睜着,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果不其然,那妖怪自己一個人跑回了山裏。

杜慎言頂着竹熊眼兒,恹恹地坐在桌邊,那一頭伺候的阿福,可是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得很,兩者對比下,越發顯得書生面容憔悴了。

可恨這阿福,春風得意得連眼力見兒也沒了,“呦”了聲:“乘公子又回家去了?”

這位世外高手朋友,每個十天半個月的都會回家一趟,然後又突然來訪,府上的人都習慣了。

阿福也是随口一說。廚房做了上好的蝦餃和叉燒包,都是那位愛吃的,這不都白做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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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沒想到這句話捅了馬蜂窩。杜慎言眼皮一擡,眼光像是寒針似的,紮了阿福一下:“食不言,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阿福閉緊嘴巴,心說:“那位在的時候,乒呤乓啷、叽裏咕嚕,什麽聲響沒有,您不也挺高興的麽!”

說歸說,自家大人的性子他還是了解的,這是,不大高興啊!

杜慎言冷着個臉,默默吃完了一頓飯,上府衙去了。

到了晚上,回來第一句話:“乘風回來了沒?”

衆人都搖了搖頭,杜慎言呆了片刻,揮了揮手,低聲道:“我去書房待會兒,別來擾我。”就這麽待了一晚上。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眼見着這一年的年關将近。

杜慎言原先是後悔,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後悔不減,又多了份擔心,更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挂念。

這妖怪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麽久。時間久了,就忍不住會想有沒有餓了渴了?又不知他躲到哪個角落難過去了。

杜慎言心裏焦躁起來,這天他上府衙處理了半日公務,已經打定主意去山中找那妖怪了。他向同僚請了半天的假,帶上王興,兩人收拾着準備出了府衙大門,直奔山林。

突然在大門口撞上一個隊伍,雖是輕車從簡,但是看那人馬穿着打扮,像是官府中人。杜慎言避過一邊,見隊伍緩緩地停了,中間的馬車晃了晃,一人慢吞吞地被扶下車。

此人五十出頭,白胖臉,頂着一個圓滾滾的肚子,見到了杜慎言,兩道眉毛往眼角一垂,笑眯眯道:“簡之,別來無恙啊?”

杜慎言一愣,臉上慢慢地浮出激動和欣喜,慌忙應道:“老師!”連忙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

此人姓李,字鴻儒,別看生得白胖圓滾,看着像個喜人的大白饅頭,卻是當朝大儒,大肚子內裝滿了墨水。他官至太師,曾是杜慎言當年參加科舉考試時的主考官,與他有着一層師生情誼。後來杜慎言入翰林為官,他也對這位門生多有照顧,兩人可謂關系匪淺。

杜慎言也對這位幫助過自己的老師十分尊敬,此刻見到他,又是激動又是疑惑,不禁問道:“老師,您怎麽會來?”

李太師摸着胡須呵呵而笑,打趣道:“自然是牽挂我的好學生!”仔細打量了一番杜慎言,“哎”了一聲。

“簡之,看來這幾年你過得不是太好啊!”

“并沒有。”杜慎言連忙擺手,苦笑道,“只是近日有些煩心罷了。”說罷連忙将恩師迎入府衙。

李鴻儒邊走邊笑道:“不管有什麽煩心事,我給你帶來一件好事,保管讓你不憂反樂!”

杜慎言聞言只露出個淡笑,應承道:“哦?是什麽好事?”

李鴻儒站穩了,手一伸,一旁的侍從拿出一個長盒子。老頭子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從中捧出一卷明黃色的事務,慢慢地展開。

府衙內的人都渾身一震,慢慢地跪了下去。

這是一卷聖旨。

待李鴻儒宣讀完畢,杜慎言還沒回過神來。

“簡之?”李鴻儒微微向前傾身,示意他接旨。杜慎言才像是從大夢中醒來,連忙雙手高舉過頭,将那卷聖旨恭恭敬敬地接來。

李鴻儒滿意地點點頭,笑道:“三年歷練,眼瞅着你确實比當年來得穩妥些了。往後國家社稷還是得靠你們這些青年才俊啊!”看着杜慎言的目光,完全是長者看待自己孩子一般的慈祥。

“老師……”杜慎言喉間一哽,熱淚已經湧出眼眶。

李鴻儒全當他是喜極而泣,心中很是理解:“這些年,是苦了你了,但總算是否極泰來。你治理有方,功勳卓著,聖上很是賞識你。等過完這個年,你便回我回京述職吧!”

周圍的同僚都紛紛上前恭喜他,杜慎言被淹沒在一片賀喜聲中,竟覺得有些不真實起來。這一日,不正是他日日夜夜所盼望的嗎,待到真正來臨,他的心為什麽并沒有預想中的那樣欣喜若狂?他的心底,為什麽還是泛着微微的痛?

手中的聖旨,明明是他千求萬求的東西,可如今握在手裏為什麽覺得燙手?

這一天,怎麽來得這麽快這麽突然?

既然恩師來了,杜慎言自然就不能再任意出門,只得留下來,陪着老頭子敘敘舊,聊聊天,順便彙報彙報近年來處理的事務。他一心兩用,一面有條有理地回答着老頭子的話,一面卻心亂如麻。

如此到了傍晚,府衙的同僚們做主要設宴招待李太師,老頭子擺手道:“年紀大了,不好口腹之欲,清粥小菜即可。我随簡之回府上住罷。”衆人這才作罷。

杜慎言忙上前扶着恩師,正要将他扶上馬車。

突然聽到“噠噠”的馬蹄聲,一路從遠到近傳來,路面頓時騰起一片黃沙。

那人騎着匹快馬,閃電般地奔到門口,猛地一拽缰繩,那馬高高的仰起脖子,發出一陣嘶鳴,與杜慎言兩相對照,立刻招呼他:“杜大人!”卻是一位驿站信使。

嶺南這塊地十分荒僻,唯一的驿站設在離此處八十裏處的惠州,騎馬過來需三個時辰左右,因此極少往來信件。

那信使下馬,掏出一份書信交與杜慎言:“杜大人,您的急信。”

杜慎言連忙謝過信使,心中疑惑,當下抽出信紙快速浏覽起來。待看清信中內容,雙頰頓失血色,手一抖,那張信紙便随風落在地上,整個人要向後倒去。

一個官差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大驚失色:“杜大人,您怎麽了?”

杜慎言只覺得眼前發黑,心懸半空,腿也軟綿綿地使不上力,嘴唇動了動,空喊了一聲:“兄長……”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李鴻儒撿起那張信紙,略看了看,臉色也變了,不由道:“唉,這可如何是好?”

那信是從江南寄來的,信上說杜慎言的哥哥身染重疾,日夜思念自己的幼弟,盼着能見上一面。

衆人将書生扶到屋內,杜慎言癱軟在椅子上,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眼中慢慢溢出淚來。他自幼是被哥哥嫂嫂帶大的,都說長兄如父,他與兄長之間既是兄弟情深,又有父子情義,感情不可謂不深厚。如今得了這個消息,便如晴天一個霹靂,将杜慎言炸得魂飛魄散、五內俱焚。

李鴻儒撫着胡子思忖了好一會兒,慢慢寬慰道:“莫急莫慌,病雖嚴重,卻并非到了藥石罔效、回天無力的地步。這信上也沒有把話說死,只是一再訴說念弟心切。料想是你兄長病重之餘格外想念你罷。”

得了恩師寬慰,杜慎言才稍稍緩過來,嗫喏了一聲“老師”,一雙烏黑眼珠被淚水浸得濕透,很是招人憐愛。

李鴻儒憐惜他,給他想了個法子:“你上京途中,總要經過江南,到時順便回一趟吳縣,同兄嫂聚一段時日,好好盡一盡孝心。”

杜慎言眼睛先是一亮,繼而一暗,遲疑道:“這樣會不會耽擱……”

李鴻儒“诶”了一聲,揮了揮手道:“不打緊,聖上那邊,我自會幫你斡旋。回京述職本就要待到秋後,是我老頭子趕着過來。”

杜慎言心中一暖,知道這位恩師心中念着自己,才會緊趕慢趕地跑來傳旨。連忙起身,朝李鴻儒深深鞠躬,行了一個大禮:“老師的恩情,弟子銘記在心。”

李鴻儒哈哈而笑,将杜慎言扶了起來,“過兩天便是除夕夜了。你要趕回去,不急這一時,行禮總得收拾罷,等過了年再走吧!”

杜慎言強忍住心中的焦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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