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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展鸰竟敢公然對黃大仙語出不遜, 那一家四口齊刷刷變了臉色。
那個奶奶還和煦些, 只是趕緊示意她別說了, 又苦口婆心的勸,“丫頭,你年紀輕不曉得厲害, 這黃大仙果然十分靈驗的, 你這樣嘴上不敬重, 當心大仙發怒降災。”
還降災……
展鸰也不惱,就笑着反問:“老人家, 那您是怎麽知道它靈驗的?”
“那還用知道嗎?”老太太一拍大腿,張開胳膊一劃拉,煞有其事道, “十裏八鄉見過的人都這麽說!”
那爺爺卻已經重重的哼出聲, 又叫家人趕緊走,“休要聽她多言, 咱們快快離去,當心叫大仙遷怒了。”
只是家中兩位女眷已經走得十分勞累,尤其是那年輕的媳婦, 還抱着孩子,大冷天熱的氣喘籲籲滿頭是汗, 聞言就有些遲疑, 小心翼翼的道:“爹, 不知者不怪,想來那黃大仙仙術高超、普度衆人, 也不會在意的。”
男人心疼自己的老婆孩兒,也跟着勸和,“是哩,爹,坐坐再走吧,也給狗子喂口水。”
“歇什麽歇,你這混賬,當真是要氣死我,或是惹怒了黃大仙,咱們全家人都跟着不得好死嗎?”老頭兒眉毛眼睛都豎了起來,唾沫四濺的罵道。
眼見着當家的發了怒,一家人都噤若寒蟬,只好強忍着站起來,那小媳婦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很有些無奈又委屈的瞧了瞧大堂裏面大快朵頤的客人們,眼眶微微發紅。
他們一家人天不亮就出門了,如今腹中饑渴難耐,嘴裏火燒火燎的,偏那裏頭的飯菜又那樣香,真是想吃一口啊!
可到底是記挂着孩兒,她咬了咬牙,也只好轉身跟上去。
“且等等,”展鸠叫住他們,飛快的命小五拿了幾個包子,用油紙包好了,塞到那男人手中,“拿着路上吃吧,瞧你媳婦累的,你既心疼她,如何不替她抱着孩子?”
那孩子連衣裳帶小被子的,差不多能有二十斤重,且山路難行,瞧那小媳婦瘦巴巴的樣子,一路走來只怕是累慘了。此處距離黃泉州城門還有四十裏,都快趕上專業人士負重越野了,真是想想就替她累得慌。
男人有些遲疑,不知要不要接,聽了這話也有些臉紅,不過還是理直氣壯的喃喃道:“出門在外的,哪有男人抱孩子的道理?看了叫人笑話。”
這還有理了?展鸠都給他氣笑了,“旁人笑話要緊,還是媳婦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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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媳婦聽了當下感激一笑,卻也不敢說叫男人幫忙的話。
那男人又手忙腳亂的去找錢,前頭的老頭兒、老太太卻已經回過頭來,展鸰趕緊說:“快拿着走吧,也不值幾個錢,莫要多事了。”
頓了頓又正色道:“聽我一句勸,去看大夫吧!我早年闖蕩江湖,多有見這類江湖術士滿口胡謅,騙人錢財事小,卻也有許多病患耽誤治療,一命嗚呼的!你們莫要偏聽偏信,耽擱了孩子!”
孩子這樣小,抵抗力差的什麽似的,哪兒經得住什麽大仙瞎折騰?
那男人正遲疑,前頭老漢卻已經發現了,當即勃然大怒:“你這個孽障,如今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了嗎?還不快些滾過來!若果然吃了這裏的東西,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沒奈何,那男人只好讪讪地去了,倒是那女子又渴又累,落在後頭,委屈的幾乎要掉下淚來,卻還是勉強對展鸰笑了笑,小聲道:“多謝您,我,我走啦。”
說完,就步履匆匆的跟了上。
展鸠捏着幾個包子站在原地,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那是誰呀?好端端的,姐姐你嘆什麽氣?”如願看完豬的褚錦正巧過來,順着看了一回,沒發現有什麽異常,頗感好奇的問了一句。
展鸰将包子重新還給小五,又把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褚錦聽後大怒,就是夏白也皺了眉頭。
“簡直豈有此理,那老漢忒不講理!生病了自然要看大夫,再不濟還有游方郎中呢,哪裏又輪得到什麽大仙了?”
到底夏白是從底下上來的,對民情十分了解,聞言道:“此事絕不罕見,多有一些江湖術士招搖撞騙,坑害人命,然而百姓中不乏愚昧者,上頭履禁不止,也着實頭疼。”
陽光甚好,展鸰索性叫小五弄幾壺茶出來,又取了些小點心,也不往裏頭去了,就在外面對着路邊生出來的嫩綠色蓉芽說話,倒也清淨的很。
“哪怕最常見的風寒藥都要幾十文錢一副,而想要治好怎麽也得連吃六七服,可底層百姓生活艱難,一文錢恨不得掰成兩文花,大病忍小病熬,這大半兩銀子對他們而言也是沉甸甸的負擔,能省則省了。”說完,展鸰又微微嘆了口氣。
能說不的能說的她都說了,可若那家人實在不聽,她也真的沒有法子了。
管天管地,她還真管不了旁人湊上去送死……只是可憐那孩子了。
哪怕諸清懷為官清正,可到底出身世家,又有朝廷默認的各路孝敬,諸錦的日子素來優渥,哪怕一身不起眼的單薄夏衫也要十幾兩銀子,何曾知道窮字怎麽寫?聽了這話就有些愕然,一時無語。
展鶴在她身邊抱着個大手爐玩耍,聽她嘆息便趕緊擡起頭,又模仿着平日她安慰自己時的樣子,用小短胳膊拍拍她的手臂,“姐姐乖,莫哭,莫哭。”
童言稚語短時間內驅散了抑郁之氣,三人都笑出聲來,逗着他說笑一回。可說笑完了,這樁心事便再次盤旋在心頭,令人久久難以平靜。
良久,褚錦才嘆了口氣,“可即便這麽着,也不能信什麽大仙呀?那不是謀財害命嗎?”
“若換了你,一邊是花費大半兩銀子,将養大半個月,另一邊卻是區區幾個銅板,揚言三五日便好,而偏偏你手頭拮據,換了你,你信哪個?”展鸠緩緩道。
她的表情平淡,可說出的話卻紮心的疼。
類似的事她曾見過太多,也曾努力過,可被貧窮與愚昧深深蒙蔽的人群,卻又哪裏是那麽容易被勸服和拯救的?
褚錦張了張嘴,終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都說下人愚昧,但貧窮也脫不了幹系。
誠然有些人迷信,不聰明,可更多的人卻還是被利用了貪小便宜的心理。覺得左右自家窮,吃藥是吃不起的,如今既然有些人信誓旦旦的保證能馬上治好,死馬當活馬醫,倒不如試一試。若再恰巧碰上幾個瞎貓撞到死耗子的,或是有托兒扯着嗓子吆喝幾回,他們僥幸的心理便瞬間占據上風,這才是真正的走火入魔,誰勸也不聽了。
“我這就回去告訴父親,讓他把那什麽大仙的抓起來!”褚錦氣道。
“小姐莫要沖動,都說捉賊捉贓,如今你沒憑沒據的如何拿他?”夏白勸道。
“就是這個理兒,”展鸠也叫她稍安勿躁,“聽方才那幾個人的意思,那位黃大仙着實蠱惑了一批人心,如果你貿貿然将他拿下,卻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反而是你犯了衆怒,叫諸大人下不來臺呢。”
“那該如何是好,難不成就放着這樣不管?”褚錦道,“如今因着王丙的事兒,父親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不知多少人背地裏眼紅,恨不得日日夜夜盯着拿他的錯,若這回真的鬧出什麽禍事來,可就不好收場了。”
“此等奸人最是油滑警醒,好似泥鳅一般刁鑽難纏,更有許多爪牙分布各處專管通風報信,往往稍有風吹草動就跑個無影無蹤,此番咱們知道得早,若能抓住就好了。”夏白思索道。
“不急,”展鸠沉吟片刻,道,“稍後你吃了晚飯家去,便同諸大人說說此事,先叫他偷偷派人盯着,暗中查看,瞧瞧那黃大仙與何人來往。此類案犯一般都是團夥作案,須得有人與他捧場、唱雙簧,那些托兒也不無辜,到時來個一網打盡、人贓并獲豈不更好?”
也罷,左右無事,且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夏白和諸錦齊齊點頭,“此計甚妙,只是,終究只能止一時止癢。”
類似的事情也不是頭一回了,端的是屢禁不止,往往這回驅逐了個什麽黃大仙,待幾個月後風波平息,又會從犄角旮旯裏冒出個什麽張大仙李大仙趙大仙的,便如同春日的野草般瘋狂生長,永無斷絕之日。
“自然是釜底抽薪的好,”展鸰就笑着擺手,“如今我心中已有對策,回頭咱們且去瞧瞧,若果然是,我便當衆扒了他的皮!也好叫百姓們警醒,日後再有人以類似的招數蠱惑人心也不中用了。”
“當真麽?”諸錦和夏白又驚又喜。
“這個又掙不來錢,我說謊作甚?”展鸰笑道。
古代術士招搖撞騙無非就那麽幾個招數,什麽平地起火啊、捉小鬼啊之類的,說白了就是些最簡單的化學反應,早年他們集體接受思想教育的時候都放過多少回宣傳教育片了,早就爛熟于心。
趕明兒就去瞧瞧熱鬧,說不得自己還能反過來給那什麽黃大仙捉個鬼呢!
展鸰胸有成竹的樣子給了諸錦和夏白極大的信心,幾人在外頭說笑一回,天就漸漸的暗了,風也變的又大又涼,于是幹脆回屋。
席桐還沒回來。
展鸰往福園州的方向翹首看了一回,見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心中不免有些空落落的,便親自去點了外頭幾盞燈籠。
橘紅色的燈光在微黑的冬日傍晚随風搖曳,瞧着便叫人心裏暖暖的。
“席大哥還沒回來麽?”諸錦也問了一回。
展鸰搖搖頭。
之前剛穿越來的時候,展鸰身邊只有鐵柱二狗子和展鶴,前頭兩個對自己總是恭敬有餘親近不足,而展鶴根本就不開口說話,所以很多時候她一天加起來都說不了幾個字。
開始确實是不适應的,但就那麽過了些時日之後,竟也慢慢習慣了。
誰知自己剛習慣,席桐又誤打誤撞的找了來。兩個人似乎又回到了原來有事兒沒事兒聊幾句的日子,這一天天過的,雖然單調,卻覺得充實愉快得很。
眼下席桐不在,其實才離開沒幾個小時,可她……竟已經又覺得有些孤單了。
習慣,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
心裏不痛快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找點事兒做,等自己忙起來,自然就顧不上想了。
展鸰盤算了下晚飯的菜單,轉頭問諸錦和夏白,“先準備晚飯吧,你們可有什麽想吃的?”
話音剛落,諸錦和夏白兩人就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狂喜,然後争先恐後道:
“肉火燒!”
“香腸!”
展鸰就笑,諸大小姐對肉火燒的執念還真不是一般的深!
“肉火燒做起來有些麻煩,今兒時候不早了,改天吧。晚上有紅煨排骨,那個就米飯吃最好。香腸倒是有,有甜辣和五香的,我叫人都切些來。對了,今兒有幾只雞打架傷的不輕,懶得治了,正好殺一儆百,再加個辣子雞吧。”
說完,她又笑眯眯的看向夏白,“夏大人沒事吧?要不額外替你炒個青菜?”
夏白臉一僵,立即道:“無妨!我也是能吃辣的!”
展鸰和諸錦同時發出一聲悠長的哦~
早先買的幾只母雞孵蛋十分勤快,如今壯年雞鴨已經有好些了,漸漸地就有些不大安分,導致管理難度急劇攀升。
尤其是幾只小公雞,争地盤搶食物不說,還特別愛到處撩騷,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有時候吓得那些小母雞連續幾天都不下蛋,氣的大寶和大樹他們不行。
展鸰解決問題向來簡單粗暴且高效,聽大寶反應幾回之後就覺得不可思議,“多簡單吶,先把母雞隔離開來,單将那群公雞召集起來,當着它們的面兒把幾只帶頭惹事的殺了不就完了!”
效果果然顯著,先前還趾高氣揚,動不動就啄人的公雞們眼見着自己隊伍中戰鬥力最強的幾只給人生生切開脖子,沒多會兒就沒了氣息,都吓的扯着嗓子尖叫,轉眼功夫毛色都黯淡了許多。
等大寶他們心滿意足的拎着幾只死公雞離開去褪毛時,剩下的那些公雞們哪兒還有一點兒嚣張氣焰?都瑟瑟發抖的擠在一處,比小母雞們還像鹌鹑了。
展鸰去處理公雞,諸錦和夏白也熟練地跟進來,前者興致勃勃,後者面露擔憂。
辣子雞啊,辣子……光聽名字就覺得很刺激……
現在說回去跟大人報信兒還來得及嗎?可是又有點舍不得近在咫尺的紅煨排骨。
夏白夏大人心中激烈的鬥争着,時不時飛快的瞥一眼那口正在噗嗤噗嗤噴出誘人白汽的瓦罐,左右搖擺不定。
展鸰手起刀落,将去了血水的公雞剁成塊,又漂洗幹淨,整齊的碼在大陶盆裏,到了白酒、鹽、糖等腌制。
諸錦好奇的問,“那是什麽,聞着味道好生熟悉。”
“五香粉,”展鸰将小陶罐往她鼻子下頭扇了扇風,笑道,“前前後後費了好大功夫,好歹算是置辦齊了,除了灌香腸的時候,就再沒舍得用。”
“原來是香腸,難怪。”諸錦深吸一口氣,忽然就開始打噴嚏,兩眼淚汪汪的,逗得展鸰直笑。
腌制雞塊還需要些時間,展鸰又點點展鶴的鼻子,“吃個紅糖炸糕吧?”
“紅糖炸糕!”展鶴開心的道,盡管他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但絲毫不妨礙他期待。
這紅糖炸糕還是原來有一回展鸰放假在家,實在懶得出門,可偏偏家裏也沒什麽能吃的了,就翻箱倒櫃把所有食材堆在一次,湊合着用手頭的材料胡亂作了一回,沒想到還挺好吃。
她用的是糯米面和小麥面的混合面皮,糯米多些,小麥少些,這樣依舊彈牙适口,咬開後瑩白可愛,卻不會太難消化。
這個做起來很簡單,只要将面和好了,包進去紅糖餡兒也就是了。正巧還剩些豆沙,展鸰又做了幾個豆沙的。
燒熱了油鍋進去炸,也不必太熱,七成熟即可,須得小火,不然容易炸糊炸黑,不好看也不好吃了。不多時兩面就都鼓起來,熟了之後撈出來控油晾涼,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下去了。
趁熱吃,外皮金黃酥脆,內裏又軟又糯,既有糯米的香,還有小麥的醇,配着裏頭粘稠的紅糖汁或是細細的紅豆沙,甜甜蜜蜜的,卻不怎麽膩人。
幾人都抓着吃了一個,因是油炸的,外頭雖涼了,裏頭卻還有些燙,都坐在那裏呼呼直吐熱氣,可還是不舍得停下來。
展鸰自己也十分滿足。油炸食品确實不益于健康,但架不住它好吃啊!
正吃着,門簾一動,席桐裹着一身寒氣進來了。
衆人齊齊起身,嘴裏咬着紅糖炸糕,含糊不清的道:“回來了?”
席桐沒做聲,只是點了下頭,又将鬥篷解下來挂在一旁。
展鸰敏銳的察覺到他的表情不大好,不像是生氣了,倒是挺一言難盡的,就過去小聲問:“怎麽了?”
席桐的眼皮抖了抖,剛要開口,外頭竟傳來一道顫巍巍的嗓音,“師父,師父啊,還請師父不吝賜教!”
随着這聲音響起,席桐的臉更黑了。
展鸰一怔,表情也跟着微妙起來。
她一手舉着咬了一半的紅糖炸糕,一手飛快的将門簾挑開道縫兒,悄悄的往外看了眼,“噗!”
就見外頭一個約莫五十歲上下的老漢,穿着一身挺幹淨整齊的青色棉襖,肩上還背着個小包袱,正一臉焦急的抓着小五比劃,只說是跟着師父來的,又問人去哪兒了。
小五跟他問了個滿頭霧水,“客官,您且坐下喘喘氣,慢慢說。”
那老漢跟了一路,累得夠嗆,因為過分幹渴還幹嘔了一聲,趕緊坐下來,咕嘟嘟吃了一大杯熱茶,這才呼哧帶喘的說了幾句,又連比帶劃的說了自家師父長什麽樣子。
小五一聽,愣了,那不他家二掌櫃麽?!
可……
他滿臉狐疑的打量着這位足夠當自己爹的老者,心道也不對啊,二掌櫃才多大年紀?怎麽會有這麽老的弟子?沒聽說過啊!
展鸰憋笑,用胳膊肘撞了撞席桐,擠眉弄眼的道:“呦,出去一趟,還帶回來一位高徒?”
都什麽時候了,這妮子竟然還打趣自己?席桐萬般無奈的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的将視線從她唇上移開,“餓了。”
方才展鸰在吃熱乎乎甜滋滋的紅糖炸糕,雙唇上難免蹭了油,在昏黃的燈光下便顯得格外飽滿瑩潤,看上去……特別好親的樣子。
有那麽一瞬間,席桐就覺得自己心尖兒好似被鳥羽輕輕掃了下,癢得很。
“張遠沒請你吃飯嗎?”展鸰去給他倒骨頭湯,又拿炸糕,“怪冷的,你騎馬回來灌了一肚子冷風先別吃東西,喝點藥湯去去寒,炸糕占肚子,吃一個意思意思就完了,不然等會兒吃不下排骨了。”
那邊第二個炸糕都快吃完了的諸錦和夏白:“……”
呵呵,女人!
席桐嗯了聲,端起碗來喝濃白的骨頭湯,随着熱湯下去,凍透了的四肢百骸都跟着暖和起來。
展鸰伸手在他手背上試了試,只覺觸手冰涼一片,就有些心疼,又抱怨道:“張遠也是,這麽冷,又這麽晚了,也不叫人吃了飯再回來,空着肚子跑多遭罪!趕明兒咱只去上午。”
“他倒是想請,”席桐心中十分受用,就覺得被碰到的肌膚瞬間變得滾燙,哪裏還覺得冷?“只我不願多待,越晚了越涼。且到底不是自家地盤,待着也沒意思,還是早些回來的好。”
張遠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分明是自己吃不到好吃的排骨,也不想叫他吃,他哪裏會上當!爬也要爬回來!
“也是,”展鸰點點頭,“還是叫秦嫂子幫忙縫個手套吧,不然騎馬太難受了。”
那頭的諸錦終于忍不住出聲道:“姐姐,我們也是騎馬來的,也手冷呢!”
展鸰裝沒聽見的,起身去看雞,“差不多了,我先做上,都起開,有辣椒,別嗆着。”
席桐低頭淺笑,滿滿的把那個還有些燙嘴的紅糖炸糕吃了。
諸錦就撇嘴,哼,區別對待。
展鸰開始熱鍋,先将那雞塊炒了一回煸油,這樣等會兒做起來格外的香。
夏白是個老實人,展鸰也就不糟蹋他了,今兒便沒放特別多的辣椒,夏白瞧了之後便十分感激,最後千言萬語都彙成一揖到地。
他方才不該腹诽的,展姑娘真是個好人!
雞塊已經漸漸變成漂亮的金黃色,與裏頭鮮紅的辣椒相映成趣,十分好看。
空氣中雞肉特有的鹹香迅速彌漫開來,再加上花椒、辣椒等的香氣,越發濃郁,勾動了衆人本就難耐的辘辘饑腸。
席桐把盤子端過去,展鸰就問:“外頭那人怎麽回事兒?天都黑了,怎麽還跟到這兒來了?”
說起這個來,席桐也是頭大如鬥,只覺得這麽多年沒遇到這麽棘手的事兒。
今兒他去幫陳淼給犯人畫像,同在現場的除了張遠和趙戈外,還有一位原本陳淼手下的禦用畫師,就是外頭那個老漢。
那老漢本職并非這個,他早年在外經商,前些年才将大權放給兒子,頗有些家業,也算是福園州小有名氣的富戶。
只是老漢忙了大半輩子,如今一朝放權,卻哪裏閑得住?可巧他自小便喜愛繪畫,又同陳淼相識,便去衙門裏頭領了個閑差事,有事兒時幫着畫畫,沒事兒了就自掏腰包買些零嘴兒與衆人唠嗑,權當打發時間,人緣十分不錯。
前些日子他就聽說什麽神技的事兒了,只是陳淼将此事捂得尤其嚴實,他一直無緣相見,今兒就用心觀摩。
結果這一看了不得,他竟當場激動地渾身發抖,好不容易挨到席桐畫完,竟幹脆直接跪下了,非要拜席桐為師!
席桐哪兒是個喜歡麻煩糾葛的人吶,一口回絕,二話不說拔腿就走,誰知那老漢竟倔強非常,竟也騎着自己的騾子一路追到了這兒……
聽他說完之後,廚房內先是一靜,繼而迸發出齊聲大笑。
展鸰笑的直不起腰,“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
早前兒這人還擠兌自己,說李氏再大幾歲的話都能當她娘了,可如今倒好,他自己帶回一個爺爺輩兒的來!
諸錦笑的眼淚都流了滿臉,“聖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位老先生果然令人敬佩,席大哥,你可好歹成全了人家吧!”
夏白到底與席桐惺惺惜惺惺,如今倒不好明着擠兌,憋了半日,只沖他拱拱手,試探着道:“席先生?”
席桐:“……”塑料兄弟!我信了你的邪!
展鸰和諸錦一聽,笑的更厲害了,一個舉着紅糖炸糕,一個舉着鍋鏟,抱在一起發抖。
席桐自己望着屋梁看了會兒,身形說不出的孤單可憐。
等展鸰好不容易笑完了,這才抹抹眼淚,将辣子雞裝盤,“答應不答應的,天色已晚,等他回去也該關城門了,等會兒我先叫人給他安排個房間住着,甭管什麽事兒都趕明兒再說。”
大慶朝雖然沒有宵禁,可每日入夜後卻會關城門,次日一早才開,那老漢死活不可能趕在關城門之前回去了。
那老漢白手起家,乃是經歷過風浪的,被席桐拒絕了也不怕。
左右他進門之前已經看過了,席先生的坐騎寶馬便在馬廄內,可知自己沒跟錯!
不等展鸰安排,他自己先就不緊不慢的叫開了間房,又叫了一桌酒菜,舒舒服服的吃起來。
諸錦偷偷從門縫裏看,笑的不行,“席大哥遇上對手了。”
席桐斜她一眼,“你們就不怕關城門?”
諸錦笑嘻嘻道:“這兒距離黃泉州本就比福園州近些,況且我們騎馬快得很,他是騾子,又是老人家了,自然不同的。”
哼,你冷眼瞧我我也不走,等都等了半日,怎可事到臨頭功虧一篑?
展鸰将炖了大半天的紅煨排骨瓦罐端到裏間他們自家人吃飯的餐桌上,其餘人都幫忙擺了碗筷。
紅煨排骨、辣子雞、酸辣土豆絲、臘腸雙拼、蔥燒豆腐、雪白牛骨濃湯,四個大人一個孩子吃足夠了。
自己做飯就是舍得下功夫,煨了大半日的排骨已是骨酥肉爛,哪裏還需要嚼?輕輕一提,那中間的骨頭便自己脫落,趕緊将肥瘦相間的排骨肉帶着湯汁一起挪到米飯上,肥肉略呈透明的顏色,瘦肉已然變成了深沉的醬紅,一口下去,嘶溜一吸便碎了!
辣子雞腌制入味,雖然是大塊大塊的,但最裏面也滋味十足,又香又辣,雞肉軟糯勁道,一口下去滿嘴油,比普通的炖雞好吃太多倍。再蘸一點盤底的汁兒,火辣辣的刺激味蕾,不管多麽疲憊的心靈都被安撫了。
吃吧,吃吧,美美的吃吧!
外頭寒風呼嘯,室內溫馨動人,既有美食相伴,又有知己相随,人生之自在得意事莫過于此。
諸錦和夏白還趕着回城,也沒多聊,飛快的吃完了就走了。
席桐和展鸰慢悠悠的吃,也沒起身相送,展鸰順便将今天遇見的黃大仙的事兒說了。
“本來我也不大願意管這個,現代社會什麽保健品案件還少嗎?”她有些頹然的嘆道,“事實證明,這種事情就是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哪裏清理的完呢?”
席桐給她夾了兩塊去掉骨頭的排骨肉,又給展鶴把雞肉上面的辣椒撥掉,“可還是忍不住,對不對?”
展鸰失笑搖頭,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是啊!”
确實忍不住。
總不能因為可能潛在的不确定性就索性不努力了吧?
以前他們上課的時候、訓練的時候,不都是這樣說的嗎?實際執行任務的時候,也是這樣做的。
哪怕前路再難,也要堅持走下去!
哪怕知道不能一勞永逸,也得堅持做下去!這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不能斬草除根又如何?出現一個,打掉一個!好歹能叫他們知道厲害,也叫他們收斂,懂得忌憚!
席桐笑了笑,“明日咱們便去會會那位黃大仙。”
展鸰一挑眉,“不去畫像了?”
“正事要緊,”席桐搖搖頭,“左右陳知州那邊也不是十萬火急,不差這幾日。”
“那,”展鸰忍笑往外頭指了指,“你這位弟子?”
“沒完了是吧?”席桐面無表情看。
展鸰撇撇嘴,轉頭去跟展鶴嘟囔,“哼,小氣吧啦的。”
展鶴就點頭,跟着鹦鹉學舌,“哼,小氣吧啦的。”姐姐說什麽都對。
席桐都給氣笑了。
這妮子真記仇。自己當初不過随口說了一句,也沒什麽別的意思,她竟記到現在,還翻來覆去的說個沒完了!
可是……他還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席桐也真是給那五十歲的上門徒弟吓怕了——這個鐵定是自己給他送終好嗎?!次日天不亮就拉着展鸰進城,後者照例帶着展鶴這根小尾巴。
明兒就是元宵節,城內已經提前熱鬧起來,幾條主幹大道上正忙活着,好些有名的酒樓飯館門前那過年期間立着的門樓壓根兒就沒拆!只是因風吹日曬,上頭的彩綢顏色暗淡了些,如今便拆了換新的。
三人先找湯餅鋪子,叫了三碗牛雜面權當早飯,又買了兩包蜜餞點心果子和糖炒栗子邊走邊看,吃的嘴巴不停。日頭升起來的時候,就遇見了出來接應的夏白。
“就在城東河邊上。昨日大人聽說後十分重視,已經派人喬裝打扮混入人群。”夏白道,“小姐在河對面的酒樓要了包間,正好能看見下頭的景象,又隐蔽又便宜。”
黃泉州外頭有幾條小河,建城之日便開鑿河道,引了些活水進來。一來增添景色,二來也利于治安,萬一走水什麽的,滅火也方便。
如今幾條河邊都修葺的整整齊齊,一色青石板鋪路,又栽種高大柳樹,現在柳樹也有些發芽了,細嫩的柳枝随風搖擺,很是賞心悅目,俨然有了幾分料峭的春意。
三人順着人群上酒樓,裏頭諸錦果然已經叫了一桌幹濕十八個碟子和兩壺清茶,見他們進來便連連招手,又指着外頭,“快快,已經開始了!”
衆人趕緊過去,席桐身材高大,便将展鶴抱在懷中,叫他坐在自己大腿上,正好可以扒着窗沿,探出顆小腦袋看下頭的戲法。
就見河邊大柳樹下擺了個攤子,旁邊立着個青布白幡,上書“黃大仙”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攤子後面坐着一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突突長袍,帶着青色發冠,手邊放着木劍、拂塵、燭臺、水碗等,腳底下還有一個背簍,上頭蓋着一塊布,看不清裏面裝着什麽家把什兒。
攤子外頭已經圍了幾十號人,有老有少,面上除了木然就是激動和狂熱。
展鸰皺了皺眉頭,“整個一大型洗腦現場。”
那黃大仙長得倒是有幾分文雅:白淨面皮,三髯美須,身材清瘦,打扮的也仙風道骨,瞧着倒也有些說服力。
周圍肅然無聲。
就見黃大仙忽然睜開眼,将拂塵抓在手中一揚,另一只手飛快的掐了一下,拿腔捏調的說:“本仙掐指一算,我與此地有緣,恰逢佳節,今日便白送三卦。不管你是問前程、問姻緣、問康健禍福,皆可!”
話音剛落,人群裏就沖出去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二話不說噗通一聲先跪倒在地,神情驚恐的喊道:“大仙,大仙救命啊!”
黃大仙又抖了一下拂塵,不緊不慢的道:“你不必說,本仙早已算到。現觀你印堂發黑,形容憔悴,周身隐約有青氣泛出……”
他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最後斬釘截鐵道:“你是被妖物纏身吶!”
那托兒十分配合的啊了一聲便癱軟在地,周圍人群也紛紛驚呼出聲,七嘴八舌的問該怎麽辦。
黃大仙呵呵幾聲,撚着胡須輕笑道:“不必擔心,小小妖物,區區百十年道行,也敢在本仙面前猖狂!諸位鄉親父老,且看本仙這就收了它!”
說完,黃大仙面前香案上的蠟燭就自己燒了起來,靠近的好些百姓都吓得不行,兩腿一軟跪下就拜,無比虔誠。
黃大仙滿意地笑了,從懷裏掏出來一張空白的符紙,又放下拂塵,抓起桃木劍,閉着眼睛叽裏咕嚕念了一通,然後突然嚴肅面容,中氣十足的爆喝一聲:“妖孽,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連同樓上吃着茶果看戲的展鸰等人帶下頭的百姓們,都被他極其投入的演技和驟然爆發的大叫吓了一哆嗦……
說時遲那時快,黃大仙已經輾轉跳躍了幾個圈,所到之處衆人紛紛低呼避讓,他便如摩西分紅海一般自己又擴出去一個偌大的半圓,最後一個幹脆利落的盤腿坐下,然後用桃木劍挑着符紙往蠟燭上頭一放,上頭竟漸漸地顯出來一只張牙舞爪的狐貍!
“呀!”
“妖精,真是妖精!”
“黃大仙,大仙顯靈了!”
“狐貍精,都來看啊,黃大仙捉住了狐貍精!”
作者有話要說:
老頭兒:“師父!”
席桐:“……您是我師祖!”
關于江湖騙術這種事兒吧,哈哈哈,其實如果單純當變戲法看,也挺有趣,可拿來騙人就不對了。
我小的時候,聽大人們說,好像是八十年代那一陣子,我老家那邊還挺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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