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上)

江南的水鄉養人, 青鯉灣一個小地方就養出了一個戲班子, 班子雖然小, 裏頭各個人都生的水靈靈,班主底氣足, 逢人就說他們班子裏将來一定會出名角兒。

青鯉灣小地方娛樂設施稀少, 看戲的人倒還有,居民除了出海就是在小鄉鎮裏看戲,可出了這麽個小地方, 通過網絡和電視不難了解到, 外面的世界那麽廣闊, 要當名角兒,想被更多的人知曉, 不都得走出青鯉灣,去外面的世界發展。

班主想這一天都想得瘋魔了,所以他幹出一件蠢事。貸款借錢,不小心借到高利貸, 班子還沒走出去, 就被要債的人讨上門。

周末的上午一群穿着黑衣的催債打手直接把小院的門揣爛了,勁頭跟氣勢把正在練功練氣的小年輕們吓得聚在一起不敢吭聲,班主還沒到,倒是個在後園打雜的少年出來發聲。

“你們找誰,有什麽事。”

音色清冷, 帶了一點變聲期獨有的沙啞, 聽出幾分奇異的韻味。

領頭的黑衣人面目不善的說了一句:“欠債還錢。”

少年倒沒露出懼怕的神色, 這些黑衣人剔的平頭發根幾乎貼在頭皮,身材高壯,整出這麽一副姿态其實都是為了好讨債,先從形象氣勢上唬人。

可惜少年見識過比他們都恐怖手段高明的人,因此他還挺淡定。

“冤有頭債有主,誰欠你們錢就找誰去,沒必要把我們院門都踢壞了。”

黑衣人開口:“找你們班主,吳有為。”

少年沉默,不光是他,身後聚在一起的小年輕都不知道他們班主居然在外面欠了錢。

少年又問:“欠了多少。”

黑衣人說了個數字,院子裏的人集體噤聲,這錢數他們活到現在別說見,聽都沒聽過這麽多的錢。

有人慌了,就跟在前面和黑衣人交涉的少年說:“葉悄,你趕緊出去把班主叫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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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一個人能主事,葉悄還是園子裏唯一一個幹雜活的,差遣他出去找人再合适不過,畢竟其餘人都有可能成為将來的名角兒。

葉悄讓黑衣人們等,外出穿過幾條巷子很快出現在班主的家門口,門院窄小,牆瓦久經年月都被雨水沖刷成灰白色,不久前還下過一場暴雨,角落發散出青苔的氣息幽幽飄在鼻間。

葉悄擡手扣門:“班主在嗎。”

等了又等,沒有人回應。

葉悄隐約有了點預感,門從外面推不開,到隔壁找人問,才知道班主昨天夜裏出去了。

聽完這話葉悄知道班主是跑了,他回院子跟讨債的黑衣人交差,聽着收不到錢,一幫大哥們目光掃過身後那群小年輕,葉悄出聲:“欠你們錢的人是班主,如果傷到其他人我就報.警。”

黑衣人散後,院裏所有人都沒辦法繼續練功,臉上神色恍然,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葉悄坐在角落默不出聲,比平常男性留的長的頭發蓋住眉眼和大半張臉,遠看只覺得單薄的少年陰氣沉沉的,所以大家都不怎麽喜歡跟他搭話。

等外面走進來一名斯斯文文滿身透出一股子儒生氣的青年,大家紛紛把求助的視線轉向他,青年安撫好他們的情緒,才讓葉悄跟他出去。

青年說:“小悄,我手上還有點錢,你拿着先離開,這院子跟班主住的地方過來兩天就被他們收了。我聽說搞地下貸款的人手段都多的很,青鯉灣地方雖然小,可強龍不壓地頭蛇,有些事情哪怕天王老子來了都管不到,為了防止他們報複到身上,你拿了錢先走。”

葉悄搖頭:“師哥,我還不能走。”

陸念秋嘆氣:“怎麽又不聽話了,我是為你好。”

葉悄淡淡嗯了聲:“要說危險,師兄跟冬冬不更加危險、”

冬冬是班主吳有為的親兒子,他老婆嫌棄吳有為窮又固執孩子還沒多大就跑了。

班主一個人把吳冬冬拉扯到現在,七歲的小孩子身體自打生下來就不好,小病秧子一個,或許是沒錢給他看病,又或者怕帶着吳冬冬成為累贅招人注目,總之班主逃跑時應該什麽都沒帶,把他這小病秧子的兒子留了下來。

而葉悄就是專門伺候照顧吳冬冬的,他跟陸念秋都是被班主半路收養回去的,要說班主欠債逃跑不是個正常男人該有的作為,但葉悄還不至于恨對方,當日子苦久了盼頭破滅,把一個固執老實人變自私走向極端的路也實屬正常。

要說班主是個忠厚的好人,逃跑把自己兒子扔了。要說他是個壞人,卻在生活清貧的時候沒對兩個沒有家的小孩子置之不顧。

總之人性最不好揣測,更不要輕易妄加的去揣測一個人。

葉悄擁有這副身軀半年了,該了解的都了解的差不多。原來的葉悄是一個生下來就不幸的孩子,童年一直循環着被人輪流丢棄,差點還給賣到人販子手上,經歷了太多的苦頭,性格陰沉沉的不愛說話,旁人同樣不敢靠近他。

小病秧子吳冬冬對葉悄就格外的依賴,這也是葉悄能一直留下的主要原因。

吳冬冬還在鎮上的小醫院住着,葉悄晚點得去把小孩接到身邊,順便告訴小孩他爸扔下他跑了。

陸念秋說:“冬冬我看着就行,你年紀還小,出去了有時間和機會重新生活,不該被束縛在這裏。”

陸念秋頓了一聲:“師哥知道你喜歡唱戲,你有天賦就不該被埋沒,去一個大城市,功夫不負有心人,師哥相信你日後一定會成為臺上的名角兒。”

葉悄覺得陸念秋比他還要善良,幹脆沒接話,反正我行我素慣了,對方拿他沒辦法。

“我準備去接冬冬了,你随便看着辦吧。”

葉悄留完話就走,陸念秋看着他的背影面露無奈。

葉悄情緒有點起來了,他以前受抑郁症折磨自殺,即使現在擁有一副新的身軀,最開始也花了至少三個月才走出原來的狀态,到今天他才有了自己重生一次的真實感。

就像做了一場夢居然重回到十八歲,想都不敢想的事,卻真實的發生在他的身上。

葉悄乘車到達鎮上的醫院,吳冬冬住院三天,今天費用用完了,續不上,得把人接出來。

醫院病患少,病房就三個小孩,吳冬冬見到葉悄,嘴巴扁扁的差點想哭,還想要抱。

其他兩個小孩見到葉悄被頭發遮臉的模樣都沒敢靠近,睜着圓溜溜的眼看他,好像在看什麽壞人。

葉悄話不多說,牽起吳冬冬的小手去前臺辦理出院手續就帶人離開了。

吳冬冬說:“冬冬想哥哥。”

葉悄捋了一手小孩柔軟的頭發,帶他上車後開始閉目養神。

過了會兒說:“班主欠錢跑了,以後你要跟我。”

吳冬冬似懂非懂,聽他爸跑了不要他更加收緊抱住葉悄的手。

葉悄被小孩勒的有點呼吸不上,他人瘦,把小孩腦袋往後薅了薅:“你怎麽就不怕我。”

冬冬笑的眼睛亮亮的:“哥哥好看啊。”

葉悄無言。

誰能想到他被頭發遮掩起來的眼睑下有一道二厘米的疤,天生的。除去這道疤,葉悄的相貌跟雁回有五六分相似,還生得一副清亮的好嗓。他都不知道這是天意還是雁回的模樣真的成了大衆臉,居然遇到過兩個跟自己形近的人。

但葉悄也因為這道疤毀了,而且在雁回來之前,原來的葉悄不太會唱戲,平日裏跟個啞巴無異,不愛開口說話。他自己私下悄悄練嗓子,直到在陸念秋無意撞見,把對方吓得半天沒出聲。

師哥陸念秋說他比班子裏任何人唱的都要好,哪怕陸念秋是班主帶出來的,也都不如他。

班主收養了他們還教唱戲,教陸念秋,不教葉悄,就名頭上挂個師兄弟,以前的葉悄自閉不計較,現在的葉悄也不計較。

葉悄說:“我長得吓人。”

他眼睑下的疤痕就像精美瓷器上出現的一道違和的裂縫,吳冬冬掀開他的頭發定定看了幾秒那道疤痕,咯咯的笑。

“不吓冬冬。”

葉悄忘了吳冬冬智力有點問題,傻乎乎的。但這小孩卻是他意識清醒時第一個對他傳遞溫暖的人,所以他可以冷血,可以選擇做個自私的人,唯獨放不開那麽小的孩子留在這裏。

(下)

回到青鯉灣的時候葉悄發現周圍似乎好像變熱鬧了,村委方向隐約傳來鞭炮聲,敲鑼打鼓的,也不知道在鬧什麽。小地方消息傳得快,葉悄牽吳冬冬回家的短短路上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有大老板來這裏做慈善,給青鯉灣捐了上千萬。葉悄挑眉,确實很多錢,可以還好多筆班主欠下的高利貸了。

旁邊過路的村民好奇問:“哪個地方的老板扶貧扶到這邊了,出手那麽闊綽。”

“不知道,好像村長稱呼對方江老板,人家老板親自過來的,開的那輛車——”邊說邊比劃了一手,“闊氣有派頭,但大老板沒擺臉,還那麽有誠意的捐上千萬進來,村裏所有幹部領導都過去接待了。”

村民感嘆唏噓,捐一個小地方都能随便捐那麽多錢,那該會多有錢啊,他們想象不到。葉悄聽了幾句沒放在心上,反正與他無關。

葉悄帶吳冬冬回他跟師哥的住處,兩室的平房,地方不大,是他師哥幾年前親手一個磚頭一個磚頭搭建砌出來的。

吳冬冬一進屋內就想看動畫片,陸念秋給他調了個臺,說已經過了放動畫片的時間,只有電視看。

小朋友看電視半懂不懂,勝在好奇,坐下幾分鐘就開始認真看。陸念秋出去找到在水池邊洗東西的葉悄,開口說:“小悄,明天你就收拾東西帶冬冬坐車離開,去哪裏都行。”

說完遞給他一本存折,是陸念秋這幾年攢下來的錢。

葉悄接過打開看了眼,推回陸念秋手裏:“我自己也有。”

陸念秋笑問:“你哪來的錢,這個時候別倔強。”

葉悄不出聲,還有點煩躁。

陸念秋繼續說:“那幫高利貸的明天肯定過來,冬冬是班主的孩子,萬一被他們帶走拿來要挾怎麽辦,為了錢他們真的可能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那師哥你呢……”

陸念秋眨了眨眼:“班子還需要我,離開了他們怎麽辦。”聲音忽然溫和下來,“小悄,有機會的話說不準還能治好你臉上的疤。大城市醫療技術先進,攢夠錢把疤痕去了,你會唱戲,相貌也俏,指不準就是下一個蘇月白。”

葉悄臉色驟冷,陸念秋改口:“好好好,不是他,那就是去年出來的也很受聽衆歡迎的宋然怎麽樣。”

蘇月白現在人氣比宋然高,在陸念秋心裏他師弟以後一定會比他們還要厲害。

葉悄反問:“師哥不想到大城市看看麽。”

陸念秋擡手在鼻子碰了一下:“想啊,不過還是先把目前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又不能一步登天。”

他望着葉悄的眼睛,渾然不覺得對方眼睑往下的疤痕有多難看。

“出去以後記得把脾氣收一收,師哥不是要你去讨好別人,這社會看人三分和顏悅色總歸是為自己好。假如有人欺負你,打得過就反擊,實在不行就跑,別當受氣包,做好人如果容易讓小悄被人欺負,我寧肯你當個壞人去欺負別人。”

葉悄別開眼睛回避陸念秋的目光,從來沒有人叮囑他去當壞人是為了要更好的保護好自己。

“師哥,你別說了。”

對方笑笑:“好,我不念叨。”

陸念秋執意要葉悄帶吳冬冬走,大晚上幫他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可兩人終究沒走成,天還沒亮,淩晨五點左右周圍就有黑衣人在屋檐下蹲着,見他們門打開,目光就直勾勾的掃過來,只要他們拎起行李箱踏出一步,估計就會被強行扣下。

村上的居民注意力都被來做慈善捐錢的大老板吸走,哪裏還有什麽人關注他們這個小班子遭遇的困境。

葉悄沒馬上帶着吳冬冬明目張膽的離開,他還在尋找機會,等他們發現吳冬冬在他們屋裏,恐怕會直接進門把人搶走。

這一天村裏實在很熱鬧,據說村長大設宴席請大老板吃酒,面對村裏人的熱情款待和邀請,大老板居然沒駁了面子,因此一早就開始熱鬧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青鯉灣迎來一位大財神給他們鄉村做建設,村長昨晚到今天都笑得合不攏嘴,看着財神爺的眼神和藹可親,想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希望財神爺下次還來。

除了酒宴款待,村長多問了幾嘴財神爺還有沒有什麽興趣,私心想準備些活動助個興頭。

財神爺發話:“難得閑下來的時候會去聽戲。”有錢人謙和那不叫謙虛,而叫低調。

村長一拍手,連連點頭:“咱們這剛好有一戲班,村裏老的小的基本都去聽過呢。”

于是事情不等提前安排就這麽通知到陸念秋這邊了,他聽說要帶班子去給大老板唱戲,就想趁機讓葉悄帶吳冬冬混進人群中溜走,人多眼雜,機會擺在眼前。

葉悄牽着吳冬冬跟班子裏的人一起進到村裏的文藝演播大廳,黑衣人果然被隔離在外面跟不進來,整座樓外面都保安守着,對他們來說是相對比較安全的空間。

趁大廳已經有人開始表演,葉悄想辦法準備把吳冬冬送出外面。小孩忽然鬧肚子漲要上廁所,葉悄跟着安全路标把他帶到樓上衛生間,手一脫,吳冬冬心急地沖了進去,葉悄怕他摔倒緊跟着沖,誰知道這麽空的衛生間居然還有個人。

吳冬冬這傻孩子還直接沖進去跟人家共着一個地方,葉悄把小孩拉回手邊,視線順着向下即刻往上滑,邊轉移視線邊說:“你先把褲.鏈拉上——”

聲音頓時卡在喉嚨出不去,望着眼前熟悉又顯得陌生的臉孔,低下頭會冒犯,而維持此刻的角度會讓他把這英俊沉穩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原來給村裏捐錢做建設的財神爺,撞了一個姓的江老板就是江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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