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愛情的開始是憐憫還是拯救

黃志雄終于、終于結束之後,陳亦度安靜地把衣服穿了回去,安靜得讓黃志雄心裏發毛,壓着嗓子貼過去抱他:“其實我該說謝謝你的。”

陳亦度挺平常地笑笑,向他伸出手來:“不用謝——你那把刀借我用用。”

黃志雄二話不說就掏出不離身的軍刀遞給他,心裏略微有點忐忑,不知道這是怎麽個意思,是要捅自己一刀呢,還是別的。男人最害怕的事兒大概都一樣,交出軍刀的時候他覺得腿間涼飕飕的,但陳亦度拎着刀并未多看他一眼,只是細細把大衣上那些形跡可疑的白色半凝污漬沾到的貂毛割掉了,再把刀遞回給黃志雄:“謝謝你。”

他越是這麽若無其事,黃志雄越覺得無所适從,怏怏地穿了衣裳下車去處理現場,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往樹叢裏走,背影看着有點茕茕孑立的意思。陳亦度無聲又沉重地嘆口氣,慢慢下了車走開幾步點了一根煙。

活口是沒有的,全屍倒還剩下兩具,至少沒被打成兩截。黃志雄站在屍體前面愣怔了會兒,彎腰下去卸了他們的裝備,其中一個人身上的M9手槍是他的,槍筒下面的導軌上挂的不是常見的瞄具或者強光手電,而是全隊唯一的一個激光指示器。當初他們是不是就是這樣在自己身上摸走了這把槍?他默默把槍插進腰裏,走回陳亦度身邊問:“我們的車也沒法要了,不如……”

陳亦度吐出一口劣質煙草辛辣的煙霧,把重心換到另外一只腳上,抽出手槍打爆了油箱。那是彈匣裏最後一發子彈,他順手把空槍拍到了黃志雄懷裏,又朝後退了幾步:“沒問題,想怎麽燒怎麽燒。”

油箱裏所剩不多的油汩汩流到雪地上,滲進雪裏去。黃志雄把兩具屍體拖到車邊點了火,用的就是從他們身上翻到的Zippo,很騷包地刻着軍團的口號,“Honneur et fidelite”。

榮譽與忠誠,這真諷刺,黃志雄想。誰的名譽?又向誰忠誠?他扭頭看陳亦度,瘦削蒼白的面頰被火光平白映出妖異的薔薇色,顴骨上一抹流金。不是個普遍意義上雌雄莫辨的豔冶長相,輪廓鮮明得過分,甚至可以說是鋒利的,然而他就是覺得他勾人,眼睛,嘴唇,手指,甚至連吞咽的動作和說話的語氣都是種誘惑。現在這個最會勾人的人眼睛定定地像是看着前方,又好像什麽都沒看,不過是在放空而已,這個表情讓他心裏有點兒別扭,猶豫了幾秒鐘還是走過去蹲下:“疼吧?我背你。”

陳亦度笑笑,輕輕踢了一腳他屁股,根本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不用,走吧。”

黃志雄撓撓頭:“我想和你講講我的事,你聽嗎?”

陳亦度分給他一支煙,黃志雄決定把這個信號理解成他想聽,定了定神從頭開始講。其實他不太會講故事,一概是平鋪直敘,尤其顯得老實可信,陳亦度聽着聽着就有些恍神,覺得像小時候外婆故事裏的從前。

黃志雄生在溫州瑞安農村,十幾歲時趕上了溫州人“移民”海外的高峰時期,說白了也就是偷渡。最熱門的路線有法國和意大利兩條路,他稀裏糊塗地選了法國,為了得到一個合法身份報名進了外籍兵團,靠着年輕身體好通過了重重選拔,分到最精銳的傘兵團簽了合同。本來服役滿五年就可以得到十年合法居留和優先入籍的資格,然而五年過去,黃志雄發現自己已經不能适應沒有訓練和任務,沒有槍聲和硝煙的生活了,他入了籍,緊接着又簽了下一個五年合同。他去過科索沃,埃塞俄比亞,科特迪瓦,南奧塞梯,敘利亞,阿富汗,黎巴嫩,每個在新聞上一掠而過的地名,都有人在那裏殺人,或者被殺。

黃志雄低頭看着雪地,講起在伊拉克如何失去了自己的戰友——真正的戰友,講起重新走進空蕩蕩的營房那一刻:床鋪還在,貼在床板背面的家人照片還在,扔在門後的髒襪子也還在,但是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都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天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在醉後的虛妄幻覺裏看見每個戰友都在微笑,只有他自己像個孩子似的嚎哭。

他講述時聲音很平穩,陳亦度仍然從中聽到了痛苦,壓抑着的,無從解脫的痛苦。然後黃志雄說到這一次的任務:他休了一段時間的假,去看了心理醫生,但并無幫助,回軍團銷假時上級把孑然一身的他分配到了新的小隊。這是他和新小隊第二次任務,上一次的目的地是朝鮮邊境某個靠近開城的地方。

“所以你們這一組都是亞裔?”陳亦度從衣兜裏掏出瓶半滿的酒遞給他,“喝一點吧,我現在能理解了。”

黃志雄接了過來,緊緊握在手裏搖了搖,只抿了一小口濕濕嘴唇,就還給了陳亦度:“至少讓我清醒講完,”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小條能量棒遞過去,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分享的食物,“吃吧。對,我們都是亞裔,至少要有一半亞裔血統,外形上都是蒙古利亞人種,比較容易混進朝鮮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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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成功的。”陳亦度喃喃道。黃志雄的外形太突出了,不是單純指長相,而是一看就是營養足夠生活富足的那種人,和忍饑挨餓鸠形鹄面的當地人格格不入,而且整個小隊都是如此。

“對,沒有成功,”黃志雄苦笑,“我們差點沒出來。然後休整的過程中就接到了這個任務,要求我們一路破壞基礎電力設施,油氣管道,對部分目标可以實施必要的斬首行動,”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第一個目标大概就是我。”

隊友在背後捅刀子的滋味太痛了,讓他忍不住暴虐和懷疑,或者陳亦度一時不能理解,但是他想告訴他,本來的自己,并不是這個樣子的。

“哦,黃志雄是我到法國之後起的名字,”他想起一件挺重要的事情,扭轉脖頸去看陳亦度,“我小名叫日跳,黃日跳。”最後這幾個字他是用溫州話說的,像是山間某種鳥兒在春日裏的啁啾。

比黃志雄要好聽一點,陳亦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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