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熟稔親厚

他手中拎着燈籠,  逆着光,她沒第一時間看清對方,但認出是男子身影,  眸間微微攏了攏。

不知都入夜了,誰還會往馬場來,  而早前她也讓路寶囑咐過唐葉幫忙看着,  有人來,唐葉不應當不說一聲。

略微錯愕裏,  楚洛壓低了眉頭,  剛想撐手起身避諱,眼前的一身靛色華服卻在她身前緩緩半蹲下,  隔了一段禮貌的距離,  又似是與她齊高。

他是輕塵的時候,  就習慣了與她齊高,看她,  聽她說話。

眼下,似是潛移默化,  他的聲音潤澤醇厚如玉石之聲,又低沉磁性恰到好處,  “他們說你的馬死了,這裏是馬廄,  你是在緬懷它嗎?”

楚洛瞬間僵住。

她認得這個聲音!

今日聖駕親至,  曾在侯府門口同祖母說過話,當時就是這個聲音!

是文帝?!

楚洛未敢擡頭,慌亂之下,放下燈籠便起身跪下,将頭壓低,  “陛下聖安。”

李徹似是也愣住。

他遠遠見她坐在馬廄前,拎着燈籠出神,他熟悉使然,如輕塵一般上前,但與她而言,他尚是個陌生人,還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更需要避諱的天子……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不想吓到她,但終須有這一日,她要熟悉他,如同熟悉輕塵一樣。

“擡頭。”他淡聲。

楚洛微頓,她沒想到文帝會開口讓她擡頭。

楚洛隐在掌心的手略微攥緊,她不想在文帝跟前露面,同當初不想在譚源跟前露面,便在倒春寒的時候往自己身上澆涼水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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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還不同于譚源,譚源是能避過去的,但若是文帝……

楚洛咬緊下唇。

心思澄澈,如若文帝對她動了念頭,那世上沒人能幫得了她,家中只會争着将她往文帝的龍塌上送……

楚洛眸間微沉,遲遲沒有動彈。

不遠處,大監微微攏了攏眉頭,這是對陛下不敬啊……

楚洛似是也知曉避不過去,大監遲疑的目光裏,楚洛緩緩擡眸看向身前的一身靛色龍袍。

身着龍袍的天子,玉冠束發,五官深邃而精致,眉宇間透着帝王的威嚴,亦有年輕俊逸和淡然柔和……

楚洛早前未曾見過文帝模樣,黃昏前後初次聽到文帝的聲音,便覺同她想象中的天子不同,好聽又醇厚。而眼下,這道聲音與身前的一襲帝王氣度,風華絕倫緩緩重合,楚洛微微怔了怔,既而淡淡垂眸,修長的羽睫傾覆,掩了眸間情緒。

“小馬駒才死,沒忍住哭腫了眼睛哭,不敢沖撞陛下天顏。”她聲音清淡。

伴着清淡的聲音,再次微微低下頭去,避開他的目光。

夜風中,青絲淡然拂過臉頰,她低着頭,燈籠上的光亮映在她臉上,剪影出一抹清淡的,有意遮掩的明豔動人。

似是透着說不清的妩媚绮麗。

李徹本就是想認真看她,眼中的虔誠并未參雜任何雜質,就是單純的期盼和心底隐隐的歡喜,藏在他慣來平靜淡然,掩飾得極好的眸光裏。

她方才緩緩擡眸,目光與他對視,他心底還是怦然一動,似是忘了動彈。

他還是輕塵的時候,便同她朝夕相處,他也曾枕在他身上,同他說不會同旁人說起的話。

他知曉她生得很美,所以處處藏拙,衣着素淡,妝容修飾。

饒是如此,他也想看清她。

不是透過輕塵,而是就在眼前,清清楚楚得看清她的模樣。

饒是有心理準備,但她在身前,擡眸看他時,他的心跳還是倏然漏了一拍,眼底的平靜淡然險些破碎,露出破綻。

——  是他見過的她。

卻比他見過的她更美!

他似是今日才真正看清一隅,不過一隅,卻已動人心魄。

她也适時垂眸避開他的目光,不敢多看他的眼睛,怕引起再多的绮麗與暧昧。

兩人身前只隔着了兩盞燈籠,燈光昏黃而宛轉,在清冷的月色的襯得下,份外溫馨而暖意。

她沒騙他。

她的眼睛還有未褪去的紅腫在,是哭過許久,未好,又再哭過。

他忽然反應過來,為何她沒去今日的接風宴。

他想伸手輕撫她的眼角,甚至如同輕塵一樣,湊近臉頰親近她,卻又怕唐突與輕浮……

他想珍視的她,是在林間能同他置氣,肆意拿溪水潑他的她;是山洞裏,反複鑽木瑞,眸間認真專注,不染一絲塵霜,卻在見到火星冒出時,毫無保留在他跟前笑容飛揚的她;亦是跳躍的火苗前,沒有芥蒂,在他面前輕解羅裳的她;更是,枕在他身上,同他柔和說着心中的憧憬與歡喜,擔憂與忌諱的她……

他也淡淡垂眸,嘴角勾起一抹如水笑意,輕聲道,“它若是知曉你這麽念着它,它一定很高興。”

楚洛微微怔住,下意識再次擡眸看他。

他嘴角又微微牽了牽,溫和如玉的聲音道,“唔,眼睛是腫得厲害……”

楚洛眸間怔忪更甚,詫異看他。

他認真道,“眼周用冰敷小半個時辰,早些睡。”

楚洛愕然。

他輕笑,“回去吧,地上涼。”

李徹言罷,輕聲喚了句,“大監。”

大監連忙快步上前,“陛下。”

“走吧,去看看朕的馬。”他淡聲。

熟悉他的大監,卻知他此時怕是心情極好。

大監接過他手中的燈籠,目光自覺避諱過去,沒有多看向楚洛,只拎着燈籠上前替李徹領路。

楚洛不敢出聲。

一直等到那道身影走遠,楚洛才似緩緩回過神來,腦海中皆是先前文帝口中輕聲溫厚的幾句話。似是,并無旁的意圖,光明正大看她,亦光明正大同她說話……

楚洛心中莫名一舒,并不像早前那般擔心和怕他。

甚至,覺得他人,同聽到他的聲音一樣,都與她想象中的天子不同。

又仿佛,莫名透着些許……說不出由來的熟稔和親厚?

楚洛心中唏噓,她早前并未見過天子,是魔怔了。

楚洛深吸一口氣,斂了胡亂的思緒,收起目光,拎起手中的燈籠起身。

不遠處的路寶快步上前,眸間有些焦急,“六小姐……”

先前六小姐是說口渴,她去飼馬小厮那處取水。誰知回來的路上,說聖駕至,不讓旁人上前。

路寶心中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等禁軍侍衛一離開,便一路小步快跑上前。

楚洛輕輕搖了搖頭,安慰道,“沒事。”

路寶微楞,但小姐面色尚好,她如此說,路寶寬心,遂又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燈籠。

同路寶一道的,還有唐葉。

唐葉朝楚洛迎上,歉意拱手,“六小姐,方才上頭說聖駕親臨,禁軍不讓小的們出現,所以……”

早前楚洛是說在會在馬廄這裏坐會兒,讓有人來,或有事時,唐葉知會他。

方才文帝親至,唐葉是惦記着同她說起緣由。

楚洛颔首,微微笑了笑,“無妨,事出突然,誰也想不到,多謝你了,唐葉小哥。”

唐葉伸手撓了撓頭,眸間還是歉意笑了笑。

六小姐比府中旁的女眷似是都要和善得多,只是一想到輕塵沒了,唐葉心裏就似說不出的難過,更何況六小姐一向待輕塵好。

莊子上的時候,他當時是被老夫人叫去問話離開,回來的時候便說輕塵将馬廄撞榻跑了。

他愣住。

雖然輕塵早前的确将馬廄撞榻過,但那是它當時抽風。

輕塵有時會行事古怪,但很通人性,不會才回來就撞榻了馬廄逃走,是被人牽走的。

唐葉愛惜馬,也喜歡馬,輕塵同旁的馬都不同,唐葉尤其喜歡和照顧它。

安葬輕塵的時候,唐葉眼眶紅了許久。

輕塵是被人打成那樣的。

但打成那樣,還是忍着痛回來見主人,這樣的馬,許是再尋不到幾匹了。

所以回到府中,見六小姐眼眶還紅腫着,說想單獨在馬廄處待一會兒,他便一口應下來,誰知遇上了聖駕……

“我先回了。”楚洛的話将唐葉從思緒中托了回來,唐葉趕緊讓開路。

臨走出兩步,楚洛腳下微滞,又轉回身來,朝唐葉溫和問道,“唐葉小哥,輕塵沒了,是你同陛下說起的嗎?”

“啊?”唐葉沒聽明白。

楚洛會意,那不是他。

“沒事了。”楚洛笑了笑,繼續轉身往回走去。

她方才一直以為是唐葉,但若不是唐葉,誰還會同陛下說起?

剛才陛下見她,第一句分明說的就是“他們說你的馬死了,這裏是馬廄,你是在緬懷它嗎”。

她沒有聽錯。

路寶見她眸間疑惑,又想起她問的話,輕聲道,“方才禁軍侍衛有問起過誰在馬廄那裏,應是陛下親至的地方都會有人盤查,小姐在馬廄處,旁人應是早就問清楚了緣由?”

路寶的話,倒是讓楚洛解惑。

“可是,陛下為什麽來馬場?”路寶還是擔心。

楚洛想了想,輕聲應道,“他是來看他的馬的。”

路寶會意,又忽然覺得,六小姐似是……對陛下,還不如對東昌侯世子芥蒂。

***

接風宴結束已是晚間稍後的事情,自文帝中途離開正廳,便再未折回廳中過。

廳中一直是太傅在應對。

接風宴結束,東昌侯親自送太傅和封相等人去下榻的苑中。

建安侯則扶了老夫人回東平苑中歇息。

“陛下早前打了譚孝一頓,今日又有意向母親示好,這是打壓東昌侯府,而提建安侯府,不知陛下心思究竟如何?”

屏退了房中旁人,建安侯眸間凝重道起。

朝中都曉建安侯府和東昌侯府同氣連枝,如今陛下這番舉動,是有些讓人摸不準意圖。

老夫人也全然沒了早前在正廳中的滿面紅光,神采奕奕,而是同建安侯一樣,神色間一抹凝重,“建安侯府近來未得聖眷,更未做深得聖心之事,陛下忽然如此,我反倒覺得是有處不妥,惹惱了聖意,陛下是動了捧殺之心。”

老夫人言罷,一臉陰沉。

建安侯早前心中便是此意,但應陛下捧高的人是老夫人,所以建安侯還不好在母親面前說破,怕母親心底過不去這關。

但既是母親也心知肚明,建安侯便也不隐瞞了,“娘親,祭天大典出事之後,府中可是有人私下打聽過文山的事情,傳到陛下耳朵裏,惹了陛下忌憚?”

其實早前老夫人也想過這一條,但一是府中都是女眷在,即便好奇,她早前就叮囑過,應當沒人有這膽子,其二,原本也在東昌侯府內小住,要打聽,也是私下裏托東昌侯府的門路打聽,所以歸根到底,傳出去也是東昌侯府在打聽,未必能這麽認到建安侯府頭上來。

老夫人搖頭,“不應當。”

屋中氣氛一時沉悶而壓抑,稍許,建安侯又道,“自祭天大典後,府中可出了旁的大事?”

老夫人也正在想此事,旁的事情……

老夫人能想到的便也就是譚孝惹出的簍子一事。

只是此事相當隐晦,同陛下應當沒有關系才是,而且,尚未徹底弄清楚,老夫人終究心中還是向着東昌侯府的,便也只是道,“确實是有樁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應當與陛下無關……”

老夫人正欲提起此事,屋外扣門聲傳來。

老夫人和建安侯都警覺噤聲。

老夫人治家素來嚴謹,如今雖是侯夫人蘭氏主持中饋,但府中的規矩和大事都是老夫人首肯的,既然知曉她與建安侯在此處說話,若無要事,是不會有下人來打斷的。

“進來。”建安侯吩咐一聲。

外閣間的門自外推開,是建安侯身邊的心腹家臣管明。

見是管明,老夫人和建安侯對視一眼,管明是府中老人,素來有分寸,這個時候來……

“見過老夫人,侯爺。”管明拱手。

“出什麽事了?”建安侯問。

管明這才上前一步,臨到老夫人和建安侯跟前,沉聲道,“接風宴時,陛下外出去了馬場,單獨見了六小姐。”

“洛姐兒?”老夫人眸間驚訝。

建安侯也意外。

管明道,“此行往文山祭天,陛下有帶那匹叫飛鴻的馬同行,眼下來東昌侯下榻,那匹馬便養在馬場內,有專人照看。陛下應是想去看自己的馬,卻在途中遇到了六小姐,同六小姐在一處呆了一些時候,一直和顏悅色,而後離開。”

管明言及此處,又低頭道,“當時周遭有禁軍在,大監也未讓旁人靠近,只有一個在不遠處準備幹草的飼馬小厮在附近,使了些銀子,飼馬小厮說,見六小姐一直低着頭,但陛下似是……一直很感興許得在看六小姐,聽不清二人說什麽,可見陛下神色親厚……”

管明點到為止。

光聽到“感興趣”和“神色親厚”幾個字,老夫人和建安侯心中便明了。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複雜。

“洛姐兒怎麽會去馬場?”建安侯問。

管明道,“六小姐的馬死了,六小姐應是去緬懷的。”

見老夫人颔首,建安侯遂擺了擺手,管明退了出去。

“母親如何想?”建安侯低聲。

老夫人臉色晦暗不明,這才道,“早前你問我的府中可是出了什麽事,我還未來得及同你說起,眼下聽了管明的話,更覺有必要先同你說起。”

建安侯微微皺眉。

老夫人臉色很有幾分不好,“早點洛姐兒的那匹馬受驚,載了洛姐兒去了林間單獨呆了一日,徹夜未歸,第二日才尋到。後來孝哥兒同我說,是洛姐兒引.誘他私會,私下見面成事,讓孝哥兒許她正妻之位。但似是因為馬受驚,此事不了了之,而洛姐兒同我說,是譚孝故意胡說。”

建安侯眉頭攏得更緊。

老夫人繼續道,“你早前說起,譚孝挨了陛下一頓打,但譚孝才回府中幾日,途中也一直安然無事。方才管明又說陛下在馬場單獨了洛姐兒,哪能那麽巧合,正好一個在馬場,另一個便去馬場偶遇,還是在接風宴中途去的,避開了旁人……”

聽老夫人如此說,建安侯臉色更為微妙。

“若是陛下對洛姐兒有意思呢?”老夫人頓了頓,又道,“洛姐兒一口咬定,當日在林間沒有旁人,還說她便是在佛堂侍奉青燈古佛,也不會做接近譚孝的事,她一個二房庶女,平日又不得寵,便是孝哥兒平日胡來了些,但畢竟過去是做東昌侯府正緊的兒媳婦,她為何不願意?”

建安侯府臉色一變,“母親是覺得,陛下早就看上了洛姐兒,譚孝惹了陛下忌諱?”

老夫人重重颔首,“許是,那日在林間,洛姐兒不是一人呢?”

建安侯府眸間微滞。

***

蘭華苑中,外閣間的門敞開着。

李徹在外閣間的案幾前低頭看着奏折。

許是今日在馬場見了她,他心情很好。雖然時間很短,說得話不多,但他終于看清她的模樣,亦是個好的開始,他眸間淡淡笑意。

夜間的清風靜雅,透過外閣間的門傳進來,帶着苑中三三兩兩的杏花飛舞。

他低眸看着折子,朱筆禦批。

苑中,有輕巧的腳步聲傳來,他眸間莫名一滞。

他對她的腳步聲再熟悉不過,但眼下已是亥時三刻……

李徹眉頭微微皺了皺,沒有擡頭,餘光瞥到一襲彤色的鮮豔身影,緩緩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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