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心動

她慣來不會穿豔色的衣裳,  更不會……在亥時三刻到男子苑中,奉茶。

李徹緩緩擡眸,眸間帶着些許凜意。

她穿彤色的衣裳是好看,  雲鬓微挽,露出精致的修頸和鎖骨……李徹又不傻,  怎麽猜不到建安侯府用意?

李徹越看越窩火。

她低頭端着茶盞,  臨到案幾前跪下,纖手端起茶盞舉過頭頂,  沒有置于他身前的案幾上,  輕聲道,“陛下飲茶……”

熟悉的聲音裏帶着顫意,  連身子都在隐隐打着顫,  同當日見到譚孝同行去千曲時一樣。

“擡頭。”李徹好似淡聲。

其實心頭強壓着怒意。

比起對建安侯府老夫人惱意,  他更在意的,是當下的楚洛。

楚洛身上顫得更厲害,  緩緩擡眸,眼睛比先前見過時紅腫更甚,  眸間強忍着氤氲,鼻尖微紅,  不敢不看他,又不敢一直看他的模樣,  他心疼到骨子裏。

一瞬間,  他起身想砸了身前的案幾。

但終是忍住。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茶盞,盡量溫和的語氣道,“朕只飲白茶。”

楚洛微楞,眸間的盈盈水汽似是帶着錯愕和劫後餘生。

李徹微微垂眸,唇邊勉強扯了一絲笑意,  “去吧,朕讓你去的,換杯白茶。”

楚洛眸間眼淚似是再忍不住,豆大的淚珠劃下來,喉間輕輕咽了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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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楚洛離開外閣間中,腳步聲又匆忙離開了苑中,李徹的目光一直落在案幾上的這杯茶盞上。

敲,大監入內,李徹抓起茶盞直接砸到大監一側。

大監吓得跪下,“陛下息怒!”

“你不長眼睛嗎?”李徹惱意。

苑外那麽多禁軍和內侍官,又有大監親自守着,若不是他放的人,楚洛進得來?

大監少有見他如此模樣,趕緊叩首,“是奴家擅自揣測聖意,奴家該死……”

大監是見陛下對六小姐有意,建安侯府的老夫人又将人送來,大監只是順水推舟,誰想到陛下置這麽大的氣。

但大監心如明鏡,陛下這氣不是沖他來的,所以認錯就是,不必頂撞。

果真,李徹應是仍氣不打一處來,随手又砸了幾本折子,惱意道,“當真是被人欺負成這個模樣,當東西送來送去了!”

大監心頭駭然,陛下說的應當是建安侯府老夫人送六小姐來苑中一事。

大監忽然會意,陛下不是不喜歡建安侯府的六小姐——而是不喜歡建安侯府的人,尤其是建安侯府的老夫人,把六小姐當做東西一般,送來給陛下!

想起今日在馬場,陛下蹲下身子,同六小姐一處和顏悅色說話,而後回來的一路,似是都在笑,笑得險些撞到樹上,他都不敢吱聲……

再想起那日陛下夢魇,喚了大半宿六小姐的名字,還有那句要六小姐嫁他的話,陛下早前何曾表露過這種心思……大監終于想明白這其中的不同,建安侯府老夫人這回怕是戳到了陛下的逆鱗上。

大監不禁吞了吞口水,腦海中浮現起今日初到東昌侯府時的,陛下特意扶起老夫人,說的那句“老夫人不僅身體康健,還睿智博通”的話,大監全然想明白了,陛下是早就看建安侯府的老夫人不舒服了。

大監遂噤聲。

……

稍許,等楚洛再折回,已換了一身藕荷色的素雅衣裳。

白茶,是說她穿得豔俗了。

讓她換茶,是讓她換身衣裳再來奉茶。

讓她再來奉茶,是怕她回去,再被老夫人為難。

不知為何,他分明就只一句話,楚洛卻都聽明白了。

楚洛心中唏噓。

蘭華苑中,李徹瞥了一眼苑外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

似是先前心中的不悅,在她若有靈犀般的聰慧舉動中,統統抛到了腦後。

楚洛本是去外閣間的,但見大監時,大監溫和笑道,“六小姐,陛下在苑中暖亭看書呢……”

言罷,伸出衣袖做了請便的動作。

楚洛循聲看去,果真見李徹在蘭花苑中的暖亭裏坐着。

是苑中,不是外閣間。

苑中通透,又有內侍官和禁軍侍從在周遭值守,楚洛心中微微舒了口氣。

她想的沒錯。

天子對她沒有念頭……

不僅沒有念頭,而且,也不想為難她。

楚洛端着茶盞,踱步上前。

她雖然想不通其中的緣由,但大抵猜了兩處。

一處,陛下好馬,聽說她因為自己的馬死了,便在馬場哭,陛下對她有幾分好印象,也在馬場同她說了幾句安慰話,所以不想為難她;第二處,陛下今日其實根本不用這麽擡舉祖母,他是看不慣祖母,所以捧高,因為看不慣祖母的行事,所以也連帶着不想為難她。

這些自然都是她的猜測。

苑中的屋檐下挂了燈盞,暖亭在苑中,屋檐下的燈火到此處只有些許昏暗的亮光。

暖亭的石桌上,置了一盞青燈。

李徹似是正有閑情逸致,于暖亭中,借着青燈看書,沒有再看早前外閣間中堆積的那堆奏折。

楚洛這回只是悄聲将茶盞奉上,沒有再像早前一般開口說話。

文帝既然早前沒有為難她,那現在也不會。

李徹果真沒有擡眸,只是一手握着書卷,一手端起她方才才遞上的茶盞,輕抿一口,目光盯在書冊的文字上,沒有特意移目看她。

楚洛似是最後一絲芥蒂也都放下,眸間淡淡立在原處,全然不似早前那般,眼中都是懼怕……

“坐吧。”李徹放下茶盞。

随着茶盞放下,口中幽幽道起,“朕知曉你要應付老夫人,朕也不想她再塞人來苑中鬧騰,你遷就坐一會兒?”

說到最後那句“遷就坐一會兒”時,正好擡眸看她。

楚洛微怔。

他的目光似是帶着某種莫名的熟悉,但她一時想不起來,只覺眼前身着龍袍的天子,似是真的同她早前想象的大不一樣……

也同旁人大不一樣。

不知為何,他一語戳穿,又輕聲調侃的語氣和模樣,楚洛心中并不生厭。

反而,覺得天子的平易,亦如早前在馬場,叮囑她用冰敷眼眶,勿坐在地上冰涼……

她在李徹面前如臨大敵一般的拘謹,似是也因為他風輕雲淡調侃的一句話而漸漸淡了去。

楚洛朝他福了福身,而後在他對面的石凳前坐下。

暖亭中的石桌不寬,楚洛在李徹對面落座,其實離得不遠。

李徹繼續一手握住書卷,另一只手将另一本書冊遞到她面前,淡聲道,“若是明日問起來,就說朕讓你标注書冊,标注到很晚。若是再問,你就讓她來問朕……”

楚洛接過書冊時,嘴角莫名勾了勾,雖不明顯,卻是真笑了。

李徹目光瞥過,唇邊也微微勾了勾。

這似是他回來之後,第一次見到她笑。

她笑起來很好看,他一直都覺得。

眼下才知道輕塵看到的好看,和他看到的好看,竟全然不同……光是唇畔輕抿時的嬌豔欲滴,都讓人失神……

他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将心中暧昧的念頭壓了下去。

兩人就這麽鄰坐着,在暖亭中一道看書。

李徹是一面看書,一面飲茶。

楚洛則是在認真看書,但凡看到早前李徹說的要标記的地方,就握筆批注和标記起來,一絲不茍的模樣,在桌面青燈的映射下,顯得尤其專注好看。

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怎麽會知道鑽木瑞?

他知曉她看過書應當不少。

而且不僅看過,早前應當還好奇照着做過,不止一回,否則當時不會那麽篤定自己一定能升得起火,也不會在火星子被他吹滅之後,還是淡然繼續……

這些事情,她應當都悄悄做過。

她看似中規中矩,行事低調,實際上暗地裏的鬼主意一定不少。

思及此處,李徹笑笑,也不戳穿。

她就在他身側,哪怕是坐着不語,他都心生愉悅。

做輕塵的時候,他大多時間都在馬場的馬廄中,每次聽到她腳步聲,似是都成了他每日最大的盼頭。無論是心中盼着想見她,還是盼着能逃回去的希望,兩者,其實都重合在一處。

他習慣了盼她出現。

亦如同眼下……

楚洛真在他身側認真看書,他也收起思緒,同樣凝神翻着自己手中的書冊。

時間就在簡單融洽中很快過去。

李徹看得入神時,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覺得茶涼了,又忘了是楚洛在一側,随口吩咐了聲,“換茶。”

楚洛頓了頓,很快意識到暖亭中只有她,遂而放下書冊起身。

李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見她背影往大監處去。

大監給她指引,她朝大監福了福身。

大監慣來是人精。

楚洛朝他俯身,他幹脆領了楚洛直接去。

李徹低眉笑了笑,似是暖亭中還有她身上清淡的檀木香氣。

……

等楚洛折回,重新将茶盞放在李徹跟前。

李徹也剛好想将書冊放下,正好伸手放在同一個位置,兩人都沒料到對方會放在此處,最後是李徹手中書冊打翻了茶盞,差蓋順勢傾倒,滾燙的茶水全然倒在李徹衣襟上。

楚洛卻未燙到。

楚洛眼中慌亂,“陛下。”

李徹是被燙到,滾燙的茶水讓衣襟貼上胸膛,他不由伸手拈了拈衣襟,而後擡眸想同她說無事。

楚洛卻也敲低頭,剛開口說了一個陛下的“陛”字,兩人的額間便正好輕觸到一處。

兩人都全然愣住,一時忘了動彈。

夜風清雅,彼此的呼吸似是都近在跟前,呵氣幽蘭,清風拂起她的青絲,又敲不好拂在他側頰,兩人都覺察到。

楚洛心中莫名跳了跳。

李徹喉結輕輕咽了咽,分明怦然心動,心跳不可抑制得加快,但這一刻,兩人間的暧昧绮麗似是陡然升華。

目光流轉間,李徹湊近了些,他是想親她的,臨到近處,卻溫聲道,“回去吧,朕也乏了。”

楚洛怔怔起身,轉身離開苑中,沒有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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