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提點

楚洛不知這一路怎麽回得稻香苑。

心猿意馬,  想得全是方才最後一幕,文帝擡頭,兩人額間正好輕觸,  似是都愣住。

她并未同旁的男子如此親近過,當時怔忪,  不知所措。

這麽近的距離,  她心跳是加快,也不知要怎麽辦,  也忘了收回目光。而他眼中的深邃幽藍,  亦讓她恍然魔怔,以為……他要湊上親她……

她忘了動彈。

四目相視裏,  他最後溫和開口,  委婉讓她離開。

他顧及了她的顏面,  亦保全了她體面……

耳房中,水汽袅袅。

楚洛仰首靠在浴桶邊沿,  眼中懊惱,便阖眸用手臂遮擋住眼睛,  心中嗟嘆道,她怎麽會在那種最不該出神的時候出神?

陛下本就不喜歡祖母将她送到他跟前,  自然,也不會喜歡她親近他的舉動。

但她不是刻意親近,  更不是攀附……

楚洛覺得懊惱,  有種跳進黃河也解釋不清的苦惱。

她應是惹了天子不快。

但她也應當幸運得熬過了這一關。

文帝應當不會再多見她了……

楚洛眸間微沉,修長的羽睫輕輕顫了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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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想起在馬場時,他蹲在離她不近不遠處,手中拎着一盞燈籠,溫和同她道,  “它若是知曉你這麽念着它,它一定很高興”,“眼周用冰敷小半個時辰”,“回去吧,地上涼”……

會這麽待她的,從來只有一個二哥……

這一路到東昌侯府生了這麽多事,她想早些回家中見二哥……

臨末,她思緒還是想起蘭華苑中最後那一抹怦然心動。

楚洛微微睜眼,應是她從未同旁人如此親近過……

******

蘭花苑中,李徹在暖亭中坐了許久。

手中握着先前那枚茶杯,反複看着,腦海中都是先前兩人親近的一幕。

她早前也這般親近過輕塵,在他還是輕塵的時候,他當時只想親近蹭她,但這方才那一刻,他動了想親她的念頭……

但他若是真親了她,這裏這麽多雙眼睛看着,便等同于他要了她。

他是要她。

但他同樣尊重她。

如同早前他還是輕塵的時,她會将馬鞭放在一處,上前同他說話;在旁人都視他為特立獨行的災星,将他單獨關在馬廄中時,只有她會尊重他,盡最大所能包容他。

他心中有多期盼今日在東昌侯府見到她!

那種期盼無法言喻。

但他尚未來得及歡喜同她的‘初見’,夜裏,便有人将她當作暖床的玩.物送來他面前……

想起那雙哭腫的眼睛,身上瑟瑟顫抖着,不敢看他,又不敢全然不看他的模樣,她心中當有多怕……

李徹眸間黯沉。

若今日在蘭華苑的人不是他,而是旁的權貴……

思及此處,李徹握住茶杯的指尖攥緊。

老夫人和東昌侯府這裏,是該讓大監去提點提點了……

******

翌日清晨,楚洛早起去東平苑中定省。

外閣間中,侯府的姑娘叽叽喳喳議論的都是聖駕之事,還有在憧憬不知今日有沒有機會見到天子真容的。

楚瑤也在其中,說她昨日偷偷瞄了瞄陛下的靴子。

衆人頓時睜大了眼睛,好奇得見她比劃着,有模有樣分析道,如果靴子這麽長,那天子應當有這麽高……

旁人一面認真聽着,一面被逗笑。

楚嫣是見過文帝的,托腮笑着,“早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聰明?”

那便是猜對了。

楚洛原本心不在焉,但聽到楚瑤開始猜測文帝的身高,相貌,聲音時,她都能在腦海中逐一生出對應的浮光掠影,他不僅有這麽高,而且,眼中若深邃幽蘭……

楚洛腦中的印象莫名得越來越具體,最後定格在他朝她湊近時候……

楚洛微怔,繼而低眸,慢慢得刻意不再聽旁人說起文帝。

……

祖母昨夜讓她去蘭華苑的事應當隐晦,府中姐妹都不知曉,她亦沒有難堪。只是在郭媽媽扶祖母到屋中時,她無可避免得想起她昨夜跪在祖母面前,給祖母磕頭,說她不想去時候的場景……

也記得祖母那句冰冷的,你是自己去,還是我想別的法子‘讓’你自己去?

她不想失去最後的尊嚴,才會哭紅了眼睛,端着茶盞到蘭華苑。

她跪在蘭華苑中,心是怕的,也是死的,直至那道溫和的聲音讓她去換一盞白茶。

楚洛微微斂眸。

昨日之前,她一直幻想着只要她在府中中規中矩,諸事不争不搶,祖母總是會心軟,做主安排一門好親事給她。

但昨日之後,無論是早前的譚源也好,後來的譚孝也好,甚至昨日的文帝也好,都讓她清楚得知曉,在祖母眼中,只有侯府的嫡女才是侯府的掌上明珠,而她,是一個為了家族利益可以随時送出去的姿色出衆的庶女……

她心中反倒澄澈,也輕松。

老夫人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旁的并未顯露,楚洛裝作不察。

臨末了,老夫人叮囑她留下。

旁人都意外,祖母似是很少單獨留楚洛,不知道什麽緣故?

楚洛卻心知肚明,昨晚的事,祖母總是要問起來的……

既然要問,索性說得通透。

屏退旁人,老夫人連世子夫人和小世子都打發了走,只單獨留了楚洛跪在屋中說話。

屋內,只有郭媽媽一人伺候着。

老夫人也不拐彎抹角,“昨晚是在蘭華苑待了多久?”

楚洛應道,“個半時辰。”

老夫人怔了怔,故作鎮定問道,“陛下對你還好?”

楚洛低聲,“陛下在苑中看書,讓我在苑中替他标記書冊。”

“只是看書?”老夫人臉色變了。

楚洛颔首,沒有擡頭。

老夫人攏眉,似是不信,“那為何中途會回去換衣服?”

老夫人先前想得是,許是天子沉溺歡好,食髓知味,放她回去了之後,又讓人将她召來,又重新幸了一回。但洛姐兒卻說她同天子在苑中看書?

楚洛淡聲應道,“陛下嫌衣裳顏色豔俗,讓我回去換身衣裳。”

老夫人臉色都變了。

陛下口中的‘豔俗’二字用在這裏,就絕非簡單的“豔俗”的意思,應是,指桑罵槐……

老夫人心中緊了緊,顏面上有些挂不住,遂繼續問道,“看了什麽書?”

楚洛特意頓了頓,緩緩擡眸,謹慎道,“陛下不讓說起,還特意囑咐我小心說話,仔細了腦袋。”

聽到此處,老夫人和郭媽媽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分明是天子不想讓旁人窺得其中之事。

陛下是知曉會有人問起,才特意交待楚洛這般說的。

陛下哪裏會不知道楚洛是自己送去的?老夫人臉都綠了,陛下是特意說來告誡她的。

這已是極重的話,老夫人有些坐不住,但楚洛面前,又不想失了儀态,定了定神,又問道,“陛下要你了嗎?”

問得如此輕巧,似是問用過了一張白紙,一件衣裳……

楚洛喉間輕咽,“沒有。”

老夫人惱火,“那他為何留你?”

楚洛似是忽然‘怔住’,繼而道,“陛下說,我回去會被祖母責罵,祖母許是還會送旁的人來,他嫌鬧騰……”

當即,老夫人的臉色便徹底挂不住,驚得直接從椅子上了起來,臉色慌亂着……

楚洛微微楞了愣,到現在,才意識到文帝這兩句話在旁人聽來說得極重,極威嚴有力……

老夫人不好說什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惱意道,“出去吧,定是你這長相讓陛下覺得我們侯府送了輕浮之人去,有失穩妥……”

楚洛隐在袖間的手死死攥緊,鼻尖微紅,眼中卻已經沒有眼淚會再打轉。

不分青紅皂白的人不是自己。

只是老夫人話音剛落,外閣間外便有腳步聲響起,繼而是建安侯同東昌侯、大監一道推門入內。

楚洛跪在外閣間中,尚還來不及退出去,大監眼尖,卻還是朝主位上的老夫人行禮道,“老夫人安康。”

老夫人臉色有些尴尬,遂喚了楚洛起身。

大監才似見到她一般,上前問候,“六小姐也在?”

老夫人愣住。

“那正好了,也無需奴家再走一趟。”大監朝她拱手行了行禮,“六小姐昨日幫陛下标注的書冊,太傅看過了,誇六小姐的字跡清秀好看,注釋也清晰,太傅很喜歡。陛下讓奴家來同六小姐說一聲,陛下讓六小姐這幾日好好呆在侯府苑中,哪兒都別去,專心替陛下将這幾本冊子的批注都弄了,弄好了,陛下要過目。”

大監的話一出,老夫人和建安侯臉色頓時一紅。

洛姐兒怎麽會有機會幫陛下标注書冊?

陛下昨日黃昏前後才來,那就是……

東昌侯亦心知肚明。

但老夫人和建安侯臉色尚未緩和,大監又道,“哦,對了,陛下還說,折頁的幾處是他早前記錯了,已經改過了,讓六小姐務必先看看,然後再批注後面的冊子,不然教的人不好好教,學的人就被帶歪了。”

老夫人臉上頓時青一陣,紫一陣。

楚洛未及反應,大監身後的內侍官便上前,将厚厚一大摞書冊放在她懷中。

楚洛倏然會意,她這幾日是出不了苑中了,祖母不敢尋她,她也不必再見祖母臉色行事。

只是,侯府中從不曾有人這般怼過祖母,卻一個字都沒有明說。

楚洛心底莫名微暖。

大監言罷,似是同她這處才算交待完,才又轉向老夫人處,老夫人臉色當即煞白。

大監果真朝她拱手,老夫人心底忽覺有些梗塞。

大監和顏悅色,“陛下說,還未好好謝謝老夫人的好意呢,老夫人送的東西太過‘重’,陛下不好奪人所好。”

這回,老夫人是整張臉都徹底紫了。

“老……老身……”當着東昌侯的面,老夫人險些臉色全然挂不住,一張老臉無處安放。

大監卻又打斷,“陛下說了,這檀香木還請老夫人留下。老夫人對檀香木有研究,等陛下風寒好了,再來尋老夫人請教。”

老夫人臉色已比豬肝色還要再難看上一些。

說的是檀香木,但實則是告訴她,不要有下次,讓他親自問她……

老夫人平日裏最要顏面,當下,一張老臉卻似是當着東昌侯,建安侯和楚洛的面被反複掌了好幾次,但一句重話都沒說,卻句句又都是重話。

最後,東昌侯解圍,“陛下風寒早前不是好了嗎?”

大監嘆道,“誰知道呢,陛下從今晨起就咳嗽不止,太醫也來看過,說怎麽風寒突然加重了,一問起,才猜測是陛下昨夜在苑中吹了許久的風所致,太傅還問陛下為何在苑中吹風……”

老夫人只覺整個人又有些不好了。

好在大監低轉了話題,“陛下才将好,這風寒漸重,太醫也頭疼。”

楚洛心中忽得一沉,眸間微微滞了滞,風寒漸重,是不是……昨晚那杯茶水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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