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心病難醫
輪子底下“轱辘轱辘”的聲音和跑馬發出的“嗒嗒”聲變得格外清晰,蘇傾野把眼睛閉上又睜開,身子在軟榻上翻來覆去。
本來還想在馬車上補個覺,誰知一上來就睡意全消,終于還是一骨碌爬起來。
蘇霧還是低垂着濃長的睫毛,靜靜地坐着。
“呃……”傾野雙眼還有些朦胧,“那個,昨天皇上叫你入宮,說我爹的事情了沒?”
蘇沾得了麒麟軟甲之後,回去就把蘇傾野叫過去語重心長地訓導了一夜,要他及早啓程趕回漠北幫他大哥整軍。果不然第二天一大早,北禦王就被皇上召入宮裏共商國是。傾野送別了父親,迷迷糊糊跟着蘇霧上了馬車,卻越想越不對勁兒,忍不住開口問起來。
“沒有,”蘇霧微擡眼臉,神色平靜,“皇上只是詢問我了一些巡察的事情,沒有提過王爺。你也不必太過憂慮。”
傾野“哦”了一聲,也沒再追問。想那上官明澈也還在祁都,許是他想多了。向外看時早出了祁都的城門,便對外面的素尺囑咐道,“從緋碧城那邊走。”
蘇霧笑而不語。
天色漸漸暗下,馬車到了緋碧河邊的僻靜處,突然出現吵吵鬧鬧的聲音。素尺本想繞道,沒想蘇傾野在車裏呆久了煩悶,一掀簾子便跳出去,“我去看看。”
這一看不要緊,蘇傾野立時火冒三丈。
遠遠地只見幾個大男人提着燈籠圍在一個女子周圍,為首的還拉拉扯扯。更重要的是那女子一身大紅喜袍,一看是從婚宴上出來的!
蘇傾野眼裏哪能揉的下這麽大的沙子?當即大喊一聲,“淫賊,放開那個姑娘!”
菱歌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英雄救美”的人,竟然是蘇傾野。
雖然她自認不是美人,蘇傾野更算不上英雄,但他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已經足夠她這樣違心地稱贊他一百遍了。
王家二少爺和随從們聽見這一聲大叫,十分不耐地轉過頭瞧他,見這人雖然身材魁梧,旁邊卻只有一個随從,更加肆無忌憚。
“哪來的刁民,別多管閑事。”
菱歌忙揮起手來,“小侯爺,我是半杯樓那個!”
傾野這才認出是菱歌,見她大晚上的一身紅衣,臉上濃妝豔抹,剛才遠看着還好,走近了還真有點吓人。縱是如此,還是不妨礙他一把将她拖到自己這邊來。
菱歌緊緊握住他的手,暗地裏豎了個大拇指。
蘇傾野頓時士氣大漲,“放肆!你們趁這月黑風高的,怎麽誰都搶?!”
王二少爺顯然是喝多了,完全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人可是堂堂北禦王家的三侯爺。
“說什麽屁話?還敢搶我的人!兄弟們,上!”
當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是遍地哀嚎。
蘇傾野好久沒活動筋骨了,正要提腳再踹,素尺終于攔住他,“侯爺莫氣壞了身子,剩下的交給素尺來處理吧!”
傾野很不盡興地點點頭,“好吧。”轉頭又打量起菱歌,“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被人搶婚了?還是被人退婚了?誰允許你成親的?”
菱歌也不顧得和他計較,“我本來是要嫁給我們老爺的,可是逃出來的時候被他們……哎呀,現在三兩句也說不明白……我哥還在瞿府關着呢,我現在急着去個地方,你能幫我救他出來麽?”
蘇傾野一聽,倒是極快地應允了,“當然……不過這麽晚了,你一個人要到哪去啊?”
“不遠,就在前面那棵柏樹下面。我要等一個人,不能失約!”
菱歌知道自己去了也是添亂,蘇傾野好歹是侯爺,瞿家不會為了自己這麽一個小丫頭得罪他。
“那不如我陪姑娘同去。”
菱歌突然覺得周身一股寒意,這一回頭,才發現蘇霧也從馬車上下來了。
“那好,就這麽定了!”傾野極快地下了決定,登時上了一匹黑馬,從這一紅一白之間脫離開來,“你們就在那棵樹底下等我。你放心,我堂堂一個侯爺,難道還帶不出來一個人麽?!”
菱歌望着傾野馳騁而去的身影,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
蘇霧用眼神向菱歌示意,菱歌一來沒有心情,再來怕和蘇霧獨處不便,便道,“不必了,前面不遠,我走路就好。”
蘇霧倒絲毫不覺得尴尬,“那也好,我陪姑娘走走。”
蘇霧臉上平和到有些冰冷的微笑,無疑是菱歌最好的鎮定劑。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氣場所影響,菱歌此時也沉靜下來。
緋碧河水時而淙淙流過,時而嗚咽凝滞。菱歌仰頭看向蘇霧月光下線條優美的半邊臉,終于忍不住問道,“公子不好奇麽?”
“哦?”蘇霧緩緩走着,沒有停下,“姑娘想說,自然會告訴蘇某。”
菱歌像被猜中了心事,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又道,“好吧……我們老爺突然病重,要娶親沖喜,不知道為什麽就找上我了,還把我哥抓起來威脅我,真的很反常……”
“你是不願意相信?”蘇霧停住,轉過來看向菱歌,微微揚起一邊嘴角,“可是世上很多事,都是事與願違的呢。”
菱歌笑着搖搖頭,“其實我是不想知道。知道了就會傷心,我不想活得那麽辛苦。”
“可是,”蘇霧臉色微變,“不辛苦,以後可能就會痛苦。”說罷便擡手指向旁邊的一棵大樹,神色一如往昔,“菱姑娘,柏樹到了。”
皎潔的月光如水映照,菱歌看見駕着馬車而來的素尺,嫣然一笑。
“公子說的是,不管辛苦還是痛苦,都是我們自己選的。我在樹下等着就行了,您快到馬車上休息吧。”
蘇霧微颔首,快步走過去。素尺躬身低聲道,“處理好了。”
馬車裏漆黑如墨,蘇霧一個人端坐在馬車裏,只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腦袋裏總是反複着菱歌說過的話。
不去想,就不會傷心了麽?可是就算不看不聽不想,很多事情還是會擺在你面前,說不知道,不過借口而已。
那麽,既然選擇了辛苦,就不能再被痛苦所累了。
蘇霧突然笑起來,不知在笑菱歌,還是在笑他自己。
當年蘇府只宣稱二少爺因病離世,對外人卻是諱莫如深。然而,當蘇霧以“二老爺遺孤”的身份來到蘇家之時,蘇沾竟沒有絲毫懷疑就把他留了下來。
其實蘇沾的弟弟,當年并非離世而是失蹤。只是蘇家人為何說謊欺瞞,卻始終不得而知。所以蘇霧聽了左清漪話,來到蘇家說出這個連蘇傾野兄弟都不知道的事實之後,根本就不需要再拿出什麽證據,就已經是最好的證明了。
只是這左清漪,又是如何得知?
蘇霧不得不說,他這個義父倒真是深藏不露。
也不知過了多久,傾野還是沒有回來,蘇霧拉開簾子,外面竟飄起了輕寒的小雪。
素尺在外面任風吹着,看見蘇霧從車裏出來,趕忙給他支開一把傘。
幽白的小雪在長卷的睫毛上彙集成霜。菱歌不知什麽時候在樹下蜷縮着睡着,完全不曉得月下白雪幽幽飄落在她嫣紅的喜服上是多麽引人注目。
似乎是幾片雪花恰巧落在她鮮豔欲滴的唇上,蘇霧看見菱歌抿了抿嘴唇,又把全身縮得更緊,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蘇霧突然想起自己極小的時候,那天鎮子裏所有人都不知被誰告發了他真實的身份,全都争先恐後地要抓他領賞。蘇霧從沒嘗試過那麽狼狽的東躲西藏,他藏在枯敗的樹枝上通過偌大的縫隙窺視那些人在慘白月色下的一舉一動,只能用他偷來的與枯枝顏色相近的粗布薄衣蔽體。
裹在他從未穿過的髒衣服裏,手心還不小心刮在樹皮上流出殷紅的鮮血。蘇霧最厭惡的不是那些人提着燈籠,眼裏金銀泛光的醜惡嘴臉,而是自己只能躲在暗地,手無縛雞之力,随時都會被人一把揪出來,蒙羞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屈辱。
而他最忍受不了的是,折磨他的不是手掌的疼痛和腿腳的麻木,而是随時都會從內心蹦出來的恐懼。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害怕,沾滿鮮血的手還是在不停地抖。
祁宣帝八年,蘇霧,時年五歲。
在他拼命脫險之後,終于精疲力竭,從樹上栽了下來。當時也是像菱歌一樣蜷縮在樹下睡着,夢裏還凍得瑟瑟發抖。
迷蒙中仿佛有一只溫暖的手撫上他的額頭,“孩子,醒醒吧……”
蘇霧覺得這無比熟悉的聲音像是沉淵中的一根稻草。他在昏迷和清醒的的邊緣掙紮着,終于睜開了眼睛。
燈籠透出的暖光的映照在左清漪俊朗的面容上,深邃的五官一半隐藏在陰影裏,而被照亮的一半則帶着溫暖柔和的笑意。在漫天紛飛的大雪中,他向蘇霧伸出了手,仿佛是要将世人拯救出苦難的神祗。
“霧兒,義父說過,隐族人活下去,不需要靠別人。”
“砰”地一聲墜入谷底。
蘇霧沒有握上左清漪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來。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握上任何人手。
素尺見蘇霧久久不說話,俯身道,“另一把傘剛才放在蘇侯爺的馬上了。屬下失職。”
蘇霧沒有看他,只是用手推了推傘柄,道,“把傘收起來吧。”
既然是她自己的選擇,那麽就不需要別人的庇佑。
而自己,卻莫名地想陪她在這風雪裏默默地站着。
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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