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葫蘆灣無名男屍(四)
之前衙役們帶着那塊蟾宮折桂玉佩繞城跑了好幾天都一無所獲,眼見調查陷入僵局,大家都有些焦躁,孫青山就自掏腰包請兄弟們去吃飯,也好提提士氣。
說來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群人在外面跑斷腿,狗毛都沒找到一根,偏進了飯莊,習慣性将那玉佩給掌櫃的看時,掌櫃的卻說認識!
原來那家飯莊後頭也供住宿,前年有幾個書生來預備縣試,其中有個叫賈桂的,學識不錯,掌櫃的就想着若來日高中,也能結個善緣,故而平時頗多照顧。
那日賈桂不知從哪兒弄了塊玉料,琢磨着找人雕刻成好意頭的玉佩,一來圖個吉利,二來出入也體面些。只是他找的玉料就不大好,又不舍得工錢,等閑玉匠根本不願意接。後來還是掌櫃的主動提起,說他老丈人就是個玉匠,只不過早就不幹了,正在家閑着沒事做,倒是能幫忙雕一回……
“卑職已經讓掌櫃的丈人看過了,确實是他親手雕刻的沒錯,那桂花的紋理中還有他的獨門标記。”孫青山道。
大家一起出去找線索,偏李孟德那小子搶了先,着實叫他這個老大哥面上無光,這幾天私底下沒少着急上火。如今總算有了眉目,可算能挺直腰杆了。
“那個賈桂是本縣學子?”肖明成問道,“可知現在在哪裏?”
“他中了秀才,正在縣學中讀書,預備來年鄉試。”
竟然還是有功名的?度藍桦揚了揚眉毛,下意識看向肖明成。
“傳賈桂前來問話。”肖明成的臉色實在說不上好。
他自己就是寒門學子出身,自然也希望與他家境相仿的後輩們都能安安分分讀書、堂堂正正做人。可賈桂中了秀才,又在縣學中受朝廷資助供養,竟然還跟人命案扯上關系,着實令他不快。
十年寒窗苦,你就給本官弄這些?
縣學就在城中,孫青山很快就把人帶來。度藍桦打量了下賈桂,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身材瘦削,長相倒是蠻斯文。不過他最近大概沒睡好,滿是血絲的眼底青黑一片,整個人看上去就很驚惶不安,孫青山只輕輕一推,他就如驚弓之鳥般打個哆嗦。
按照大祿律法,有功名者可見官不跪,但那賈桂剛進衙門口腿就軟了,肖明成一擡頭,他就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泣不成聲道:“學生真不是有意的!”
度藍桦:“……這就招了?”
肖明成看得心頭火起,狠狠拍了下驚堂木,“還不從實招來!”
賈桂的心理素質是真的不行,過去幾天的自我腦補已經讓他瀕臨崩潰,方才見孫青山找上門去,就覺得已然事發,心理防線瞬間坍塌,完全不用任何審訊技巧,他自己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給禿嚕了,不過大家越聽越不對勁。
他中了秀才後成功入讀縣學,在平山縣內也算有了點名氣,開始有人主動邀請他外出交際。去年春天,他在葫蘆灣與人文會時,偶遇一名叫鐘秀美的姑娘。
鐘秀美家中略有薄産,父母也疼愛,幼時也學人家讀書識字,一心一意要嫁個讀書人,以後當官太太。而賈桂家境不好,長相倒是很過得去,一眼就看中了家境富裕又年輕漂亮的鐘秀美……
郎有情妾有意,兩人一拍即合,從那之後就頻頻往來,還偷偷一起看點小黃/書啥的,感覺很刺激。
“那日,那日我二人外出賞花被大雨所阻,在城外避雨時見,見四下無人,”賈桂身上的汗水跟下雨一樣,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有些畏懼的瞟了肖明成一眼,馬上又哆嗦着先垂下頭去,“四下無人,就,就成就好事……”
放在外頭,二十多歲的男人孩子都有了,但賈桂卻因早年家貧又眼界高而未曾娶妻,本就血氣翻湧,正巧年輕美麗的鐘秀美衣衫盡濕,玲珑嬌軀若隐若現,他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之前看過的□□,哪裏還忍得住?
而鐘秀美本人也對他有意,連日來又看了許多不大正經的話本,很有點兒躍躍欲試,半推半就間嘗了禁果……
“誰知她前些日子忽然告訴我說有孕了!逼着我娶她。”賈桂突然激動起來,哭着喊道,“學生,學生還沒成親啊,若叫人知道學生與人無媒茍合,還有何臉面”
話還沒說完,肖明成就呵斥道:“你如今倒是知道臉面了,做出那等醜事時怎的不想?簡直斯文掃地,讀書人的臉都被你丢盡了!”
賈桂磕頭不止,“學生知錯了,學生真的知錯了啊!”
其實最近他已經有點膩了鐘秀美了,因為老師說他只要苦讀幾年,很有可能考中舉人,待到那個時候,什麽樣的好姑娘沒有?何必提前吊死在鐘秀美身上?她不過是小小縣城裏小商人的女兒,怎麽配當舉人娘子!
但萬萬沒想到,鐘秀美懷孕了!并以此逼婚,賈桂又羞又惱,一時惡從膽邊生。
度藍桦聽不下去了,“還要不要臉?合着你也知道無媒茍合丢人,那你怎麽不想想人家一個小姑娘家家的怎麽辦?當初是人家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了嗎?自己高興了,現在又來當什麽縮頭王八!”
賈桂被她罵得擡不起頭來,都顧不上質疑公堂之上怎麽會有女人出現了。
度藍桦罵痛快了,隐約覺得好像有誰在盯着自己看,本能地一擡頭,就對上肖明成意味深長的目光。
她忽然有點心虛:貌似原主當初觊觎肖大人鮮活的□□來着……
不過度藍桦馬上就理直氣壯起來:又不是她,怕什麽!
肖明成也知道跟她扯這些沒用,自己短暫地氣悶了下,又逼着賈桂繼續交代。
“她約了學生在葫蘆灣見面,說如果學生不去下聘,就,就到縣學告發,讓學生聲名掃地。”
“學生怕極了,也後悔極了,一時豬油迷了心竅,”賈桂整個人都癱軟了,鼻涕眼淚流滿臉,目光呆滞道,“學生将她拖到水中……可忽然有人來了,學生便逃跑了……”
倉皇逃竄間,腰間玉佩被路邊樹杈挂落,但他腦海中除了逃命之外什麽都顧不上了,回來後也神魂不定,甚至剛才才被告知玉佩丢在葫蘆灣。
賈桂突然翻坐起來,哐哐哐磕頭,聲淚俱下,“學生當真不是有意殺人啊,求大人寬恕,求大人寬恕啊!再給學生一次機會吧!”
公堂上安靜的可怕,一時唯餘沉悶的磕頭聲。
等賈桂終于沒了力氣,爛泥般重新癱倒在地時,卻聽一個女子語氣複雜道:“你知不知道撈上來的屍體,是個男人?”
賈桂渾身一僵,整個人都傻了,過了好久才吶吶道:“秀美,秀美沒死?”
嚴肅的氣氛仿佛都變得滑稽起來,賈桂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周圍人鄙夷的目光令他如芒刺在背,但內心深處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鐘秀美沒死?
那麽,那麽他是不是就沒事了?他以後還是秀才公,還能繼續考舉人?
等到來日位極人臣,誰還會記得他今日狼狽?
但他沒有機會了。
肖明成親眼見證了他從萎靡不振到失魂落魄,又從奄奄一息突然變得亢奮,兩只滿是血絲的眼睛裏都迸發出令人作嘔的光。
此人心性邪惡,遇事不知悔改,縱虎歸山只會敗壞讀書人的名聲;若來日小人得志,必成百姓之患、朝廷之患!
“自今日起,你就不必去縣學讀書了,”肖明成冷聲道,“本官會親自寫信給知府大人,革除你的功名,永世不得科舉!”
大祿朝讀書人金貴,從舉人開始就要将名單編輯成冊轉送各地官府,一來防止有人冒充行事,二來也可以給外出的舉人提供便捷。就算他們犯了罪,如果沒有吏部和刑部的同意,地方官也必須從輕處罰,并保留舉人的一切優待。
但秀才卻不用,只要理由正當、證據确鑿,所屬知府就能褫奪他們的功名。
賈桂臉上的笑容尚未來得及完全綻放就再次被打入冰窟,“大,大人?!”
肖明成不想再看他的嘴臉,“來啊,拖下去重責二十大板,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賈桂崩潰了,瘋狂踢打着上前的衙役,歇斯底裏地吼道:“我不服!我不服!我沒有殺人,你憑什麽這麽對我!我要去找知府大人告狀,我要告禦狀!”
度藍桦覺得他的三觀很成問題:你對人家姑娘始亂終棄已經很惡心了,那可是殺人未遂啊,難道就因為死者沒死成,所以你就無罪?
她沖李孟德使個眼色,後者立刻上前,也不知從哪兒掏了一塊黑乎乎的破布來,直接把賈桂的嘴堵上了。
肖明成看垃圾一樣最後瞥了賈桂一眼,然後滿臉厭惡地擺擺手,“速速拖下去。”
還沒來得及緩一緩神,外頭的門子就遞進話來,說萬鵬的妻子來認屍。
度藍桦一直覺得這個環節過于殘忍,可偏偏無法避免,只是心裏還是有些難受,便對肖明成道:“我去找鐘秀美吧。”
鐘秀美是女人,眼下的處境又比較尴尬敏感,讓同為女人的度藍桦去接觸确實更合适,肖明成沒怎麽遲疑就答應了。
度藍桦一言不發地帶着阿德和另外兩個衙役出門,剛走出衙門沒多遠,就聽見身後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是萬鵬的妻子。
度藍桦用力抿了抿嘴,回頭看了眼,對面帶擔憂的阿德道:“走吧。”
如果她的推測成真,那麽萬鵬死的……也太不值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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