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消失的盜賊(一)
等度藍桦一行人在海邊逛夠了, 踏着漫天繁星回去休息時,提前去小舟家布置的蓮葉和李嬷嬷等人也準備就緒。
靠海難免潮濕,小舟的母親和弟妹生怕客人住的不舒服, 還提前生火把屋子烘烤了一回, 一應被褥都是拆洗幹淨後放到太陽下翻曬了好幾次,又拿進來仔細烘幹, 摸上去蓬松柔軟。
小舟擔心吓到家人, 并沒有告知度藍桦等人的真實身份,但氣場這種東西,真的可以透過衣着和言行舉止滲透出來,小舟的母親和弟妹過來問好時, 明顯都有些瑟縮。
比起常年在外打拼養家的長女, 守家的娘兒仨膽量顯然更小一點。
小舟娘應該是三十來歲年紀, 但常年海風吹拂和艱難生活的磋磨下,使她遠比同齡人更顯老, 看上去足有四十多歲了似的。次女和幼子一個十三, 一個九歲,都還只是半大孩子,與小舟足有六七分相似,此時都縮在姐姐身邊,既好奇又膽怯地打量着陌生的訪客。
十來歲正是熱衷于模仿家長舉動的時候, 肖知謹常年見父親母親和氣待人,長期耳濡目染也學了幾分。此刻見那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偷偷打量自己, 便大大方方沖他們笑了下,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你們好呀。”
姐弟倆愣了下,兩張臉瞬間爆紅, 蚊子哼哼似的回了句“你好”,便慌慌張張地躲回母親身後去了。
這家人生的都跟畫兒上的人似的,白淨漂亮,衣服看上去也又順又滑……跟自己,好像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出師不利的肖知謹傻了眼,有些無奈地看向父母:我不吓人吧?
他沒有進學堂,平時跟肖明成下屬的官員家的孩子們相處比較多,大家身份和家境相當,又都讀書,自然不會太過拘謹。
可對尋常百姓之家而言,知府家的公子,那就是天邊的月亮,哪怕不刻意表明身份,也好像有層膈膜。
家有少年初初長成,雖不是親生,但也算度藍桦中途看着長大,此刻見他舉止落落大方,頗有大家風範,也是欣慰。
沒辦法,這就是個階級分明的社會,不僅僅是地位的差異,更多的還源自于成長環境中的見識和接受的教育,一點點積累下來,确實可怕……
說實在的,作為四品知府的公子,肖知謹已經算是難得的接地氣了,之前在京城時,度藍桦也見過不少皇子、公主、大小王爺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高高在上。他們只是那麽站着,就會讓人自動生出退避三舍的心思來。
若讓小舟的家人見了那些人,只怕是要瑟瑟發抖的。
小舟十分不好意思,“他們膽子小,沒見過世面,少爺不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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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來別人家做客,卻把主人鬧得不自在,肖知謹正不好意思呢,聽了這話忙道:“無妨,是我莽撞了。”
“我們這麽多人過來,沒打擾你們吧?”度藍桦有意緩和氣氛,故意起了個話題。
小舟娘連連擺手,“哪兒的話?左右屋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也沒什麽好飯菜,幾位若想過來住,只管來就是,偏又讓小舟拿回來那麽多銀子,實在過意不去。”
肖明成打量下屋子,聞言笑道:“話不是這麽說,我們将近十張嘴呢,又不是一頓兩頓的,自然要給銀子。”
明天是夏至,他們可以在這裏住一整天,再加後天一個上午,午休後返程即可。
這麽算下來,至少要住兩晚,吃六頓飯,對尋常家庭來說是不小的負擔。
度藍桦沖那兩個孩子笑了下,又問小舟娘,“聽說你帶着孩子織魚網,日子可還能過下去麽?”
“守着一片海,總餓不死,”小舟娘老實答道,又摩挲着三個孩子粗糙的手,嘆道,“只是對不住他們。”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放在行政區劃上也同樣适用。雲彙府作為大祿朝一級府城,很自然地彙聚了大量資源、財富和機會,吸引善于追逐的外來人口大量湧入,使得物價居高不下。就連位于它附近的城鎮身價也跟着水漲船高,消費自然也就起來了。
想在這附近活下去,一個四口之家每年至少需要三十兩銀子,平均每天每人就要二十幾文。這還只是維持溫飽。如果想做新衣裳、吃好吃的、讀書,或是不幸生病,那便是無底洞了。
而黑水鎮因為土壤貧瘠,不能自耕自種,當地百姓想吃菜只能去外頭買,無疑進一步擴大了生活開銷。
以前海洋裏物産豐富的時候倒也罷了,大家并不在意這點支出,但随着這些年近海魚蝦越來越少,生活就漸漸窘迫起來。
想到這裏,度藍桦忍不住問道:“我聽說早年黑水鎮也曾繁華富裕過,怎麽如今?”
小舟娘嘆了口氣,“都是報應,老天爺給的報應……”
在她小的時候,這一帶的海水中滿是魚蝦貝類,光是每天落潮去沙灘上撿拾就夠一日所需。若是稍微勤快點,肯主動出海打魚,必然滿載而歸,三兩年攢的銀子就能起新房子了。現在鎮上的屋子,也大多是二三十年前起的。
怪只怪人心不足,大海慷慨地哺育着它的兒女,但兒女們卻尤嫌不夠。
漸漸地,有些人不滿足于溫飽,他們覺得既然是大海的饋贈,想必多要點兒也沒什麽關系吧?反正大海這樣遼闊,多捕些也不礙事。
于是開始有人公然違背“捉公放母,捉大放小”的老規矩,甚至休漁期還出海打漁,恨不得将一輩子的魚蝦都一口氣撈完……
那批人很快賺的盆滿缽滿,好多人直接搬到城裏去了,可留下的,卻是近乎幹涸的海洋。
黑水鎮的老人們開始整日整夜的對着大海哭泣:大海死了。
接下來一連好幾年,黑水鎮的漁夫們都沒能再撈到一條魚、摸上來一顆海菜,原本看熱鬧的人這才真正着了慌。
他們大搞祭祀,跪求龍王的原諒,但無濟于事。
後來此事甚至驚動了當時的知府,知府被這些始作俑者的愚昧和狹隘激怒,大發雷霆,下令三年內不許捕魚……
“這幾年情況好些了,”小舟娘嘆道,眼神中透出點追憶,“可惜跟我們小時候比起來,哪裏及得上一成!”
前頭幾任知府思慮長遠,顯然知道想要恢複海洋的生産力遠非一朝一夕,所以才試圖發展農業,然而始終收效甚微。
度藍桦看了一眼肖明成,低聲道:“明兒咱們出去玩,正好順便看看海裏的情況。”
海洋養殖跟養豬、養馬、種地其實都是一個原理:要産出,先投入,你這兒什麽吃的喝的都沒有,誰願意來繁育後代啊!
照小舟娘的敘述來看,黑水鎮近海當年是被人殺雞取卵了,生态破壞的忒嚴重,想要搞養殖,首要任務就是恢複生态。不然灑下去苗也要餓死了。
因收了銀子,小舟娘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招待,又額外去買了油,直接把家裏過年的菜譜搬了出來。雖不敢說有什麽好東西,但至少看上去很隆重。
主菜是一種直徑約二十公分的大魚,這種魚只有每年的秋季才會在遠海出現,味美價高,黑水鎮家家戶戶都愛吃。為了方便儲存,大家都會将大魚掏空內髒後帶骨頭切成一輪一輪的,然後挂起來風幹,等吃的時候先用油煎到兩面金黃,然後再加水小火熬煮。
這樣煮出來的湯雪白濃稠,肉質更加緊致勁道,多煮一會兒也不會散開,而且還帶着一股鮮魚沒有的奇異風幹香氣,非常好吃。
就連肖明成爺倆這樣不大愛吃水産的人也胃口大開,就着那個湯泡飯吃了兩大碗,仍意猶未盡。
肖明成感慨道:“這樣好的魚,這樣簡單的做法,又是這樣好的味道,若能增産賣到別出去,日子怎麽會不好過?”
稍後小舟過來收碗盤,度藍桦問起大魚的事情,她不禁唏噓道:“娘說她小的時候,這種魚坐船約莫兩刻鐘就能打到,比這個還肥還大呢!可到了我小的時候,就至少要往海裏走差不多一個時辰,少且不說,個頭也小了許多。”
她還拿手比劃了下,“我看過以前的魚骨頭,比您吃的這個還要粗将近一倍呢!可惜沒能親眼見過。”
度藍桦安慰道:“會好的。”
小舟嘆了口氣,年紀輕輕的姑娘,卻已有滄桑之感,“借您吉言,但願吧。”
“對了,”她麻利地将桌椅都抹了一遍,又道,“明兒天氣應該不錯,大人和夫人可以去海邊走走,西邊高崖上還有一座燈塔呢,爬上去之後看的可遠了!尤其是晌午日頭正好的适合,曬得海面上金燦燦的,跟撒了一層金子似的,随着水波蕩漾。若還有興致,可以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坐船往海裏走走,周圍全是海水,人就在小船裏漂啊漂的,晃晃悠悠可有趣了!我們這兒的老人都說,大海是神明的化身,什麽都能包容,但凡有點兒心裏不痛快了,看看海,往海裏漂一漂,什麽煩惱憂愁都沒了……”
幾人都被她說得心馳神往,第二天果然如法炮制,開心得不得了。
只是有個插曲:肖明成有點暈船……
從船上下來時,他本就不黑的臉更白了,吓得大家夠嗆。
度藍桦遲疑了下,一雙手蠢蠢欲動,“那什麽,老肖,你還能走嗎?”
這話顯然勾起了肖明成某一段并不怎麽太美好的回憶,他的臉直接就綠了,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能!”
度藍桦微怔,然後噗嗤笑開了,故意湊上去逗人,“哎我看你臉色真的很差啊,不然我抱”
這個字剛一出口,肖明成就刷地扭頭看過來,一雙眼睛危險地眯起,臉上帶着點兒薄紅,“住口!”
他知不知道這種生氣的模樣在熟悉的人眼中根本沒什麽威懾力?看上去像極了炸毛的貓。度藍桦哈哈笑出聲,很嘚瑟的做了個鬼臉,“你知不知道你這叫什麽?惱羞成怒!”
肖明成因為暈船而慘白的臉色以驚人的速度充滿了血氣,好像只需要輕輕一紮,裏面就能濺出血來一樣。
度藍桦喪心病狂地笑了一回,又馬上懸崖勒馬,正色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嘲笑你。”
肖明成斜着眼睛瞅她,顯然并沒有從道歉的言語中感受到多少誠意。
度藍桦清了清嗓子,兩眼一閉,雙手張開,“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那麽小氣嘛,來來來,大不了讓你抱回來好啦!”
肖明成猶豫了下,越琢磨越覺得這确實是個撿回自己男子氣概的大好時機,于是不動聲色地調整氣息,氣沉丹田,彎腰将人猛地撈了起來!
度藍桦很配合地哇了一聲,然後……
她是不是距離地面越來越近了?
剛走出沒幾步的肖明成氣息已經亂了,一雙好看的薄唇抿得死緊,額角上的青筋都要起來了。
度藍桦沉默了下,“那個,要不我下來?其實我肌肉密度很大的……”
肖明成完全沒心思琢磨“肌肉密度”是個什麽意思,狠狠瞪了她一眼,憋着氣又往前挪了兩步,整張臉都憋紅了。
度藍桦突然戳了戳他的胸膛,擡起一條腿,聲音沉痛道:“呃,我的腳……踩到地面了。”
肖明成:“……”
決定了,回去就煉體!!!
因為這點不和諧的插曲,導致第二天早上度藍桦拖着他看日出時,對方也只留給她一個氣鼓鼓的後腦勺,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高興。
對此,始作俑者度夫人……伸手戳了幾戳。
于是稍後觀察海域的全過程,肖明成都被低氣壓籠罩。
不過話說回來,海邊欣賞日出真的絕美。當那橙紅色的太陽從海的盡頭緩緩升起,萬丈金光穿透濃密的雲層,狂放地潑灑在無邊無垠的海面上時,連度藍桦這個現代人都看呆了,更別提第一次見的肖明成,他幾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整個人仿佛都融入到美景之中。
看完落日後,肖大人心中不禁詩情澎湃,一口氣做了十多首詩!
度藍桦拼命捧場,海狗式鼓掌,拍得手掌都痛了,贊不絕口道:“厲害,肖大人真的太厲害了,你看,其實四肢不發達也不要緊,咱們腦子好使就行了啊!”
肖明成瞬間黑臉:哪壺不開提哪壺!
回去的路上,府衙一行人都有幸旁觀了知府大人生悶氣的場景,見夫人一直在旁邊笑眯眯地哄,紛紛表示兩位真乃深情厚誼之表率!
府城人口衆多,瑣事繁雜,但相應的,相關公職人員也多,等閑小事壓根兒用不到肖明成親自出馬,不過他們剛進府衙所在的那條街就見馮三帶人急匆匆往外走,還是主動停下馬車詢問起來。
“可是出什麽事了?”
肖明成素來勤勉,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行放松,哪怕并不算出格,可還是有點心理上的緊張,生怕因為自己一時貪歡而誤了正事。
哪怕到了炎炎夏日,馮三還是那副陰沉沉的模樣,猶如烈日下的一抹陳年幽魂,“只是一個小毛賊,大人不必擔憂。”
夏天和過年前後往往各種案件頻發,後者是因為罪犯也想過年,而前者,卻是因為天氣炎熱,家家戶戶都習慣開窗乘涼,一來二去的,難免給梁上君子提供可乘之機。
不過這種事竟也能勞動馮三出馬?
馮三死魚一樣混沌的眼珠微微動了下,“回禀大人,夫人,其實這不是第一起案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度藍桦:“我抱!”
肖明成:“我……抱不起……”
論百無一用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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