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發出同床邀請

7月8日,距離1997年高考還有364天。

宋野枝昨晚睡得遲,窗簾忘記拉合,早上被灑到床上的陽光刺醒了。翻身看表,九點多,神志還在慢慢轉醒,迷糊想着一年後的現在就輪到他坐在考場上。

瞌睡瞬時散了七八分。

“爺爺!”

宋英軍就坐在客廳,說:“喊什麽!醒了就起床!”

“有沒有饅頭和白粥啊?”他爬起來,揉着眼睛倚在門邊問。

“沒有,自己買去。”

宋野枝利索地穿衣洗漱,刷了牙,草草抹一把臉就往外走。

“你們吃了沒?”

“早吃了,顧你自己。”

悠哉游哉吃完早飯已經十點多,他打着哈欠拿上書去背了會兒英語單詞,單詞背膩了又換數學公式,然後是語文古詩詞。

宋英軍看在眼裏,跟陶國生聊了幾句:“他最近對學習是不挺上心?”

老陶笑呵呵的:“可不,沖第一名去的。”

“難怪我說呢?”宋英軍抖了抖煙灰,“不聲不響的,也不來跟我表個态誓個師。”

陶國生“哎呦”一聲,說:“打娘胎裏出來就這脾氣,改不了咯。我都是打掃他房間時候看到的,貼了張紙在牆上,紅筆加粗寫着學習計劃呢,最後一個目标就定的第一名。”

可不尋常。

宋英軍眯着眼,思來想去,說了一句:“小巍的話他願意聽。”

宋野枝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把他們的話聽了個全,書頁翻開蓋住了臉,上搖下晃,他拖長聲音喊:“餓了——還得給小叔送飯——”

四中門口站了很多家長,天氣很熱,個個悶得滿頭大汗,應該是把孩子送進去就沒離開過。宋野枝看了幾眼,匆匆往醫院那邊去了。

今天科室意外清閑,易青巍坐在辦公室翻閱病歷本,聽着“噔噔噔”的敲門聲,他擡頭,宋野枝滿臉笑意地站在門口。

“什麽事兒這麽開心?”

“下午要去買書。”

“什麽?”

宋野枝坐下了,給他拿出飯盒,說:“離第一名又要近一步。”

易青巍任他貧嘴。

“買什麽書?”

“買些試卷。”宋野枝說,“趙歡與也要買,讓我給她帶。”

“她又支使人了?”

“不是,還沒解禁呢,樂皆哥不準她出門。”

“期末壓力別太大,考完了帶你們去海邊兒玩。”

“哪個海?”

“到時候想去哪個去哪個。”

趙歡與在準備今年十二月的數學競賽,挺認真的。她是真的喜歡數學,上數學課時的背都要挺得直一些。平時嘻嘻哈哈一個人,到了做數學試卷和鑽研數學難題的時候,只剩一本正經,一臉肅然。

易青巍催他去書店,讓他最好兩點之前趕回家,別在外面老晃蕩,不然中暑暈在大街上可不好辦。

宋野枝不為所動,趴在桌上看他:“那正好,來接你一起回家。”

易青巍也看他,伸手要去揉他的臉,被躲開,退而求其次捏住耳垂:“我真想……”

門被推開,是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

“今天是周末?小宋怎麽來了?”

“今天高考放假啊小段。”易青巍答道。

“哦哦,忙傻了我都。”段成急急忙忙脫了白大褂,拿上鑰匙往外走,“我吃飯去了啊。”

沒走到門口,又回頭滿面春風地說:“我女朋友也給我送飯來了,食堂等我呢。”

後來宋野枝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确實有點兒暈,他眩轉于段成最後那句話中的“也”字。

走到一個裝修很新,極氣派的書店門口,宋野枝想也沒想就進去了。挑書的人沒幾個,尋不到管理員,他來到櫃臺,櫃臺前的人正低頭看書。

“你好,請問高三數學試卷和競賽資料在哪一塊找?”

“數學試卷?”老板重複了一句,壓根沒擡頭,語氣冷硬,“我這個書店不賣這東西。”

宋野枝在櫃臺前靜靜站了幾秒鐘,提步往裏走了。他看看這個書店賣的是什麽東西。

木質書架上大多是包裝還沒來得及拆的新書,書店不大,一路看過來,入眼的都是小衆而晦澀的文學作品。再往裏走,還有有關科普,有關哲學,有關社會。

然後,宋野枝的腳步就停在了社會類分區。

“男同性戀”這個詞語,是十幾年來,首次進入宋野枝的世界。

《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這樣一本書被擺在書架上,淹沒在衆多書中,普通尋常,無心人一掃而過,有心人被一擊而中。

宋野枝看了看時間,沒有繼續逛下去的必要。

手指滑上書脊,從擁擠的書海裏抽出它,拿去櫃臺。書被平放到桌面,推到書店老板眼前。

“結賬,謝謝。”

老板擡眼看了看書名:“四塊五,需要袋子嗎?”

“不用,謝謝。”

老板終于正眼瞧他,面無表情:“建議你需要,而且回去之後盡量在私人空間閱讀,盡量避免被同學和家長看到。”

“為什麽?”

一般人發問時會不受控制地皺眉,表示不解或惱火,但眼前這個少年顯然沒有這個壞習慣。一般人問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麽不能光明正大閱讀這本書”,不是無知,就是無畏,但眼前這個少年……

可以判他無知,也可以判他無畏。

這樣一雙幹淨純粹的眼睛,像從未受過傷害,也像受過傷害後不惜對抗人群的執拗和淡然。

老板把書裝進黑色袋子,遞給他,表情有松動,語氣有軟化:“為什麽?”他嘲弄地彎了下嘴角,“這個問題我也得好好想想。謝謝光臨,慢走。”

宋野枝沒有再追問,也确實毫無頭緒,一臉茫然地走出書店,緊接着去下一個書店尋找他邁向第一名和趙歡與進入競賽集訓隊的階梯,其他都被抛之腦後。

盛夏來臨,附贈暑假。

宋野枝和趙歡與在易青巍家的沙發上盤腿坐着,一人捧半個西瓜,剛從冰櫃裏扒拉出來的西瓜。再一人拿一個勺子,悠閑惬意。

這是暑假附贈的。

電視裏正在報道今年的高考情況。年僅12歲的天才神童,在此次高考中以572的高分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錄取,接着播出對尹希及其父母同學的采訪內容。

趙歡與含着西瓜,咽汁水:“我壓力好大呀……”

易青巍從他們面前過,聽了一耳朵,說:“你犯不着和他比,別為難自己。”

宋野枝捧場似的笑了笑,趙歡與看過來,他正經地低頭挖西瓜:“小叔,你要不要來一口?”

“等等!”趙歡與咋呼起來,“我忘了,我有一個勁爆的消息要和二窦分享!”

宋野枝問:“什麽消息?”

趙歡與把西瓜擺茶幾上,爬去另一邊撥座機,說:“事關重大,小野你就做第三個知情者吧!”

宋野枝也挪過去一點,想和王行赫同時做第二知情者。

“二窦!我知道了一勁爆消息!”

趙歡與按了免提,王行赫在那頭說話,和她差不多激動:“我也有一個要告訴你!我懷疑和你知道的一樣!”

趙歡與說:“那好,我們一起說。三、二、一……”

“窦唯和王菲結婚了!”

“王菲和大窦結婚了!”

宋野枝:“……”

他又默默地挪了回去。

挂電話前,王行赫提了明天自駕去秦皇島的事兒,趙歡與才知道他也跟着一起。

原本計劃的是一放假就去海灘,但沈樂皆堅持說要看到成績後再去,這關乎到此次出游質量,甚至關乎趙歡與是否參加此次出游。

然後趙歡與就不敢給英語老師交白卷了,所以破天荒地進了班級前二十。

而宋野枝出乎意料地,考了第一名,比計劃提前了近三個月。

當概率小于二分之一的事件發生後,宋野枝第一時間找原因:莫非,陳豐考試期間拉肚子了?

陳豐就是長居第一寶座的那位。

不管怎麽說,他們兩個的進步可喜可賀,決定了此次出游質量屬上乘。

易青巍和沈樂皆結伴去參加家長會的時候,沈樂皆還詢問了周也善的情況,得知班上進步最大的就他仨人。

沈樂皆不語,易青巍但笑。

說起周也善……自從那次數學課後,周也善仿佛良心發現,去找洪景元換回了座位,也從此再沒跟宋野枝主動講過話。

宋野枝察覺到,但不明原因,也尚未去問。

人際關系的經營處理,他一向不擅長。

這趟旅游王行赫不是單人行,帶了處了小半年的對象一起,楊徐靜,也是個咋咋呼呼的北京姑娘。趙歡與和她第一次見面,雖然差幾歲,但性格很像,兩人相談甚歡,相逢恨晚。

到了秦皇島,下榻酒店,天已經擦黑。自駕游很磨練人,路上沈樂皆和王行赫換着開,最後大家都累得夠嗆。在酒店草草解決完晚餐就各自回房間休息,養精蓄銳,明天再放開了玩兒。

晚上,宋野枝和易青巍一個房間。

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易青巍正趴在床上看書,走近一看,居然是醫學文獻。

房間是雙人床,但宋野枝把擦頭發的毛巾抛到自己床上,和易青巍趴到一邊去,問:“小叔,你們不放假?”

易青巍抹去剛才砸到自己手背上的水珠,拿筆在資料中頁作了标記,合上,說:“起來,給你把頭發吹幹。”

宋野枝扭着身子看他同樣濕漉漉的發,說:“小叔,你的也沒幹。”

“我們能一樣嗎?”易青巍睨他,“快點兒的。”

剛被抛到床上的毛巾現在又被拾起,攥在易青巍手裏,給宋野枝還在滴水的頭發吸淨。

“不喜歡被熱風對着吹就用毛巾多擦會兒。”

宋野枝任他擺布。

“你剛問我怎麽不放假?”

“對啊。”

易青巍換了電吹風,研究了一下按鈕,開開關關。其實宋野枝不是不喜歡熱風,是不喜歡噪音。

“寶貝兒,你要意識到,這世界上擁有寒暑長假的職業只有兩個,在校學生和在校老師。”

不等被熱浪攻擊,宋野枝的耳根就先紅了。

“哦。”他低着頭說。

這個酒店的電吹風的噪音,可以忍受,他想。

吹得八分幹,易青巍放下吹風機,再抓了兩把他的頭發,打量了一會兒,說:“頭發長了,回去再帶你去剪。”

宋野枝對着鏡子看了看,問:“剪成啥樣?”

“剃個光頭。”易青巍也在鏡中看他,自己先笑了,“反正你頭型好看,光頭也好看。”

宋野枝沒答話,踢着拖鞋去床上了,留易青巍在後面繼續取笑人。

關燈拉簾,宋野枝睜着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但他仍然側身躺着,朝向易青巍。

“小叔,你要不要和我睡一張床?”

“我為什麽要和你睡一張床。”易青巍沾床就困,一張嘴就在敷衍人。

“你洗澡抹沐浴露了嗎?”

“我為什麽要抹沐浴露。”

“我抹了,檸檬味兒,你想聞一聞嗎?”

“我為……”易青巍嘆了一口氣,擡腿踢開一半被子,“過來。”

借着黑暗,宋野枝抿着星點笑意,爬到易青巍給他留的一半床位。

“能聞到嗎?好聞嗎?”宋野枝側着身,蜷在他面前。

易青巍突然伸手,掌心松松捂住宋野枝的嘴,說:“好聞,睡覺。”

易青巍感受手下清淺的呼吸,對比此前第一天見時被罰站的不願理睬人的宋野枝,心裏好笑。

人是不會那麽輕易改變的,大多是本質暴露——

本質依然還是粘人精。

宋野枝安靜地躺了很久,直到唇上的掌心的力漸漸松弛,最後慢慢滑落到枕邊,指尖輕擦他的臉頰。

易青巍已經睡着了。

宋野枝的眼睛沒有閉上過,現在還是睜着。隔得近了,就什麽都看得清。

人和人的記憶是不能重合的。

一起走過一樣的路,他記天上的藍天白雲,你記腳下的花草樹木。

一起睡過同一場覺,他記夢中的魑魅魍魉,你記他的額頭,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喉結,他的鎖骨。記他的身體像連綿起伏的山丘,記他深色睡衣衣領處的線頭蜷曲,蜷成彼時你心尖兒緊縮的那一點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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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在看文的小夥伴吱一聲兒嗎,對個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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