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涉險救人
趙歡與架不起來的墨鏡在宋野枝的鼻梁上大小正合适。其餘人在打沙灘排球,就他一個人躺在沙灘椅上,透過墨黑的鏡片,看墨黑的天,墨黑的海,墨黑的人。
易青巍一記絕殺後,王行赫在對面打了停賽的手勢,一行人浩浩蕩蕩過來喝水補充能量。易青巍邊走邊扯背心,想撩起來透氣,又顧及形象,半露不露的。
他們都去擰瓶蓋了,唯獨易青巍走到宋野枝面前。他低眉,手指輕輕一勾,把遮了宋野枝小半張臉的墨鏡擡起來。
宋野枝索性偏頭閉上眼睛,說:“太陽。”
手一放,墨鏡歸回原位,易青巍拿了手邊桌上的水,說:“總感覺你在看我,打球的時候是,剛才走過來也是。”
宋野枝忙不疊點頭:“是的,巴不得眼珠粘我小叔身上。海這麽好看我不賞,人這麽多我也都只看你一個。”
易青巍嫌棄地“啧”了一聲,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把反諷學得這麽溜。
不是個好習慣。
等易青巍喝完水,旋緊瓶蓋,在一邊扇風納涼的人就聽宋野枝大叫着求饒,看過去,他被易青巍制住,動彈不得。易青巍撓他腰上的癢癢肉,宋野枝也撲騰不起來,像條擺尾求水的魚,直認錯。
趙歡與走近了些去觀摩,做棵快樂的牆頭草,誰說話好聽就幫誰一把。
-
“王行赫,找一下小楊,跟她借個發圈兒。”
“你能別胡亂搗騰人家嗎?”王行赫斜着眼睛看他們。
日頭正烈,海灘上的人群赤裸裸地接受暴曬。塗完防曬,宋野枝坐在椅子上,易青巍站他後面撥弄他的頭發,弄着弄着發現真的可以紮,他打算把宋野枝上半部分長的紮起來,清爽涼快,還顯俊秀。
易青巍掀了掀眼皮:“不然我來搗騰你?”
趙歡與從遠處跑過來,身上濕了一半,不知道是汗還是海水。
“我哥問你們誰要和他一起玩兒沖浪!”
“讓他等會兒我。”手裏幾縷頭發垂落下去,易青巍又勉強抓攏來,“趙歡與,有沒有多餘的發圈兒?”
趙歡與扒了扒手腕:“有啊,你去吧,我來。”
易青巍指了指她的手腕:“給我就行。”
趙歡與“嘁”了一聲。
個兒高的都去沖浪了,個兒矮的就泡在淺海裏玩。
海比游泳池好,水是活水,浪潮翻湧,漲來又退去。雖說總被它推攘着,但莫名覺得自由。
“我們一會兒去潛水吧?看起來好專業。”趙歡與說。
宋野枝上次潛水還是在初中,海不好,水渾,什麽都看不清,沒潛幾米耳朵就開始疼,體驗不怎麽好。
他往潛水區那邊張望,說:“那得挑個好教練。”
身旁一群小朋友突然尖叫,原來是一個大浪正朝他們拍來。大家都不躲,直挺挺等着被浪打,過後一邊噗噗地吐水,一邊興奮地大笑。
一個彩虹色的球漂到宋野枝面前,他撿到手裏,像練排球時一般打出去。小男孩接到了,甜甜地說“謝謝哥哥”。
宋野枝游到趙歡與面前,歪頭看她,看了好一會兒,問:“防曬霜是不是不管用啊?我怎麽覺得……你已經黑了一個度。”
“防曬……”趙歡與摸摸自己的臉,崩潰地大叫,“啊!我根本就沒抹!媽呀!沈樂皆跟我借就沒再還回來!”
宋野枝拍她的肩:“也……也不是太明顯。”
趙歡與氣沖沖出了海水,去沙灘上,宋野枝在後面叫她,現在再抹也晚了呀。
她回頭,說:“那去潛水。”
趙歡與正挑潛水服,聽教練講平衡耳壓的方法,注意到宋野枝傻愣愣站着不動,她戳了戳他的手臂,問,看什麽呢。
宋野枝皺着眉,說:“彩虹球和小男孩不見了。”
“彩虹球?”
“等等,先別潛了。”趙歡與正疑惑不解,就被宋野枝拉着往剛才的海灘跑,準确地說,離剛才的海灘還遠一些。
宋野枝拉她站定,指了指遠處海裏一個模糊的黑點,問:“是不是一個小孩兒?”
趙歡與用手掌擋了擋太陽,眯着眼,說,她還看到了彩虹球。
宋野枝深深吸了一口氣,沖海裏大聲喊,嗓子都劈了:“喂——別撿了——回來!”
距離太遠,話剛脫口就被卷入到巨大的浪潮聲中,毫無效果。
宋野枝一邊脫上衣,一邊脫鞋,赤腳向海跑去:“趙歡與!快去叫人來!”
趙歡與跟着在身後喊:“小野你幹嘛!等等——要去也是我去,我水性比你好。”
幾句話的功夫,那個方向的圓點已經越來越遠,若隐若現。
“還得體力好。我也是從小游到大的,你快去快回,我游近點兒去叫他,沒事兒。”
他還回頭笑了笑,像在安慰她。
說完,一頭紮進水裏,游遠了。
宋野枝以為沒有童年陰影這回事,可是他錯了。原來那份恐懼感紮根在腦部深層,如影随形,一觸即發。才十歲出頭時,他也被困在空空蕩蕩的海上,四周除了海還是海,無邊無際,再也逃不出似的。
此時的他只能頂着壓力往前游,死盯着愈發清晰的那個點,想快點,再快點。
每靠近一些,他就喊一聲:“喂——看這兒——”
等小男孩兒終于聽見聲音轉過頭來,宋野枝的嗓子已經啞了,口裏鼻間全是鹹腥的海味。那男孩套着橙色的可愛的充氣游泳衣,手死死地扒住球,被藍色包圍中的唯一彩色,像扒着一棵救命稻草。
看見宋野枝,小男孩遲鈍地望了一會兒,等人真的離自己越來越近,才放聲大哭起來。
“噓——是不是沒有力氣了?”宋野枝去拉他的手。
他只知道哭,恐懼極了,只是追一個球,回過神來時卻像誤入了另一個空間,只剩自己一個人,怎麽也望不到頭。
宋野枝耐心地哄:“再哭就更沒有力氣了,來,哥哥拉着你游回去,很近的,沒關系,不哭了,好不好?球呢?你帶上你的球,我們慢慢游,好不好?”
“很近”這個言論完全算哄騙了,回程時,宋野枝相當于拖着幾十斤在游,不時還要說些話去穩定小孩情緒。游過幾米,一個浪推過來,又回到原處。四肢泛起酸麻,漸漸變得沉重,宋野枝想,要是換趙歡與,說不定得和小孩兒一塊漂着哭了等人救。
最後,宋野枝完全靠意志力在支撐,麻木機械地重複動作,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往前挪動半分。不知多久,在眼睛勉強能看到海灘的虛影時,他先看到了易青巍。
他和王行赫穿着救生衣,筆直站在快艇上,也是小小一個點,而宋野枝一眼就認出他,甚至好像能看到他冷肅的臉色和緊蹙的眉。
快艇的轟鳴聲越來越大,易青巍等不及靠近,一躍入海。
他向自己游來。
宋野枝不清楚,小男孩看到自己時是不是像他此刻看到易青巍。
他全力松懈下來,看着在海裏起伏的易青巍,欲哭的沖動不管不顧湧上來,如同翻騰的浪。但委實找不到由頭,又在頃刻之間被壓實,沉下去。
王行赫拖小男孩兒,易青巍拖他。
易青巍冷着一張臉,直掉冰碴,聽人叫“小叔”也只是不清不淡瞟他一眼,不言不語繼續架着他往快艇游。
臨近海灘,快艇停了。倆男人直接把手邊的人抱起來往地面走。小男孩兒乖乖挂在王行赫身上啜泣抹眼淚,宋野枝則不停掙紮,“哎——”地叫:“我還有力!”
掙不動,他為他圈了一個堅固的籠子。
小男孩兒的媽媽看到兒子時直接跪在沙上,趴成軟弱的一團。爸爸跑過去接人,一個勁兒鞠躬,紅着眼眶說謝謝。
王行赫扶住他往下彎的腰,潇灑地抹了抹臉上的水,笑着指易青巍懷裏:“得謝的是這位呢!”
大家目光集中過來,宋野枝急得連拍易青巍的手臂,又低又急:“小叔!”
易青巍松了勁。
才落地,腿一軟,跪下了,和小男孩兒媽媽一個水平線。他緩了緩,順便把阿姨扶起來,勸道:“小弟弟一點兒事兒沒有呢,就是有點兒被吓到。”
趙歡與在旁邊大喊:“我是非常,很,極其,被吓到!說跳就跳,一句話也不聽人說完!”
宋野枝悄悄瞄了眼易青巍的臉色,他們正被小男孩父母拽着邀請晚上一起吃飯的事兒。他假意扶着腰,聲音不大不小:“确實有點兒累,我先回酒店洗個澡躺一會兒。”
說完,拉着趙歡與往酒店走。
不過幾步,被易青巍叫住。
“宋野枝。”
“洗了澡別睡,等着我。”他說。
宋野枝清了清嗓子,咳一聲,應道:“哦。”
回房間的途中。
“你怎麽把小叔他們叫來了?不是有救生員嗎?”
“救生員一個人影兒找不見!”趙歡與生氣道,“而且我第一反應也是找我哥他們。”她幽幽地盯着他,還撇嘴,“你真的吓死人了。”
宋野枝笑她:“你當時不也搶着下嘛?還說我。”
“你上我才跟你搶,放我一個人我才沒那膽兒!”趙歡與緊着拍胸口,不住地想宋野枝義無反顧往海裏跑的模樣,“小野果然很野,還帥。”
宋野枝揉着手腕,眼眸在太陽下聚着光,嘆一口氣:“……這次真要被訓了。”
答應是這麽答應,但當易青巍打開房間門時,一眼就看到宋野枝在床上躺着,睡熟了的模樣。他站在床前等了幾秒,先去浴室簡單沖了個澡。
宋野枝悄悄睜開眼睛,思考了一下,決定翻身,把臉埋進被子裏,這樣就不用費勁僞裝,還大大降低露餡的概率。
差點兒真的把自己悶睡着時,他聽見浴室的水聲停了。然後是翻箱倒櫃的動靜,接着,腿上一冰,濕濕涼涼的液體倒上來,易青巍的手指也覆上來,順着肌肉緩而重地按。
易青巍在為他按摩,放松高強度運動後僵硬酸痛的肌肉。小腿,大腿,肩背,手臂,一處不放過。
在海水裏被堵回去的情緒,現在又四面八方漫出來,更洶湧,裹攜着疼痛。
“還酸嗎?疼不疼?”易青巍問道。
剛進門時就看出來他在裝睡。
可人還是不搭不理,易青巍一條腿跪到床上去,壓在他小腿上,伸手把人的臉從被子裏撈出來。觸感濕潤,易青巍以為是自己手上未幹的精油,定睛一看,才知道宋野枝默默流了滿臉的淚。
哭什麽呢。
一直端着架子的易青巍瞬間軟下來,語氣也變柔,居高臨下地捧着宋野枝的臉,眼神專注,為他拭淚。
“怎麽還哭了?”易青巍低聲問,“現在才覺出點兒怕來?”
其實怕的人是他。
“你知不知道趙歡與哭着來找我們的時候……算了。別哭了,還是說,怪我兇你了?”
宋野枝哽咽,洩出點聲來。聽了他的話,撥浪鼓似的搖頭,伸手要抱。
易青巍彎腰去依就他,低身,半跪着任他摟緊脖子。夏季的衣料薄,剛貼近,衣領處就被宋野枝的淚浸濕了,滲進皮膚的紋理中去。
“寶貝兒,你今天表現很棒,是個爺們兒樣子。”他輕掐宋野枝的後頸,“但以後不許了。”
“救人可以,但不能把自己也置身于不安全之中,行不行?”
宋野枝還在使勁搖頭。
“搖頭是怎麽個意思?”他問。
“還哭這麽兇?你剛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再哭,眼睛就別想見人了,晚上還安排了篝火宴呢。”易青巍一下一下拍他的背,說道。
易青巍能覺察出他的情緒不是因為剛才的事,但也想不出其他緣由。放在宋野枝身上,流眼淚可不是小事,遑論是現下這種不絕的眼淚。
像得到了什麽而哭,又像失去了什麽而泣。
易青巍沒有定論。
期間,宋野枝擡起頭來,睫毛上還挂有水珠,就這副樣子看着易青巍,堅毅而果敢。他想向他提一句忠告:可以對我好,但不要對我這麽好。
而這份堅毅和果敢是飄在天上的的東西,憑空而生,沒有根基,不牢固,才冒出一點來就被不自覺流出的眼淚淹塌了。
他又重新埋進那個肩膀。
宋野枝想永遠待在這個懷抱裏。
他現下思緒混亂,只颠三倒四不停地想,想來想去只重複那幾句話:
我什麽都不求。
得不到也沒關系。
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篝火宴宋野枝沒去成,下午時候發起了低燒,吃過藥後就捂在被子裏出汗。易青巍赴宴前先去餐廳端來一碗粥,囑咐他等涼了些再起床喝。
天未黑盡,趙歡與頗有良心,擡了一碗肉來到房間看宋野枝喝粥。
“要吃這個烤魚嗎?”她手指拈起一小撮想遞到宋野枝嘴邊,半道失手,掉床上了。
“嗯……”宋野枝淡定地看了一眼,“沒事。”
正好,還有一張床。
他坐起身來,豎起枕頭墊在背後,一口喝粥一口吃肉。
“你還把小叔的墨鏡帶來了?”
趙歡與低頭,把挂在領口的墨鏡摘下來:“忘記還他了。”
宋野枝扯紙擦手,把墨鏡拿過來,自己戴上。
“你能看到我在看你嗎?”
趙歡與奇怪,歪頭歪腦打量半天,搖頭。
“烏漆麻黑的。”
“我就說嘛。”保險起見,宋野枝又給趙歡與戴上,說,“看我。”
趙歡與:“在看了,能嗎?”
宋野枝搖頭。
趙歡與說:“挺好的,像我智力未發育階段玩兒的游戲,重溫童年樂趣。”
确實有樂趣。
如果沒有這兩片薄薄的鏡片相隔遮掩,宋野枝的視線怎麽敢肆無忌憚地追着他不放,等他看過來時,怎麽敢不知規避,直白而熾烈,同他對視。
※※※※※※※※※※※※※※※※※※※※
宋野枝:我真的不愛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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