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被要求捐獻赈災錢糧後, 趙忠也被氣病了。

或許是這筆錢單獨由趙忠出的緣故,張讓聽聞此事,居然詭異地感覺自己好受些許, 頭不疼了胸不悶了,胃口好了更能起身走兩步了。

趙忠先前嘲笑他愚蠢, 自诩用點計謀就能對付糜荏,如今卻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叫人好一陣笑話。

只是幸災樂禍過後,張讓心底随之升起的對糜荏的忌憚, 令人愈發頭痛。

這糜荏當初進京時誰都不曾将他放在眼中,以為他是可以随手玩弄的小子。現在他卻深得天子寵愛,甚至隐有超過他們的趨勢。

不行, 他們不能再不以為意, 各自為政了。必須聯合其餘十位常侍,盡快除掉糜荏。

聖旨下了兩天,趙忠還想耍賴不願付錢。

哪怕富得油流, 他也根本不願意拿出這麽多錢, 那些賤民是死是活和他又有什麽關系。只不過最後到底還是被逼着、按捺吐血的欲望将之折算成米粟麥豆, 差管家去湊。

他的別莊裏, 陳年的米、粟、麥,豆子一車車往外搬。一半是好的,一半已發黴,不能再給災民吃。

糜荏派遣軍隊一車車打開檢查,将發黴的部分還給他,要他上繳剩餘錢糧。趙忠還是不願意, 便低價從別的常侍那兒買, 倒是将十常侍庫存中的陳谷全部清空。

多麽匪夷所思啊。

寧願将谷子堆在倉庫裏腐爛發黴, 他們也不願意拿出丁點兒去救濟災民。在他們的眼中,一個人的性命居然還比不上一捧米豆重要!

荀彧跟着糜荏忙前忙後好幾日,越是了解越是絕望。

原來國庫不是空虛,國家也并非貧窮,而是在眼皮底下被幾十只蛀蟲給蛀空了!而它的主人卻将蛀蟲引為益友,沉溺于蛀蟲們讨好他時帶來的歡樂!

赈災計劃暫時分為兩部分。

第一部 分是處理還在路上,不斷朝京洛湧來的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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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荏命軍隊護送大部分糧食與藥草,前往京洛周遭郡縣。他已令當地官府攔下未抵達京洛的災民,勸阻災民回鄉。

災民若不願散去,那便紛發幹糧引導他們回鄉。等他們回到鄉中,當地官府會發放種子,令他們重新種上田地,保證日後生活。

第二部 分則是需要處理京洛周遭的災民,方法大致與第一部分相同。

不過在這兩部分人之間,還有不少老弱病殘已無力跋涉,需要官府妥善安置。

作為此次赈災行動的指揮官,糜荏很快下達一系列命令,将各部門安排得井井有條。因為沒有他人插手,軍隊上行下效,效果十分顯著。

不過短短十日時間,京洛的情況已被徹底控制。

原先堵塞擁擠的城門郊野,如今已恢複如初。身強體健的災民大多已領着幹糧跟随軍隊回鄉,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要照顧同行的老弱病殘,被編成幾個村落安置在京郊荒林處。

軍隊幫他們造起屋子,開墾田地。成年男女們平日裏跟着士兵幹活,小孩老人們則前往赈災處領取每日生活所需的糧食,家中若有人生病還能領取湯藥。

這是赈災的第十一日,荀彧正在施粥。士兵們守護在旁,免得災民哄搶。

糧草大多被運往各郡縣,京中不足,雜糧粥便煮的不算粘稠。每個人每日都能領取兩碗,勉強能吃到四、五分飽。

災民們熟練的排起長隊,一個一個分的很快。

很快就輪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孩。

小孩穿着件破舊的藍色衣裳,露出幹巴巴的四肢,艱難抱着個豁了口的大瓦罐。

荀彧認得他。

前天和旁人閑聊得知,這小孩本出自富農之家,不必憂心生活,只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幹旱導致他家鄉的全部田地顆粒未收。在吃完餘糧後,他與族人被迫離開家鄉尋找吃食。

因為周遭官府起初将災民拒之門外,他們只能跋山涉水朝京洛而來。他們走過大山河流,餓的頭暈眼花,腳也被磨的鮮血直流;他們遭遇過狼群攻擊,好不容易逃生,族人又依次染病……

如今幾百人的鄉族大多七零八散,他和他病弱的母親相依為命。

而這般遭遇的人,并不在少數。

這些簇擁在京洛城外衣衫褴褛的災民,各有各的凄慘與痛苦。

小孩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滿是對米粥的渴望,荀彧瞧着,沒忍住給他又添了一勺。

他溫和一笑:“快回去陪你母親吧。”

小孩子眼中劃過一道驚喜,欣喜的“啊啊”了幾句,像在感謝荀彧。

小孩是個啞巴,不能說話。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瘦巴巴小臉上洋溢着一種名為希望的光芒,叫人一見便覺愉悅。

荀彧忍不住彎腰拍了拍小孩的腦袋,看他快步往回跑。他不能跑太慢,再等一會還要洗幹淨瓦罐過來領湯藥,拿回去給母親喝。

荀彧瞧着小孩遠去的背影,眼中含着溫柔的笑意。

他跟着忙上忙下,累瘦了一些,不過眼中依舊神采奕奕。

他看着這些排着長隊的災民,見他們眼中都是歡喜與安定,不知就為何想起第一日看到這些災民的模樣。

他們圍繞在京都之外,眼神呆滞,滿臉麻木不仁,宛如行屍走肉一般,看的荀彧心驚肉跳。

好在現在的他們已經截然不同。他們臉上開始有了生氣,眼中都帶着希望之光。

荀彧沉重的心情終于松懈下來。

見今日這粥已施地差不多了,他便錯開人流走入一旁樹林裏,想要短暫地呼吸一點清新的空氣。

許是一時興起,他走的有些深入。索性身旁有六名侍衛,不會有什麽差錯。

有風拂來。

九月初的清風已經透着些許冷意,吹在人臉上,叫唇頰都有些僵硬。

這本來沒有什麽,奇怪的是這風中似乎帶着什麽誘人的香味,等衆人細嗅又不留痕跡。

荀彧遲疑了一下,順着風飄來的地方走去。

越靠近,香味愈發濃郁。荀彧分明聞得出,這是肉的香味。

還沒等他想到什麽,他便瞧見不遠處有個火堆。邊上沒有人,只有缺了個豁口的瓦罐,以及幾片殘破的、眼熟的藍色布料。

還有一灘血,似乎是煮過什麽東西。

火堆後面有個極為隐蔽的山洞,若非有香味指引,荀彧都不能發現這裏。想來就有人偷偷躲在山洞裏,大口享受着這難得的美食。

……可方圓百裏的東西早就被他們吃光了,一點漏網之魚都沒有,哪來的肉?

一雙黑亮的眼睛浮現在眼前,可怕的猜想浮現在荀彧腦中。

在這瞬之間,一股冰冷從他的腳底板順着渾身經絡蔓延全身,叫他渾身都克制不住地戰栗起來。

“他們,”他一字字艱澀道,“他們,是不是在……”吃人?

他的話沒能說完。有砂石般粗粝的東西壓在他的心口,橫亘在他的喉頭,使得他每說一個字都覺痛苦不堪。

護衛們阻攔他身前,不想讓他去看這險惡的一幕:“荀公子,我們回去吧。”

荀彧如墜冰窟,刺骨寒冷。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豁地伸手推開擋在身前的侍從厲聲道:“讓開,我必須看看他們到底在吃什麽!”

……

糜荏收到這個消息已是片刻之後。

他即刻放下手頭事務,取了壺水便跟着侍從前往事發地。

沖突已然結束。五名侍從們拔出利刃,圍成一圈看管着裏頭的男人;三個長相老實、髒亂不堪的男人,則縮着脖子蹲在刀下可憐兮兮地瞧着他們。

糜荏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揮手命他們将人帶回調查。

林中很快只餘一片平靜。只有未曾散盡的氣味,悄無聲息地證明這幾個男人曾在此地做過怎樣的惡事。

荀彧正扶着大樹吐得昏天暗地。

糜荏嘆了口氣,走過去輕撫他略顯消瘦的脊背:“還好嗎,文若?”

荀彧擺擺手。正欲說話,又是一陣惡心泛上喉嚨,叫他将胃裏的酸水都吐了幹淨。

糜荏将溫水遞給他:“你先漱口,再喝一點。”

荀彧聽話的照做了。

他這會已吐不出什麽東西,只能滿面蒼白地,虛弱地靠在樹幹上,才能讓他好受些。

糜荏等待片刻才道:“先回去吧,晚些再談其他。”

荀彧聞言豁然擡頭。他一手狠狠抓住了糜荏的外衣,一手指着那即将燃盡的火堆。

“……他們在吃人,他們在吃人!”他雙目赤紅,反反複複念叨着這句話,“他們在吃人啊!”

“他們說他們餓極了,便撿了一具屍/體來吃,可是那個瓦罐分明就是那個孩子的,那幾塊布料也是他身上的!”

“他只是個孩子!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是個異常乖巧伶俐的孩子啊!他的母親還在家中等他啊!”

荀彧攥緊了他的衣服,任由眼淚簌簌落下:“我該早一點過來的,若是我能早一點,那個孩子就不會死!”

他受到的刺激過大,使得此刻的他深陷愧疚情緒難以自拔。

他當然讀過史書,知道饑荒元年有一種惡事名為“易子而食”,冰冷四個字就描繪出可怕的吃人行徑。可當時眼睛看見的也不過只是這冷冰冰的四個字,略過便也罷了。

與親眼瞧見,是完全不一樣的。

天降災禍,懲戒漢室。可這朝廷之中真正該受懲罰的奸賊,有哪一個收到過零丁半點責罰,還不是全部都由這天下百姓代為受之?

然而百姓何其無辜,稚兒又何其無辜?為何明明是有惡人作惡,卻最終要由得他們承受這所有一切的磨難?!

這是蒼天的不公,是世道的不公,更是漢室統治的不公!

在這一刻,向來渴望傾盡一切扶持漢室的青年,第一次對自己的理想發出質疑。他拔出糜荏佩戴着的長劍,朝着皇宮方向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吶喊:“漢室不公,奸賊不死!我要親手殺了他們,為這些死去的無辜百姓報仇!”

回答他的是一擊快而準的手刀,以及昏迷之際的一個溫暖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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