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将荀彧收入麾下後, 糜荏的好心情持續了整整五天。
此時京洛赈災一事已至尾端,糜荏只需繼續關注周遭郡縣的處理與發展。
按照時間來算,離京的災民已走回隔壁郡中。幹糧應該正好吃完, 還能去隔壁郡縣的官府處領取一些。
等到這些災民回鄉後,大部分的壓力便會轉移至當地官府身上。糜荏篩選出一些信得過的官吏,打算披上其他産業的馬甲,再捐獻一些糧草。
琉璃、瓷器、綢布、文房四寶……他這些年用以賺錢的産業遍布天下,財産不可估量。達者兼濟天下,捐獻一點算不得什麽。
今日正是休沐,他陪糜莜用過午膳,考校了她的學業。
他為糜小妹請了三位先生:兩位主教禮、樂、書、數,另一位教禦、射。這是糜小妹自己要求的, 她覺得既然哥哥要學這個, 她也可以。
糜荏聽罷她的要求不置可否,只是道:“既然想要學,那便努力吧。”
也是這一句話, 糜小妹一聲不吭地學了三個月, 都很有所長進。
考校完糜小妹的功課,糜荏露出贊賞神色:“學得不錯,阿莜很聰明。”
糜莜很是欣喜,面帶得色:“那是自然,阿莜可是你的妹妹呢。”
糜荏見她得意洋洋的樣子,笑了:“背誦時有個小錯誤, 你去将這句話再抄寫十遍吧。”
糜莜當下苦着小臉抄書去了,府上中年管事李蘅取來一個木盒道:“主上, 您前幾日要屬下跟蹤之事已有眉目。”
糜荏瞧着木盒, 微微挑眉:“哦?”
李蘅是他從朐縣帶過來的。他産業諸多, 總是分/身無術,自然就培養了不少機靈能幹、忠心耿耿的管事。
他入京之後,家宅交由糜莜打理。即便能将之打理地井井有條,糜莜也畢竟年幼。令李管事從旁輔助,也能防止他長時間不在府中,黑心奴仆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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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李管事在前日偶然覺察到府中某個奴仆行蹤鬼祟,差人注意跟蹤後于昨夜發現的這個木盒。
一旁抄書練字的糜莜好奇地擡眸看過來。
李管事打開木盒,赫然瞧見着木盒中竟放着個巴掌大小、由木與綢布做成的人偶。非但如此,這人偶上頭還寫着劉宏二字、紮着幾根銀針!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氣。
“啊這,”李管事一時無法掩飾面上震驚,驚恐叫出聲,“這竟然是……”
翌日朝廷果然開了早朝。
黃河泛濫幾十個郡縣,幾萬百姓流離失所,百官再次奏請天子開設祭壇自省錯誤,下達罪己诏,這下惹得劉宏暴怒不已,若非是在朝堂之上,他都想當場拔劍去砍了那幾個讓他下罪己诏的老東西。
夏季旱災尚未徹底過去,他才剛剛開過祭壇反省過自己。因為黃河泛濫,百官又指責他自省時不夠誠懇,然而他的态度分明足夠,憑什麽都在指責他?
這些分是天災,要反省也是老天自己反省為什麽要這麽對待子民,而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憑什麽要将錯誤全部歸咎于他?難道除了他之外就沒有人有半點錯誤,全都是聖人不成?!
總之劉宏發了很大的脾氣,将全部朝臣罵了個狗血淋頭,貶谪了幾名勸阻的官吏,使得下座衆人連大氣都不敢再出。
劉宏罵了很久,罵的自己疲憊不已,頹然坐回上座。他用赤紅的雙目掃視一圈,見滿朝文武都低着腦袋不敢發表意見,寒聲道:“你們可還有話要說?”
此時有人出列道:“陛下,臣有要事啓奏。”
劉宏掀了掀眼皮子:“……夏常侍?你說。”
十常侍中與天子關系最親近的是趙忠與張讓,但其餘十人亦不差多少。這會趙忠與張讓都被糜荏氣病了,夏恽自然當仁不讓。
夏恽道:“陛下,前不久您的虔誠反省,我等都看在眼裏。可是為何繼旱災後又發生黃河泛濫一事呢?”
夏恽不緊不慢道:“微臣心想,有沒有可能,其實上天并非是對陛下您有所不滿,而是在不滿別的人呢。”
劉宏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夏常侍有何見地,不妨說來聽聽。”
夏恽道:“臣曾聽聞自古而今流傳着一種方法,可以兵不血刃解決一個王朝。”
劉宏疑惑道:“什麽方法?”
夏恽朗聲道:“陛下,秦惠王曾以《祖楚文》告神詛咒楚懷王,後楚懷王客死于秦。臣懷疑正是有人以巫蠱之術,霍亂我朝!”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所謂巫蠱之術,是一種詛咒仇敵的巫術,起緣戰國時代。只是武帝時期接連發生了三場大禍後,漢室便将之列為禁術,嚴禁百姓使用。
這可是殺頭大罪,怎會有人以禁忌詛咒漢室!
有官吏道:“夏常侍,此事萬萬不能信口開河啊!夏常侍可知武帝時陳皇後失寵,曾用巫蠱之術詛咒衛皇後。後被武帝覺察,陳皇後被廢黜,牽連被誅者千餘人!”
“正是如此。當時還有罪犯名為朱世安,揭發當朝丞相之子公孫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并以巫蠱之術詛咒武帝。這案牽連甚廣,涉事者全部伏誅,罪臣公孫氏更被誅滅九族!”
“更不必提武帝晚年時,奸賊江充以巫蠱之禍陷害衛太子!此事最終導致太子被誅、皇後衛子夫自盡。”即便後來武帝醒悟誅滅江充九族,也換不回衛皇後與衛太子性命。
于是武帝之後,巫蠱術變成漢室不能提及的禁忌。但凡有人觸犯,必誅其九族。
“夏常侍既言有人犯禁,想來必是掌握确切證據,還請夏常侍明示!”
“不錯,若真是如此,必須将此人抓出來誅滅九族,施以極刑!”
見衆人都随着自己的思緒走下去,夏恽微不可覺地勾起嘴角。
他的眼中泛起毒蛇一般的冷厲。
糜荏啊糜荏,你能得到陛下的寵愛又如何,鬥得過張讓與趙忠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要死在我夏恽手裏!
他身後,其餘幾位常侍亦露出狠戾的笑容。
唯獨楊賜等人皺了眉頭。
且不言是不是有人真的弄出巫蠱之術,夏恽這架勢……怎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等讨論的百官安靜下來,夏恽撫掌道:“将人帶上來!”
人很快被帶了上來,是一個年邁的老婦人。
瞧見上座玄色男子,她癱軟在地哆哆嗦嗦道:“老婦,老婦參見陛下。”
夏恽安撫道:“老人家你不要害怕,把你知道的從實招來,陛下仁慈定會恕你無罪。”
“是,老婦遵命,”她吞了口口水低低道,“前幾日我兒回到家中,要,要老婦人用木頭與綢布,說他的東家要做四個木偶人……”
她從懷裏拿出用剩下的綢布:“老婦人不懂,就給我兒做了木偶。可等我兒取走木偶,老婦人忽然想起年幼時聽到的巫蠱禍事,便在剩下的綢布上繡了木偶上的字,請識字的人看後,他說,說……”
夏恽問道:“他說什麽?”
“他說着繡的是一個名字,”老人瑟縮了一下,“正是當今陛下您的名字!”
她凄慘的求饒聲響徹整個大殿:“老婦與兒子都不識字啊,若知曉這是陛下的名字,老婦決對不會同意做着木偶人啊!老婦怕被牽連,故而告發此事,請陛下您恕罪啊!”
百官聽罷此言,又是一陣嘩然。
“此話當真!竟真有人如此歹毒,要你将陛下名字繡在木偶人上?!”
“是何人如此狠毒?老人家你不要怕,且當着我等的面,大膽地說出來!”
“你是被欺騙的,且告發此事有功,陛下一定會為你做主!”
老婦閉了閉渾濁的眼睛,咬牙道:“我兒是,是糜河南丞府上仆人……”
“不錯,陛下!”夏恽斬釘截鐵地指着何進身後,面帶驚訝神色的糜荏,“犯巫蠱之禁者正是糜荏!”
百官:“……”
劉宏:“……”
衆人齊齊看着夏恽,一時竟不知該做什麽樣的表情。
無他,十常侍近來争對糜荏所做的錯事太多了。上次趙忠誣陷糜荏種的是假水稻,逼迫糜荏捐獻糧草,上上次張讓逼迫糜荏一定要收他為義子,反被他氣病……如今見夏恽這言辭鑿鑿的模樣,大家都很懷疑此事真實性。
十常侍迎着衆人複雜的眼神:“……”
他愣了一下才氣急敗壞道:“諸位這是何意,人證就在此處,為何反而如此古怪地看着本常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倘若這便是所謂的證據,”糜荏收起面上驚訝,取而代之的強壓的憤怒,氣得他滿臉通紅,渾身都在細細顫抖。“微臣自請搜查府邸,以證微臣清白。”
“微臣相信陛下明察秋毫,一定能還微臣一個公道!”
夏恽聽聞此言,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但他還是硬着頭皮開口道:“陛下,兩方既是各執一詞,不如差人去往糜府搜查一番。”
劉宏沉默片刻:“何愛卿可在?”
何進出列道:“陛下,臣在。”
劉宏道:“你親自領兵,去往糜府搜查一番。”
何進領命而去。他帶了千餘士兵,根據提示将整個糜府翻了個底朝天,果真是一無所獲。
聽到回複的夏恽也沉默了。
他與身後的常侍們面面相觑,不知這天衣無縫之事又在何處出了問題。
百官卻是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低眉順眼斂去眼中嘲諷之意。
糜荏迎着十常侍震驚的表情,終于克制不住地紅了眼睛。
其實自打昨日李管事打開木盒後,他們便意識到這是一起巫蠱之禍。
這是真的要詛咒劉宏,還是要陷害于他?
他心中有所計較,知道這定是一樁争對他的陰謀。人心叵測,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足夠的利益,總會有人選擇背叛。
他令李管事将那奴仆抓起逼問。
奴仆本就心虛驚慌,被抓後很快如實招供。
原來五日之前他出府辦事時,曾被人帶到偏僻之處。他們以家人性命威脅他,又以百兩黃金收買他,要他将四個木盒放入糜府四處。
他們要他将一個要投入花園湖中,一個置于假山隐蔽角落,一個置于書房的屋頂上方,最後一個置于糜荏卧室。
這奴仆不敢不聽,又怕暴露,只得鬼鬼祟祟地在夜間放置木盒,反而遇上起夜的李管事,引起了他的懷疑。
根據這人供詞,侍從們很快找到其餘三個木盒。他命這奴仆給聯系人遞了消息告知對方已經放好木盒,才有今日之景。
十常侍既然送他如此大禮,他也應當禮尚往來才是。
“既然證明微臣無辜,那微臣可否要求夏常侍向微臣賠禮認罪?”糜荏昂着頸子,露出不堪受辱的表情,“此事敗壞微臣名聲,若非陛下願意相信微臣,微臣可能就只能含冤受死了!”
劉宏聽罷此話,憐惜一嘆道:“愛卿受苦了,快快起來罷。夏常侍,還不向糜愛卿賠罪?”
他發了話,表情關切,朝臣也都将糜荏圍了起來。一時之間,整個朝堂竟然都是衆人安撫、誇贊糜荏的聲音。
夏恽目眦盡裂!
他忍着吐血的欲望,強迫自己向糜荏道了個歉:“呵呵,是本常侍的錯,本常侍未将此事徹查清楚,便上報陛下……還請糜河南丞恕,恕罪……”
他眼睜睜看着糜荏這個賤人謝過衆人,垂淚微笑,臉上浮現出白蓮花一般脆弱而神聖的光芒:“既然夏常侍誠心道歉,那微臣便原諒您了!”
看的天子與朝臣好一陣感嘆:“愛卿/糜河南丞,果真是異常善良之人啊!”
夏恽與他身後衆人氣得頭皮都要炸了!
“其實夏常侍說的在理,微臣亦懷疑朝中有邪崇作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莫非蒼天。”糜荏正義凜然道,“上天将一切盡收眼底,而陛下是為天子,不如就請陛下于今晚詢問蒼天,告知我等究竟是何人作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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