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聽罷糜荏這話, 百官面上紛紛浮現出了悟神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莫非蒼天……糜河南丞說的不錯,上蒼正在注視着我們呢。”
“我等行善也好, 作惡也罷, 俱是暴露在這朗朗乾坤之下。天理昭昭, 報應不爽啊!”
“倘若天神願意告知我等究竟是那個邪崇作惡, 真是再好不過!”
“不過,糜河南丞又有什麽方法可以詢問上蒼呢?”
百官安靜下來, 想聽糜荏解釋方法。
“陛下,微臣曾在古籍中習得問天之法, 需在祭天之後進行。詳細步驟不可贅述,怕是說出來便不能靈驗。”糜荏不緊不慢道,“陛下可願試試這個法子?微臣有五成把握可以得到答案。”
官吏們聞言勸誡道:“陛下, 糜河南丞既然有五成把握,不如便試上一試?”
他們未必是信任糜荏,只是覺得反正需要重開祭祀,那便試試問天之法。能問到是最好的, 不能問到也沒有損失。
劉宏遲疑了。
這“問天”僅有五成把握, 若是倒黴不成功, 糜愛卿豈不是又要遭受百官責罵?
見滿朝官吏居然都跟着糜荏的話頭胡言亂語,幾位常侍都嗤笑一聲,搖頭表示他真是瘋了。
這天下是有不能與上天溝通的奇人, 正如那天師道的張角,但這糜荏決計不是其中之一。
他若是, 還買什麽官啊, 早憑那通天之道平步青雲不好嗎?
夏恽冷笑道:“呵, 什麽問天之法, 還有五成把握,糜河南丞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都是笑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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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微臣也沒有必定成功的把握,只是諸位同僚都同意一試,”糜荏輕斂瞳眸,意有所指道,“夏常侍卻這般抗拒,難不成這邪崇……”
夏恽被他那滿臉無辜模樣氣得嘔血,色厲內荏道:“本常侍自然問心無愧!”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非得闖進來,他們便成全他這求死之心!
夏恽俨然遺忘方才他們的計策被糜荏化解一事,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陛下,便請糜河南丞問天罷。”
“只是糜河南丞若問不出來——”
夏恽的話沒有說盡,便被天子皺眉打斷道:“問不出便問不出罷,夏愛卿你何須如此咄咄逼人?”
夏恽:“……”
他咽下噴到喉嚨處的一口血,憋屈道:“……陛下說的是!”
于是問天之事塵埃落定。
翌日正是吉日,應糜荏建議朝廷于南郊圜丘再次祭天。
上次祭天就在半月之前,官吏們大多還記得要點,這次祭祀流程走的又快又順。等天子檢讨過自己,衆人齊齊轉頭看向糜荏,等候他舉行問天儀式。
十常侍亦冷冷瞧着糜荏。
他們十二人全在此處,包括病中的張讓與趙忠。
糜荏便在衆人期盼中手持一卷白紙,一步步登上祭壇。
他今日身着一襲潔白的廣袖寬衣,上頭不染纖塵,據說是為這場祭祀特意為準備的;墨發被一條白色綢帶高高束起,只有幾縷稍顯淩亂地落在眼前,稱得他整個人愈發清俊出塵。
朗朗秋陽之下,他好似就要乘風而去。
衆人恍惚地看着他沿着臺階一步步走上祭壇,就好像是一步步走到天際,馬上就能叩開天門,拜見門後那尊貴無比的天神!
在這一瞬間,他們詭異地産生了一種,糜荏也許真的可以與天地鬼神交談的錯覺。
等走到天子身旁,糜荏便展開手中白紙。他先請劉宏摸了摸這張紙:“陛下,這是微臣偶然尋得、專用以詢問天神的‘仙紙’。”
他神秘道:“您覺得這張‘仙紙’,與普通的紙有何不同。”
劉宏受他的語氣感染,不知覺間态度端正起來。
他細細摸索一番,思索道:“這‘仙紙’潔白如宣紙,摸着卻與竹紙相似,柔韌光滑……如肌膚般細膩。”
糜荏微笑道:“陛下說的是。”
他又轉身将這張白紙舉到頭頂,展示給滿朝文武看:“諸位,這是一張‘仙紙’。現在它是空白的,不過須臾之後,天神便會将答案書寫在這張‘仙紙’上!”
他朗聲問:“諸位,看清楚了嗎?”
這紙的确是一覽無餘的白,沒有一點字跡,日光下衆人看的莫名恍惚。
“看清楚了!”
“這确實是一張空白的‘仙紙’!”
“還請糜河南丞施展‘問天’之法!”
十常侍聽着此起彼伏的回答聲,各自冷眼旁觀。
真是可笑,他說這張白紙是仙紙它就能使仙紙?呵,他們還說糜荏是邪崇呢。倒要看看,接下來這奸賊如何在青天白日、大庭廣衆之下招搖撞騙。
若能發覺半分端倪,他們都能以妖術為由,勸陛下除了這個奸賊!
糜荏将“仙紙”展示完畢,擡手示意百官禁聲。
他回身對劉宏道:“陛下,請您捧着這份仙紙跪在祭臺前,誠心請求天神。等您覺得您付出足夠的誠意,天神便會将邪崇身份告知于您!”
劉宏應聲捧着“仙紙”跪過去,閉緊雙目口中念念有詞。
他的聲音很輕,無外乎是“朕知錯了”,“還請天父告知朕是何小人作祟”之類的話語。
不過片刻之後,劉宏便覺托着“仙紙”的雙手酸澀地厲害。好像是天神正将他的雙手當做桌面,提筆在上頭書寫什麽。
劉宏猶豫着睜開眼:“朕,朕好似感覺到了……”
這話說的不算大聲,只有最前排官吏聽得,又是一陣嘩然。
劉宏皺眉凝視着雙手托着的仙紙,還在想:問天之法真的可以成功嗎?這分明還是一片空白啊,若是一會失敗讓該怎樣安慰糜愛卿好呢……
他的心理活動糜荏自然不知。
糜荏擡手制止衆人喧鬧,恭敬對劉宏道:“現在便請陛下将這張‘仙紙’展開奉于祭臺之上,天神馬上就會給您答案!”
劉宏照做。
他上前兩步,将“仙紙”豎在兩根貢燭與祭祀的羊肉之間。沒辦法,祭臺上貢品擺的滿滿當當,他只能将它豎着放。
放好“仙紙”,他遲疑着回頭看了糜荏一眼。見糜荏略一颔首,才小小退後兩步,忐忑地盯着仙紙。
祭壇之下滿朝文武亦擁擠在一起,抻着他們脖子探着腦袋,想要看看天神如何給天子回應。
時間點滴逝去。
就在衆人翹首以盼之際,那紙張竟一點點浮現出幾個大字——
劉宏未曾看完上頭寫的那行字,只看到“仙紙”上頭出現的一點字跡,瞳仁驟然一縮!他驚呼出聲,整顆心髒怦怦跳動着下意識倒退幾步。
還是糜荏伸手接住他,免得他狼狽滾落祭臺。
但劉宏已沒有心思注意他。他伏身大拜,高呼:“天父顯靈啦!朕劉宏拜見天父!”
天子如此動作,滿朝官吏縱使什麽都沒看到,皆是渾身一震,跟着虔誠下拜道:“臣等拜見天神!”
眨眼時間百官烏泱泱跪了一地,就連十常侍都不能自己地随之跪地低頭。
他們的心髒砰砰亂跳起來。
難道糜荏真的得到了天神的回複?不可能吧,天神怎會幫助這種奸險小人?
可這是陛下親口說的,倘若是真的,邪崇又是何人……
該不會是……他們?!
十常侍思及此,心髒跟着猛然一跳,差點就要蹦出喉嚨。他們終于按捺不住,擡頭遙看祭臺上的“仙紙”。
可惜太遠了,實在看不真切。
糜荏扶起劉宏:“陛下,還請您觀看天神給您的答案。”
劉宏自然照做。
他敬畏地走到祭臺前,雙手捧起那張紙定金一看,赫然便是九個大字。
——蒼天将死,十常侍亂政!
劉宏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沒有說話,但糜荏跟随在他身旁,從渾渾噩噩的劉宏手中取出仙紙:“諸位,天神已給出答案!”
他走下祭壇将紙張遞給前排官吏:“請三公一觀。”
司徒楊賜恭敬接過仙紙,三公觀之神色無比凝重,而後将紙傳給身旁之人。
每一個看過仙紙的人,面色全部變得無比震驚,但震驚之餘又帶着說不出的信服與恍然。
而後轉頭死死的、恨恨地緊盯十常侍。
這些詭谲的目光,看的十二人慌亂不已。
“你們看什麽!”十常侍中有人受不了,驚叫道,“不準看我!你們把眼睛閉起來!”
直到那張紙終于傳到尚書臺一方官吏手中,夏揮一把奪過,豁然瞧見上頭寫着的九個大字。
蒼天将死,十常侍亂政!
“不可能!”夏揮拿着仙紙的手抖如篩糠,他用尖利刺耳的聲音嘶吼道,“這絕不可能!”
他狠狠将仙紙擲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這分明就是糜荏那奸賊弄虛作假,妖言惑衆!”
他的話語方才落下,便有一陣狂風肆虐而過。天幕忽然暗了下來,一道驚雷響徹天際!
衆人被唬了好大一跳,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天神!天神覺得被冒犯,他發怒了!”
于是衆人齊齊跪拜道:“還請天神息怒!”
十常侍亦瞪着雙眼,惶惶不安地仰頭看天,生怕他們真的是冒犯了天神。
說也來怪,這一道驚雷之後天幕歸于平靜。只有烏泱泱的黑雲傾瀉而來,仿佛是天神原諒了他們的冒犯,卻還要降下懲罰。
何進似乎明白了什麽,起身大喊道:“來人——拿下十常侍!”
話語落下,幾十名帶刀侍衛沖入祭壇之下,将十常侍團團圍住。
幾十人“铮铮”拔出刀劍,劍尖直指中間十二人。十常侍瞧着白晃晃的寒芒,終于兩股戰戰,癱軟在原地。
他們作威作福久矣。這十餘年間仗着天子的寵愛,以黨锢之禍迫害無數賢臣,自诩無人能對付他們。
他們本以為只要天子恩寵還在,不論怎樣肆意妄為,誰都不可能扳倒他們。但直至此時承受千夫所指,他們才恍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也能離死亡這般近。
十常侍恍恍惚惚地擡頭去看糜荏。
青年正站在祭壇之上,朝着他們展顏一笑,一襲白衣熠熠生輝。他的身後黑雲傾城,密密麻麻仿佛就要傾塌下來!
他朝着他們揚起嫣紅唇瓣,露出的森森利齒。
十常侍驚恐地戰栗起來。
他還是人嗎?!他們驚恐得想。不,他決計不是普通的人!他這般擅長于控制人心、裝神弄鬼,他才是邪崇,他才是魔鬼!
到底誰給他們的勇氣,要去惹上這個人?
十常侍悔恨不已。
秋風蕭瑟,秋日寒涼。他們身上明明穿着厚實的秋衣,卻因恐懼頭皮發麻,渾身雞皮疙瘩粒粒豎起,難以控制地打着擺子。
天子這時也已回過神來,緩緩從祭壇上走下來。他凝視着十餘人,表情前所未有的痛苦。
何進上前躬身道:“還請陛下定奪,如何處置這些邪崇!”
百官亦随之跪地請求道:“還請陛下定奪,如何處置這些邪崇!”
他們似乎都已認定,十常侍就是霍亂天下的邪崇。唯獨處死這些邪崇,漢室才能重見天日。
在這生死之間,張讓的腦中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知道刻不容緩,若再不壯士斷腕,恐怕連命都要沒了。
幸好他深刻了解天子的弱點,便除去頭冠,脫下官服與鞋襪,将之折疊好置于一旁。然後重重給走到他們面前的天子磕了一個響頭:“陛下,事已至此臣亦不再多做辯解。不論您做什麽決定,臣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只是往後餘生,臣不能再陪伴于您!望您珍重!”
其餘幾位常侍見狀,亦反應過來。
他們紛紛效仿,情真意切地跪地磕頭道:“張常侍說的是。陛下,事至如今我等不會有任何怨言,請您做出決定吧!”
“陛下,臣固然可以一死,臣只是舍不得您!”
“臣這輩子最感激的事便是遇見陛下,能得到您的喜愛!”
見天子猶豫不決,畢岚痛哭流涕道:“陛下,難道我們十二人都是邪崇嗎?!”
劉宏猛地一怔。
是啊,天神只說邪崇在十常侍中,并未指明任何一人,難道他們就都是邪崇嗎?
過往一切歷歷在目。有十常侍陪伴的快樂童年,有被百官否認後得到的貼心安慰,還有無數在一起玩鬧的輕松時光……
他複雜地看着他們,沉默良久才嘆息道:“十常侍雖然有錯,但畢竟伺候朕這麽多年,也為朝廷做出不少奉獻。”
“念在十常侍沒有功勞亦有苦勞的份上,今日起十常侍歸家自省……直至邪崇現世。”
百官還要再勸,但劉宏心意已決,擺擺手便一屁股坐到地上,頹然以雙手捂住臉頰。
于是百官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再逼迫天子。
劉宏慣來是優柔寡斷之人,不願對身邊人太過薄情。十常侍有這個結果,糜荏倒不覺意外。
反正他如今羽翼未豐,便是弄死十常侍,也不能接收他們的家産,便宜其他人罷了。
他看着十二人,仿佛在看十二只肥美的羔羊。眼中有些微的遺憾,還有更深的貪婪。
——還是再養一養,晚些宰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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