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祭祀在瓢潑大雨中匆忙結束。
誰都知道這場雨是十常侍激怒天神所致, 因而無人敢多嘴抱怨,只是盡可能将自己縮在雨傘下,免得淋壞了身子。
得虧糜河南丞建議太常此行為他們都備上雨傘, 想來當時他便已猜到邪崇将會激怒天神吧。
這等神仙手段, 着實聞所未聞啊!
于是接下來幾日,朝中官吏都在議論此事。事實上他們都有些恍惚, 懷疑那是否只是他們做的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記憶裏那個白色的身影好似并不存在于人間。
等與左右交談、再三确認, 方才肯定不是他們臆想出來,而是真實存在的。
——把持朝政長達數十年、無數次掀起黨锢之禍迫害賢臣的十常侍,終于被罷官了!
百官喜極而泣,在房中無聲嘶吼, 盡情發洩着他們心中的愉悅與快意。
緊接着他們靈感蓬發, 終于克制不住傾訴的欲望, 紛紛提筆寫下詩辭歌賦記載此事。
他們用極盡誇張的言辭感謝天神顯靈, 贊美糜荏,将他捧到“仙師”的高度,認為他是上天派來拯救大漢的“天使”;與之相反的則是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十常侍, 他們被踹下雲端, 被刻畫成妖魔鬼怪, 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揣測、痛斥、詛咒!
這些文章流傳出宮,京洛士族為之一震。
他們懷疑此事真實性, 但見這麽多文章都寫的有模有樣, 不論是糜荏神乎奇跡的問天之法, 抑或那道驚天動地的秋雷與随之而來的暴雨……
說起來當日那道驚雷、那場秋雨來的格外詭異, 原來竟是這個原因?
衆人恍然大悟, 又見十常侍被罷官, 心中已對文章所描述的內容信服七分。
難怪啊!
難怪糜仙師進京時,十常侍待他那般好,想來正是十常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想要拉攏他;後來發現仙師身負重振漢室重任,不是他們這幾個邪崇能拉攏的,便處處針鋒相對,想要将他排擠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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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所有想要對糜仙師不利的常侍,全都敗下陣來!
士族們思及此,不再對十常侍有任何恐懼,反而光明正大聚集在一起,讨論究竟哪個才是霍亂漢室邪崇。
有人認為邪崇定是張讓與趙忠,因為他們曾親耳聽得這兩人蠱惑天子喚他們為“阿父阿母”,這可是兩個閹人啊;
有人則認為定是夏恽,正因為他覺察到糜荏有揭穿他身份的手段,是以先下手為強以巫蠱之術陷害糜荏;
……
更有人認為十常侍都是邪崇,若不是他們蠱惑天子,漢室怎會走到今日地步?
京中士族由此大改往常沉默姿态,大肆抨擊、激情辱罵十常侍,不斷上奏折要求天子處死他們,聽得天子暴怒不已。
他又貶谪好幾人,才使得朝臣稍稍冷靜些許。
盛怒的天子将糜荏召入宮中,忍不住對他發了脾氣:“糜愛卿,你說你幹的這叫什麽事兒!你看看這滿桌朝臣要朕處置十常侍的奏章,你現在高興了嗎?”
糜荏豁然擡眸,不敢置信地看着天子。
“陛下怎會這麽說,”他蒼白着臉,像是根本不能承受天子的指責,“您誤會微臣了,微臣根本不想與十常侍作對,只是想為您排憂解難啊!”
他的面上浮現出一絲難過神色:“您忘了嗎,當時是夏常侍指責微臣使用巫蠱之術禍害朝堂,微臣急于自證清白,才想起曾經在古籍中見過的‘天問’之法。不過五成把握,微臣根本沒有想到能成功啊。”
劉宏跟着沉默。很顯然,他知道糜荏說的都是事實。
若不是夏恽先誣陷糜荏,他也不會為自證清白而說自己有問天之法。
且在祭臺之上,他交給自己的分明就是一張白紙,上面沒有任何墨點或是書寫痕跡。是他感受到天神降臨,眼睜睜看着天神在祭臺上書寫答案。
後來夏恽辱罵上天,又招來驚雷與暴雨。
所有一切清清楚楚,算起來正是夏恽的錯,歸根結底就是夏恽連累了其餘幾位常侍,怎能因此而遷怒糜愛卿呢?
劉宏別扭道:“其實朕也不是這個意思,哎,朕就是覺得有點煩……”
“陛下不必向微臣解釋,微臣知道陛下心中有多難過,”糜荏自責道,“您說的對,是微臣的錯。若非微臣提議,根本不會連累十常侍。”
他躬身:“還請陛下責罰微臣。”
在劉宏的角度,看不到糜荏的眼睛,只能看到年輕人微微顫抖着肩膀,以着卑微姿勢祈求自己的原諒。雖然心底依舊有些不是滋味,但責備話語盡數化為泡影。
糜荏越是惺惺作态,他愈發覺得愧疚。到最後甚至遺忘将他喚來的目的,賞賜他不少好東西。
這邊糜荏受京洛士族追捧,又得了天子賞賜;那邊十常侍被貶谪,深陷水深火熱,日子難過極了。
他們身上的政務已暫且交由其它常侍。補上的十餘名常侍中,有一半是十常侍麾下人馬,另一半則為人清正、與清流們關系不錯,典型正如糜荏先前救下的呂強。
這段時間十常侍聲名掃地,個個宛如過街老鼠。他們不敢輕易出府,怕憤怒的人群沖上來撕碎他們,只得龜縮在府中。一邊感受着權利漸漸從手中流失的痛苦,又時不時聽着下人們探回坊間傳言,恨得滿口黃牙都要咬碎了!
還能怎樣,他們只能無能狂怒罷了。
他們也不敢再随意對付糜荏。
那個人心腸歹毒,詭計多端,普通暗殺與陷害根本對付不了他!最可怕的是他還會妖法,有隔空在白紙上寫字的能力,又會呼風喚雨,簡直可以媲美張天師!
一想起當日那道驚雷,衆人渾身又是一個激靈。既怕自己是真的冒犯了天神,又怕糜荏繼續用妖法對付他們。
他們驚恐了好些日子,除了夏恽被吓病了一場,其餘人都是安然無恙。他們又漸漸生出了心思,看來糜荏的道法也就這一點,那他們為何不請道行更深的張天師來收拾他呢?
這個心思一起便再難停歇。張讓、趙忠、畢岚等人當下聯名寫了一封信,令人快馬加鞭送去給張角。
做完這件事,十常侍總算放心了。
糜荏啊糜荏,縱使你會妖法又有什麽用?等張天師一來你還不是要跪地求饒?好好享受這最後的時光吧!
被十常侍插小人詛咒的糜荏對此一無所知。
他迎來一個愉快的休沐日。
因問天之故,原先冷落的糜府又驟然熱鬧起來,一張張的拜帖進往糜府,邀請他參加各種集會。
糜荏全部拒絕。
現在,他已不需要再迎合任何人,沒有人會因為他的拒絕而心生怨恨。
他們反而會覺得——糜仙師回複了我的拜帖呢,真是受寵若驚啊!
午後,任嘏與荀彧前往糜府。
“入京不到四個月便将罪惡累累的十常侍拉下馬,”一見到糜荏任嘏便誇贊道,“高,糜仙師實在是高明!”
就連荀彧也驚嘆地看着糜荏,墨眸澄淨,流光溢彩。
他們着實沒有想到,糜荏居然悶聲不吭地又幹成如此大事。這些日子,送往荀府的文章看的他們俱時澎湃不已,恨不得親自回到祭祀之時。
“能使出這等仙神手段,糜子蘇果真非尋常之人啊!”荀爽這般感嘆,“文若你跟着他,我也能安心了。”
他前幾日已經知道荀彧決定留在京洛,跟随糜荏謀事。原先還不大放心,現在總算是能安心了。
與京中追捧的人不同,任嘏與荀彧當然知道糜荏不是仙使,只是這等手段着實聞所未聞。
“不過在下真的很好奇,”任嘏恭恭敬敬給他倒了杯茶水,谄媚道,“仙師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糜荏接過溫茶,淺啜一口微笑道:“其實很簡單。”
“還請昭先兄去将這些東西取來,”他裝腔作勢道,“本仙師這就給你們表演一個白紙生字,無中生有。”
任嘏很快回來了。他從仆人那兒取來一碟蔥汁,一根蠟燭。
糜荏微擡下颚:“兩位請看好了。”
他提筆蘸上蔥汁,刷刷在随手扯來的白紙上寫下幾個字。因為寫的太快,兩人并沒有看清那是什麽字。
等白紙上方的蔥汁徹底幹涸,糜荏才将紙遞給任嘏:“這便是我那日使用的‘仙紙’。”
任嘏接過白紙與荀彧細細翻看,兩人都未覺察到半分端倪。
荀彧道:“子蘇又是如何讓上頭的字顯現出來呢?”
糜荏道:“用火。”
他點亮油燈,将白紙放到火上去烤。不過幾息時間,白紙上便浮現出四個大字:荀彧,文若。
任嘏與荀彧滿面震驚。
他們驚奇的看着這四個字,半晌啞然失聲。
糜荏解釋道:“很多草木中存在着一種東西,它比紙更容易烤焦,會在紙上留下痕跡。不僅蔥汁,蒜汁、白米醋……甚至于米湯都可以。”
不過米湯用火烤沒用,得用海帶浸出的碘液才能顯色。
“當日我便是這樣準備好仙紙,再請陛下放到祭臺上。祭臺被擺放的滿滿當當,陛下只能将紙豎在蠟燭邊上。”糜荏道,“等溫度升高,紙上的字跡也便顯示出來了。”
“原來如此,”荀彧只覺大開眼界,“那驚雷與暴雨呢,可與子蘇有關?”
糜荏聞言笑了一下:“這個倒是無關。”
“我只是猜到陛下不會重罰十常侍,是以特意選擇在下雨前祭祀。等祭祀儀式結束天下起雨來,好叫百官認為是上天不滿這一結果而發怒。”
完全沒有想到運氣居然這麽好,遇上難得一見的秋雷,徹底坐實十常侍邪崇身份。
兩人聽罷問天經過,又是一陣失語。
半晌,荀彧方才回神道:“子蘇這一局布棋當真精妙絕倫!明明處處看似匪夷所思,其實又都在情理之中。這等神機妙算,也只有子蘇能夠做到!”
他緊緊凝視着糜荏,明亮的雙眸中唯獨倒映着糜荏的身影,年輕的臉龐上滿是欽佩與心悅誠服。
他已徹底為糜荏折服。
糜荏與他對視片刻,心念微動。
“不對啊,”一直注視着“仙紙”的任嘏終于發現了一點端倪,“為何子蘇只寫文若的名字,不寫我的呢?”
荀彧聞言微怔。他看着紙上屬于他的名與字,眸光閃爍、兩耳漸漸染上一分嫣紅。
“你的名字筆畫太多,”糜荏義正言辭道,“寫起來太麻煩。”
任嘏:……
任嘏與昭先,對比荀彧和文若,好像确實是這樣的。
但是吧,總覺得又有哪裏不對?
“昭先不必在意這些小事,”糜荏若無其事略過此事,“我們來談正事吧。”
“天師道張角,不知兩位對此人了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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