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正是巳時, 是秋陽最為和煦的時候。
微風輕拂而過,帶着柳葉蝴蝶般飄落,似在述說缱绻情思。
荀爽已屏退所有人, 包括他的親生兒子荀表。他認真詢問道:“文若,你可願娶唐珍之女為妻?”
荀彧沉默半晌。
他忽然跪下來朝着荀爽行了一禮, 沉聲道:“世父, 恕侄兒難以從命。”
這個反應着實讓荀爽覺得驚訝。
不願也沒有關系, 畢竟當年唐衡幫荀绲的不是什麽救命的大事,如今唐珍挾恩圖報着實過分。
可以荀彧心性, 也不至于如此抗拒。
荀爽從他的動作裏讀出了一點難以言喻的東西, 思量着追問道:“為何?”
荀彧睫眸微顫。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被看不見的手一點點攥緊,使得他難受地将撐在地上的手指緩緩蜷曲。
他澀聲道:“侄兒心中已有愛慕之人,此生……非他不娶。”
“既是如此, 她是哪家姑娘?”荀爽自然問, “你且說出來,世父這便為你求親。”
荀彧恍若未聞。
他保持着俯身拜地的姿勢,良久沉默不語。
荀爽見他這個樣子,長嘆了口氣。他問:“她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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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艱難道:“他……恐怕不能與侄兒在一起。”
這個人的名字,他不想說更不能說。這不是因為他想要逃避, 而是怕荀爽聽了生氣。為此氣壞身子不值當。
房中一時寂靜無聲。
荀爽注視着荀彧, 試圖從他臉上尋找出一絲端倪。可荀彧伏着身子,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輕人沉默的發頂, 以及異常執拗的态度。
為何不能在一起?
是對方已嫁做人婦,還是另一個根本不能肖想的人?
文若何來時間與機會,結識什麽人婦呢?更何況以文若心性, 在知道對方是他人婦後必會斷了念想, 哪裏還會放任自己沉淪下去?
“你愛慕之人……”荀爽深吸一口氣, 用着肯定的語氣問出五個字,“是糜子蘇吧。”
荀彧豁然擡眸。
他注視着荀爽,滿眼都是難以掩飾的驚慌失措。
荀爽看着他發白的臉色,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
他的侄兒,眼前這個無比優秀的、原先應當有無限前途的孩子,居然克制不住的喜歡上了一個男人,還為那個男人拒絕娶妻。
失望自然是有的。可當意識到那個男人是誰之時,荀爽又徹底啞然。
是糜子蘇啊……這個男人是人中龍鳳,甚至宛如谪仙。他的侄兒會欽慕這樣一個人,他并不意外。
他甚至完全可以理解這一點。
也正是如此,所有想要規勸的話語全部卡在喉頭之中,一句都說不出口。
房中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荀彧白了臉。
他埋首俯下身,苦澀道:“世父,侄兒不想禍害別人家的姑娘。侄兒自知此事若被揭發定會給家族蒙羞,卻依舊克制不住……還請世父責罰。”
屋外明明豔陽高照,他卻如墜冰窟,冷得瑟瑟發抖。
“我不是怪你,文若。”荀爽瞧着他這愧疚的模樣,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啊,快些起來!”
年少慕艾,情窦初開,年輕男女被更優秀的人吸引,本就是世界上最不可自控的事。倘若能夠控制,這世間也就不會有那麽多癡男怨女,釀造各式各樣的悲劇了。
荀彧卻依然俯身不起,搖首不語。
荀爽又嘆了口氣。
這個孩子幼年喪父,後又喪母,幾乎是他照拂着長大的。他知道荀彧明理懂事,也知道他的性子堅韌執着,但凡認定一件事,必将堅持到底。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知道自己拿荀彧沒有辦法。可是這麽好的孩子,他又如何忍心責怪?
他嘆息道:“我只是心疼你啊,文若。”
見荀彧茫然擡起頭來,荀爽溫和而沉重道:“世父知道你對他一往情深,為他舉薦賢才,為他不願娶妻生子……可他呢?”
“他可知你為他所付出的一切,可願以同等的感情來回報你嗎?”
斷袖分桃之癖,從古至今都不奇怪,可慣來能有幾分真心?幾乎所有的人,不都是一邊娶妻一邊玩樂?
糜荏又是怎樣的人呢?
他買官入京洛不過一年半時間,将朝堂攪地天翻地覆不說,就連領兵打仗也不在話下。這樣的男人,本就是無數男女戀慕的對象,豈會在意其他男人的鐘情?
即便是在意,之于他或許也不過只是一時的玩笑。有趣之時萬般皆好,鄙棄之際便是存在眼前都是罪過。
朱砂痣,蚊子血。等到多年以後,還剩的下什麽呢?
喜歡上這樣一個人,不是什麽好事。稍不注意,便是萬丈深淵。
這些道理,荀彧又何嘗不知呢?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一直克制着對糜荏的好感。可是喜愛這種東西,不是他想要克制就能消除,想要隐忍就能忘卻的。
他的口中嘗到了一點苦澀,終究是道:“侄兒不求回報。”
“子蘇不知侄兒心中愛慕,這所有一切是侄兒自己想要做的,與子蘇無關。”
他喜歡糜荏,并不期待糜荏能回以同等感情,只是因為愛慕本身而已。
所以他不求回報。倘若糜荏始終不能回以同等的感情,甚至還要用鄙棄的目光來看他,那他不如永遠沉默,不告訴糜荏這些真相。
只要糜荏不忘初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就可以了。他願意跟随着這個人,為他披荊斬棘,做他的手中劍身前盾,看他最終創建一個他們想象中的國度。
就像追随冬日暖陽,仰望高天孤月一樣,或許靜靜看着就能心滿意足。
“不論結果如何,”他微微笑起來,“彧甘之如饴。”
兩人這番談話,糜荏自然不知。
他這會正将管寧與任嘏引入糜府,坐到管家備好的美酒佳肴前。
他給自己與兩名好友倒上酒,許久不見自是有許多話想說,正好把酒言歡。
酒過三巡,氣氛正好。
糜荏見兩人面上都挂着久別重逢的笑,有些吃不準自己到底要不要打斷這分溫情,話語難得帶了一分踟蹰:“其實……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訴兩位。”
“什麽事?”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糜荏下意識用指腹摩挲着酒杯,眼中帶上了幾分溫柔,“不過就是,我心中有了愛慕之人。”
“哦?”管寧怔了一下,很快拱手笑道,“恭喜子蘇,看來用不了多久咱們就能喝上子蘇的喜酒了!”
他已成親,妻子兒女目前都在家鄉。因為糜荏在信中說目前還不确定将來是否會離開京洛,便沒有将妻女帶過來。聽聞這話不禁有些思念妻兒。
卻不想糜荏竟然搖頭:“嗯……喜酒,可能喝不上了。”
“嗯?為何啊,”任嘏下意識看了管寧一眼,見各自眼中都浮現出驚訝神色,下意識問道,“難道那位姑娘不願意嫁給你?”
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哪位姑娘啊,居然看不上他們子蘇?
這不管容貌、地位、品性,子蘇都是人中龍鳳吧?在他看來子蘇不說比得過全京洛年輕人,至少能打過九成吧?再說身居國師之位,還有兵權在手,深得天子寵愛……不管怎麽說,沒道理不願意吧?
莫非這姑娘是什麽頂級士族,因為出身看不上糜氏?
糜荏道:“他并非是姑娘。”
管寧聞言震驚,忽然失聲叫道:“子蘇,你——”
糜荏見他猜到了,微微笑了一下,颔首稱是,“幼安,我沒有在說笑。”
管寧細細觀察着糜荏的神色,心中波濤駭浪。
見他神色清正、目光堅定,絕不是如今喜好亵玩男風的那些個纨绔子弟般猥瑣鄙陋,心中愈發沉甸。
他倒不是厭惡這一點,畢竟子蘇是何為人他很清楚。只是因為驟然得知這件事太過震驚,以及擔心。
無他,子蘇想要在這亂世中奪取一席之位,甚至稱王稱霸。他出身本已不佳,一個弄不好,喜歡男人這一點豈非會成他抹不去的污點,在将來引發無數士族攻讦?
任嘏卻還沒想到這一層,正皺了眉複雜地看着糜荏:“子蘇,你老實說,那姑娘是不是已為人婦?”
“如此一來,就算你是認真的,倒也不必繼續執着。”
太慘了吧,他們家子蘇好不容易動心一回,那姑娘居然已經嫁為他人婦?
任嘏不由自主想起兩年前,自己在游歷時偶遇的一位姑娘。
當時他們碰巧在一座亭中避雨,他對那姑娘一見傾心,後來才知對方早已訂親,不久便嫁做人婦,心底油然而起一股淡淡的惆悵與哀傷。
“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他拍拍糜荏的肩膀,“看開點吧,子蘇。”
總不能靠着權勢将人搶過來吧?這般行徑絕非君子所為,反與強盜無異,未免太過缺德。
糜荏啞然:“……”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意識到自己與任嘏多年的默契在這方面似乎不怎麽樣。
只能無奈道:“我心悅之人并非他人婦。”
“我喜歡男人。”
任嘏手中握着的筷子啪嗒掉落在桌上。
他瞠目結舌地看着糜荏,整個人呆若木雞。
他的腦子亂糟糟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啊,不過是喜、喜歡男人嘛,其實,其實也不算什麽吧……”
糜荏起身行了一禮:“昭先,幼安,你們兩位是我最親近的好友。你們若是心中在意,其實也沒什麽,今日就當只是我們三人許久未見的敘舊。”
“若是不能接受,那今日便吃好喝好,等邁出這道大門好生睡上一覺。等睡醒後就當大夢一場,随意忘了此事。兩位千萬莫要因為接受不了我個人的一點喜好,而有任何心理負擔。”
他說着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我先幹為敬,兩位随意。”
在意識到自己居然喜歡上荀彧之後,他便不打算隐瞞任嘏,想着找個合适的機會告訴對方。今日管寧也在,正好。
畢竟就算現在瞞着,以他們親厚的友情,将來大概率也是瞞不住的。不如趁早說出來,任嘏與管寧能接受最好,不能接受也不耽誤他們時間,早些分道揚镳才是對雙方負責。
畢竟他不可能因為他們的反對,而違背內心的真實感情;他們也不可能因為與自己的友情,而改變心中對此事的看法。
就是發現的稍微晚了一點,當時寄給管寧的信件已經送達對方手中。不然本可以一同寫在信中,不必叫他白跑一趟。
見糜荏正色行禮,兩人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猶豫與震驚似乎給好友帶來了一點傷害。
任嘏嘆了口氣:“哎,子蘇何須如此言重?難道我們之間的交情,竟淺薄到會因你喜歡男人而煙消雲散嗎?”
糜荏笑了笑:“我只是不希望你們因為我而委屈自己。”
“這有什麽好委屈的,你又不是第一個。”任嘏安慰道,“正如歷史上鄂君繡被、龍陽之好、分桃之好……不也都能成為一樁美談嗎,這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啊。”
管寧也道:“是啊子蘇,我慣來将你當成親弟弟,以你為驕傲。只是喜歡男人而已,并非作奸犯科,我又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聽罷兩人安慰,糜荏心中那塊懸着的大石總算安穩落在地上。
他又朝着兩人行了一禮,面上總算恢複了笑容:“多謝兩位體諒,我還以為今日真要因為此事與兩位分道揚镳。”
任嘏認真道:“子蘇坦率,也是因為在意我等才說出來。不過還是希望子蘇能多信任我們一點,”
“你啊什麽都好,”管寧搖頭,“就是心裏藏的事太多,想的也太多,這一點從以前到現在就沒有變過。”
糜荏失笑,心甘情願認錯:“是我的錯,弟弟在這裏給兩位好哥哥認錯了。”
氣氛重回和樂融融,三人又愉快喝了起來。
任嘏道:“子蘇既将此事一本正經地告知我們,想來已是兩情相悅吧,那你心悅之人是?”
“倒也算不上兩情相悅,”糜荏的目光放到任嘏身上,似是想到了什麽,嘴角噙着一絲笑意,“但我感覺得到,他亦在意我。”
他眉目多情,這分相思模樣就連三月桃花都顯得黯然失色,看的任嘏微微一怔。
“等,等一下!”忽然有一道閃電劃過任嘏的腦海,瞬間叫他心驚肉跳,“子蘇心悅之人,不會是——”
他看着糜荏的,艱難地指了指自己:“——我吧?”
聽罷這話,三人各自失聲。
不說管寧,就連糜荏都震驚地看着任嘏,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等終于回過神來,他便取了任嘏的筷子,随手夾了塊白切雞塞進他的嘴裏。
然後憐愛道:“別光喝酒啊,多吃點菜吧,不然怎能醉成這樣?”
一旁管寧終于按捺不住,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朗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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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