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三人往外走時, 在門口碰上了被一同釋放的盧植。

神色倦怠的盧植瞧見糜荏,精神微微一震:“子蘇!”

他痛快地拍着糜荏的肩膀:“我已聽他們說了你攻下廣宗一事,做得好!”他果然沒有看錯糜荏, 他的這位師侄, 雖然年少卻有大将風采!

糜荏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見他身上沒有外傷,這才放了心。稍微說了幾句,便勸他快些回去歇息。

盧植爽快應下, 在五校尉簇擁下歸去盧府。

外頭月圓風高, 荀表已然等候良久。

晚膳之後, 荀表聽人報信說糜國師已歸來京洛, 想着以糜荏性格必然不會放任自家堂弟被關在獄中, 他同荀爽說了一聲, 幹脆親自駕車至縣府。

果然等了不到半盞茶時間, 人就出來了。

“文若!”荀表叫了一聲, 見人正好好地裹着糜荏送的披風,就是神色有些憔悴。提着的心放了下來,整個人都輕松了。

他迎上去行了一禮, “多謝糜國師相助,在下與家父感激不盡!”

糜荏搖頭:“是我連累了文若,兩位莫要怪罪于我才好。”

“怎會怪您呢,”荀表揚起一個笑容, 親昵之中又不失恭敬。“說起來,家父前些天還在念叨糜國師, 今日得知您得勝歸來十分欣喜。”

尤其是糜荏今日在朝堂之上力挫十常侍, 當衆斬殺夏恽, 已在官府中傳得沸沸揚揚, 衆人無不拍手稱快。

誰都知道,京都這天徹底變了!

而帶來改變的,正是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青年。

“是嗎,”糜荏也跟着笑了,“那過幾日休沐時我便前往荀府拜訪荀大人,不知兩位可有空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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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爽面上笑容更大了一些,“有空有空,您何時過來都行!”

“那便這般說定了,希望屆時叨擾,荀大人莫要嫌棄在下。”他來到京都之後荀爽最早對他釋放善意,是要去探望一番。

兩人寒暄幾句,随口定下拜訪時間,荀表才拉着荀彧回家。

上馬車前,荀彧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這才看清糜荏身披一襲銀白铠甲,明亮的月光在他的铠甲上折射出不可侵犯的光輝。襯得他整個人威風凜凜,不可亵渎。

似乎發現了自己的視線,這位高高在上的年輕将軍微微笑了。這個熟悉的笑容柔化那分難以琢磨的氣質,瞬間又變回曾與他相談甚歡的糜子蘇。

于是荀彧也笑了。

先前在大牢中重見時的那種心悸再次重現,愈演愈烈,使得他略顯蒼白的臉頰上都染了一抹緋紅。

還是回去吧,他想。好好歇息,莫要胡思亂想才是。

等人上了馬車,糜荏回頭拍拍任嘏的肩膀:“走吧,跟我回去。”

兩人回到糜府時,糜小妹已領仆從在外頭挂滿燈籠。大門口張燈結彩,一堆人翹首以盼,煞是熱鬧。

這可是她家哥哥第一次出征、大勝歸來呢,自然要好好慶祝一番啊!

遠遠瞧見糜荏的馬車,平日裏的穩重、端莊、淑女,全部被糜莜抛之腦後。

她蹦了過去:“哥哥!你終于回來啦!”

“嗯,回來了。”糜荏下車摸了摸她的腦袋,“阿莜長高了。”

糜莜喜滋滋點頭:“嗯嗯!”

她自小便發現自家三哥長得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特別顯眼。于是她也想長這麽高,感受衆人羨慕的眼神。

她以前跳起來都只能夠到哥哥的肩膀,看她現在,稍稍踮着腳都能平視哥哥的胸口啦!

糜荏環顧周遭。

一別數月,府中一切如舊。他看到門上貼着副字,挑眉:“這門上的字帖是你寫的吧?”

他上戰場前曾與鐘繇交流,當時鐘繇在他書房中瞧見一篇由糜莜寫的文章,覺得小姑娘很有靈氣,便送了她一本字帖。

這手字臨摹得很是不錯,看來自家小妹這段時間下過苦功夫。

糜莜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啊,哥哥覺得阿莜寫得怎樣?”

“比以前是有進步,”他瞧着她一臉期待的模樣,笑道,“不過還得再多練練。”

閑談間,帶着自家小妹與任嘏邁入府中。

這些日子裏,他日夜兼程趕路,回到京洛又急着上朝,把自己折騰的又餓又累;任嘏則因為獄中飯菜着實難吃,這兩天根本沒有吃飽。反正在自家不需要多少規矩,兩人先享用了熱騰騰的美味晚膳,而後才沐浴更衣。

時隔二十年重回戰場倒也沒什麽不适應。雖然這個時代科技落後,冷兵器時代的戰争更顯血腥,但他的本職工作就在戰場上,因此适應得還算不錯。

只不過還需要加快腳步。等到不久之後戰火燃燒整片大陸,他需得避免更多的無辜百姓卷入戰争中,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等舒舒服服泡完熱水澡,糜荏略微放松下來。

他随意換了身便衣,慵懶靠在躺椅上翻看系統版面、聽自己的萬能管家彙報了這九個月來發生的事。

大多沒什麽問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翌日回朝,他收到一個新的消息:天子病了。

去年臘月趙忠慘死在面前時,劉宏就生過一場大病,斷斷續續的直到今年五月才好。昨日聽聞夏恽等人背叛,又見夏恽被糜荏捅死在朝堂上,他被吓得暈厥過去,做了整夜噩夢。

于是毫不意外,他又病了。

糜荏了然,轉道跟随來人前去寝宮探望天子。

瞧見糜荏,劉宏的瞳孔瑟縮了一下,腦中瞬間憶起昨夜這人在大殿上幹淨利落殺死夏恽的場景,心底沒由來的有些慌亂。

該怎麽形容當時他見到糜荏殺死夏恽時的感覺呢?

劉宏皺眉想,那時的糜愛卿臉上半分表情都沒有,仿佛是一塊凝固了千年的寒冰。

是了,是冰雪那般冷漠,沒有任何感情。

在他的印象中,從見到糜荏開始,這個人呈現的一直都是溫和知禮的形象。因為出身之故他與京中的士族格格不入,總是需要他去保護。

可昨夜毫不留情斬殺夏恽,卻讓劉宏覺得他好像另外一個人,陌生得仿佛從不認識一般。

他想的出神,并沒有發覺糜荏已走到自己身邊:“陛下這是怎麽了?”

劉宏登時回過神來,幹笑:“無、無礙,朕就是有點累了……”

糜荏擡眉關切道:“若是太累,陛下不如再歇一會?”

他的聲音徐徐如春風細雨,輕易洗刷回憶裏那道帶着血腥氣息的身影。于是冰冷的錯覺瞬間煙消雲散,轉而取代的還是這張光風霁月的溫潤臉龐。

還是那個讓他熟悉的,需要他保護的糜荏。

劉宏安心了,心底不自覺地湧現出一股強烈的傾訴欲望。

他拉着糜荏的手:“愛卿陪朕說說話吧,朕實在睡不着。”

糜荏順勢坐在床邊木椅上,做側耳傾聽狀:“陛下想說什麽。”

劉宏沉默片刻,半晌嘆了口氣:“哎——朕心中亂糟糟的,有好多想說的,可着實不知道說些什麽。”

糜荏斂眸思考了一下,然後道:“不如由微臣同陛下說說冀州風土人情罷。”

劉宏眼睛一亮:“好啊,河間國如今怎樣了?”先帝劉志去世前沒有兒子,于是出身于河間國的他被窦氏選為天子。離開故土時他才十二歲,至今已有十五年了。

河間國在他記憶裏已然褪色成了一個淺淺的标志,唯獨遇到煩心事時,會下意識憶起那段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故土依舊在,他卻回不去了。

糜荏不疾不徐地挑了些有意思的趣聞,末了又道:“黃巾軍懼怕陛下,不敢攻打河間國,當地百姓生活地很好。”

劉宏放心了,開懷道:“果然只有愛卿能為朕解憂啊!”

等到感嘆完,他的笑容漸漸消失,總算将潛藏在心底的話訴說出來:“愛卿啊……你說這人,怎麽說變就變呢?”

“夏恽、郭勝、畢岚,朕這些年來對他們還不夠好嗎?他們竟然聯合黃巾軍,這般對朕……”

“他們要珍寶,朕賞賜給他們珍寶;他們想要地位,朕讓他們入尚書臺;他們想要親人入朝為官,朕也全部答應了……是朕錯了嗎?”

糜荏聽他絮絮叨叨說了一番,寬慰道:“陛下,您沒有錯。”

“民間流傳着一則‘人心不足蛇吞相’的故事,不知道陛下是否聽說過?”

見劉宏搖頭,他娓娓說道:“據說很久以前,民間有一個窮困的百姓救了一條仙蛇。仙蛇為報答救命之恩,願意滿足那位窮人的願望。”

“窮人起初只是想要簡單的衣食;見仙蛇滿足,便想成為富人;仙蛇又滿足,便想要做官;仙蛇依舊滿足,他再許願步步高升,直至當了丞相。”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還不滿足,想要成為皇帝。仙蛇終于意識到,人的貪欲是沒有止境的,便一口吞食了這個丞相,結束了它的報恩。”

他最終道:“陛下像傳言中的仙蛇,而夏恽他們便是那個貪婪的人。”

劉宏聞言沉默。

半晌才遲疑道:“那,愛卿你呢?”你是否有一天也會成為那則流言中貪婪的人,不斷向朕索取一切呢?

“臣對陛下之心,日月可鑒。”糜荏輕輕笑了一下,“陛下何必想太多,您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許是他的聲音太具有欺騙性,劉宏聽得窩心極了。精神些微輕松,他便有些乏了,打了個哈欠就想睡覺。

糜荏輕手輕腳退下。

離開天子寝宮時,他忍不住勾唇哂笑。

什麽是真心實意?

他帶着目的入朝,半年來多次引導劉宏親政、親賢臣、遠離十常侍……奈何這位天子從根子裏便已經長歪、長爛了,甚至在意識到自己的腐朽後,沒有絲毫想要更改的想法。

天子沒有半分峥嵘之心,只貪圖享樂,混吃等死。那這人便不是能一同前行的同伴,只是前行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罷了。

——他給的,從頭到尾都是虛情假意,當然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概是被他安慰到了,天子在醒來之後下了诏書:夏恽、郭勝、畢岚、左豐幾人通敵賣國,誅九族。令國師糜荏親自帶兵查抄并沒收四人所有資産,所得財産一半充入國庫,一半用于犒賞三軍。

領下诏書,糜荏笑了。

戰事吃緊,國庫空虛,這一個月來宮中嚼用都有些扣扣搜搜。劉宏這糊塗天子,他大概一直不知道十常侍這些年貪污了多少,才會下“所得財産一半用于犒賞三軍”的命令。

不過命令既然下了,他欣然接受便是。屆時分給将士們,誰還能拿回去?

懷着這一想法,糜荏領着五校尉與衆将士,開始抄家。

得益于蕩平黃巾軍、當朝誅殺夏恽的威望,這場抄家活動糜荏做的異常高調。

第一日,他騎着高頭大馬帶着千餘士兵,浩浩蕩蕩地從軍營來到夏恽家中。沿途士族無不側目,心慌之餘又帶着向往與羨慕。

到了目的地,他令士兵将夏府團團圍住,務必不能讓外人瞧見裏頭的情況。

而後五校尉之一直接踹開大門,守在身後的士兵一擁而上,将府中惶恐的仆人們全部捉拿關押。

置于無辜的仆從,朝廷審問之後自會放走。

然後一衆人開始清算夏恽的資産。

很快,所有參與的将士們都被自己看到的一切驚呆了!

他們從地窖中搜刮出滿箱滿箱的黃金,粗略估計至少存有一萬兩;一打一打的房屋、良田、店鋪地契,厚到一只手都差點捏不住;還有幾十座前朝銅鼎、玉鼎,也不知他是從哪裏搜刮來的!

更不必提一斛又一斛潔白圓潤的珍珠,一塊比一塊罕見的寶玉,糧庫中那成車的糧食,百年以上的人參藥材,精貴的綢緞毛皮……

光是夏恽房中取出的那個黃金做的痰盂盆,就直晃晃地刺痛了衆将士的眼!

他們貪婪地凝視着滿地寶物,目光全部都黏在了上頭,怎麽都撕不下來。

——陛下可是下命令了,這裏頭有一半是他們的呢!

他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財産,不漏掉一點一滴!

抱着這般想法,将士們在四人府中挖地三尺,還真又挖出了好幾箱黃金珠寶。

……

這場轟轟烈烈的抄家活動持續了整整四日,糜荏又用六日時間整理寶物手冊。剛開始,參與的将士們俱是興致勃勃渾身的力氣,但等整理到最後兩日,參與的将士們居然都覺出心神俱憊來。

他們麻木不堪地數着一件件珠寶的數量,有時數着數着眼花缭亂,一下子便忘了數到哪裏,于是又得重數。他們聽着文書令不斷統計記載,這些世間罕見的寶物在這個時候,似乎也就只是一個數字。

衆人恍恍惚惚,整個人都飄飄然的。甚至覺得将來可以和自己的孫兒吹牛:“你爺爺我在年輕時候,可是見過比山還高得黃金呢!”

等全部整理成冊,衆人才豁然松了一口氣。

裏頭到底有多少寶貝,他們其實不大清楚。他們只知道,若朝廷真的能把這些寶貝的一半賞賜給他們,他們至少能有一年都不用愁吃飯!

在整理珍寶時,糜荏先扣留了大部分黃金,将所有糧食先行紛發将士。

他上書天子:“微臣在幾位常侍家中發現了一大批寶物,與幾小箱黃金、糧食。因為糧食容易腐爛,微臣已先發給衆多将士;可冀州有八萬将士,每人甚至都還分不到一斤,不必提未曾紛發的軍饷,這又該如何是好呢?”

劉宏知曉後,随手下旨:“那便将寶物送入國庫,将黃金取出紛發糧饷。”

劉宏這人有個優點,他慣來很大方,尤其在他沒有親眼看見那幾小箱黃金到底有多少的時候。

于是糜荏依言将大半黃金兌換糧饷,全部紛發将士。

至于軍中上下欣喜若狂,不少人暗自決定将糜荏奉為主帥效力,則是後話了。

此前他命重兵把守堆放珍寶之處,這會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抄出多少寶物。只知他在名冊中記載的那部分珍寶,送入國庫時徹底晃花了朝臣的眼。

十常侍中其餘幾人倒是知道。

但他們這會恨不得将自己縮到地底下,哪裏還敢說話?

萬一引起糜荏注意,能不能保住這份産業暫且不說,命恐怕都要沒了!

于是乎這幾日原十常侍一方官吏異常安靜,誰也不敢觸糜荏眉頭,生怕下一個倒黴的就是自己。

等到徹底忙完此事,時間已是九月下旬。

因為這段時間太忙了,糜荏曾答應荀表說休沐日去往荀府拜訪,最終也沒有去成。

不過荀爽完全可以理解,還親自寫了帖子勸他不必心急,以大事為重。

事實上,他最近正在心煩一件事。

朝廷在五個月前任命唐珍為司空。此人貪暴,因為早年去世的兄長是桓帝時期的中常侍唐衡,因而這些年與十常侍相交甚密。

如今見朝中變天,唐珍害怕糜荏因十常侍遷怒于他,于是便以他曾對荀彧早亡的父親荀绲施以援手為由,挾恩圖報要求荀彧娶他的女兒。

現在,誰都知道荀彧、任嘏兩人是糜國師的至交好友,若是能與這兩人攀上關系,糜荏聖寵期間豈非就能一直平平安安?

唐珍絞盡腦汁,總算從記憶中模糊翻出這件往事。正巧荀爽還沒回鄉,他急吼吼地上門求親。

荀爽沒有答應。他先将唐珍勸出荀府,再命人将荀彧喚入自己房中。

他先将這段往事告知荀彧,然後沉默半晌,方才詢問荀彧:“文若,事情便是如此,你可願意娶唐珍之女為妻?”

荀彧擡眸,瞳眸驟然緊縮。

正是休沐日。

糜荏令仆從備好馬車,帶着任嘏親自到城門口迎接某人。

任嘏原先還有些疑惑,等到半個時辰後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他驚喜叫道:“幼安!”

來人正是他們的同窗,管寧。

管寧是春秋時期齊國名相管仲的後代,與他同年入學,比糜荏晚兩年。當時糜荏獨領風騷,管寧與任嘏大感好奇,時常以各種疑難問題請教糜荏。

糜荏也不膽怯,從容引經據典,對答如流。

一來二去,三人便熟悉了起來。後來完成學業,管寧歸鄉,任嘏游歷求學,糜荏則因父母雙亡回鄉守孝。

已有四年未曾見面了。

“子蘇、昭先,”瞧見糜荏與任嘏,管寧也笑了,“今日一見,兩位風采更甚當年。尤其是糜國師之名,如雷貫耳啊!”

糜荏裝模作樣擺手:“哎,什麽國師不國師的,不過是大家看得起我,給的一點虛名罷了。”

聽得管寧哈哈大笑:“你啊你!”

糜荏笑道,“幼安請,我已安排一桌好酒好菜,替你接風洗塵。”

“好啊,今日定要叫你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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