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幾人在會客廳中落座, 荀爽親自給糜荏倒了杯溫茶。茶水飄着一層薄薄的茶煙,淡雅的茶香沁人心脾。

正是午後,喝一杯茶清神醒腦。

荀攸捧着茶杯嘆息:“這龍井茶, 喝着可真是舒服。”他跟随糜荏出去九個月,親自體會到了打仗的辛勞。這過程雖能最大程度實現他的價值,但風餐露宿是真的很累。

且親眼見證那麽多的士兵死亡, 之于他而言也是一種震撼與悲恸,想要實現抱負之心, 已漸漸轉為希望天下早些平定。

荀爽點頭:“是啊,我亦覺得比那勞什子酒好喝多了!若是你們行軍時也能喝上這茶便好。”

荀攸笑了:“您說得對, 不過有時候太累了, 喝一口酒可以很快入睡。若是喝一杯茶, 恐怕就只能失眠到天亮了。”

荀攸笑着說了些戰場上的趣事,聽得幾人津津有味。

糜荏聽着,淺啜一口溫茶。

今年他的人在冀州戰場上, 龍井茶葉倒是一片都沒浪費,全部送到京洛中來高價賣出。

他壟斷着炒制茶葉的技術,且目前麾下只有五個茶園, 茶葉在如今依舊是稀缺貨,堪堪供給京洛士族。想要賣到全國各地,還需要擴大産量。

不過戰亂将起,他暫時不打算擴大産量。需要等到平定之後,才能交給麾下之人。

幾人一邊喝着清茶, 相談甚歡,廳中和樂融融。

見時間差不多了, 糜荏正要辭別衆人回府去, 荀爽忽然屏退左右:“子蘇, 老夫有些事情,想要與你單獨談一談。”

糜荏應下,荀表等人自然離席。

等幾人走到門口,荀彧才慢慢吞吞起身,踱步出門。他心中忐忑,怕荀爽是想要向糜荏挑明他的相思,又怕他們其實是有要事與糜荏商談。

到底只能候在門外,一瞬不瞬地看着屋中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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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聽不清屋內的對話,也能好好觀察揣測。

所有人都已經離開了,屋中一片安靜。

荀爽注視着糜荏。

見他容貌俊美,氣度非凡,一副尊重傾聽模樣。半晌欲言又止,悵然嘆息。

糜荏見他如此表現,自然十分疑惑:“伯父,觀您這般遲疑,可是這件事十分令您為難?”

憂慮,遲疑,無奈……他從未見荀爽用如此複雜的眼神看過自己。

“是啊,子蘇。”荀爽慢慢斟酌道,“是有一件事,老夫今日豁出這張老臉都要問一問你。”

“哦?”糜荏奇道,“伯父請說。”

荀爽又糾結片刻,想到那日侄兒的滿目堅定,終于一狠心道:“子蘇,老夫觀你中饋猶虛,可有想過何時成親?”

這話總算出口,再說下去便順暢不少:“我荀氏一族的姑娘,不知子蘇能否看得上眼?”

糜荏微怔:“原來府上還有一位小姐?”

他顯然是誤會了,以為荀爽想要将女兒嫁給他。

荀爽擡手撫了撫自己的短須,以此掩飾面上尴尬之意:“……老夫倒是沒有女兒,不過族中待字閨中的姑娘不少,她們都很仰慕子蘇。”

“我颍川荀氏一族雖非頂級士族,但也有幾分底蘊。若是能與子蘇結為秦晉之好,在仕途上也有給子蘇幾分幫助。”

這話倒是不假,糜荏的事跡已傳遍中原各處。士族們都知道如今朝中最得勢的不是十常侍,而是糜國師。

若非前段時間他在領兵打仗,回來後又忙于抄家,恐怕做媒之人都已經踏破他的門檻了。

事實上他在這段時間裏收到的拜帖确實不少,且就算他呆在天師監中也有不少絡繹不絕的登殿拜訪,想要與他聯姻。

這些拜帖全部被他婉拒。

聯姻是達成政治、外交、財力等事物上,最快速、簡單、有力的手段,但糜荏不喜歡。他只是來這裏做個任務,成功最好失敗也沒有關系,沒必要搭上自己的身心。

喜歡上荀彧,則是完全不可控制的意外。

糜荏輕挑眉尾。

他看着荀爽,心中有了些許懷疑。

若是別人也就算了,荀爽絕非關心晚輩後院的人。

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從前只關心國家大勢,即便是在認同他、将他當成晚輩之後,也從未想過要為他做媒,将族中姑娘嫁給他維持家族利益。

沒道理這會人都要離開京洛了,忽然就想起這事,甚至還在他登門拜訪時急吼吼地提起這事。

是真心實意想要與他聯姻,還是出于某種意圖的試探?

糜荏斂眸。他沉吟片刻,道:“不知您所說的幾位姑娘,如今身在何處?”

荀爽面上愈顯窘态:“呃,她們目前,尚在颍川家鄉……”

想要與他聯姻的姑娘并不在此處,而遠在颍川,短時間內都看不到人。即便荀爽作為長輩,這種行為未免也太過失禮敷衍。

他審視着面前這位老人。但見荀爽已然失神,甚至沒有意識道自己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才發現老人的注意力正聚集在門外。

他循着荀爽的目光看了過去,然後看見外頭等候的荀彧等人。

背光之下,他看不清荀彧面上的表情,但已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荀爽的真正意圖并不是想要與他聯姻,而是在為荀彧試探他。倘若他的回答不是他們想要聽到的答案,那接下來的路可能就有點難走。

這個世道,兩個男人相愛相守一點都不容易。難得遇上會為晚輩試探別人的開明長輩,他又豈會糟蹋這點好意?

不過,荀爽又為何要為文若試探自己呢?是聽到了什麽風聲?還是說,文若因為某些事情,無奈向荀爽坦白?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有點意思。

糜荏沒有深究下去,他給了荀爽想要聽到的答案:“多謝伯父的美意,不過請恕

晚輩無福消受。”

荀爽回過神來,詫異地瞧着糜荏:“子蘇的意思是……”

糜荏卻沒有收回目光。他依舊注視着門外的荀彧,唇角微翹,勾勒出一個溫柔缱绻的笑。

他一字字道:“晚輩不打算成婚,晚輩亦有心悅之人。”

荀爽心下若有所覺,忍不住急切道:“子蘇心悅之人,可是——”

“伯父,”糜荏回首認真道,“正是您所想之人。”

荀爽滿面震色。

他先前還在煩惱,倘若糜荏無情、文若那孩子又死心眼地單相思一輩子,這該如何是好。這會聽到糜荏竟給了他根本不曾想過的答案,一時間竟完全呆了!

他甚至被震驚地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他……你們?”

糜荏起身走到荀爽面前,對着他行了一個叩首之禮。

荀爽大驚。他忙彎腰扶起糜荏:“子蘇你這是做什麽,快快請起!”

“伯父,我曾聽文若說他早年失父,從記事起時便跟随您讀書習字,從情理上來說您就相當于他的父親。”

糜荏面色肅穆莊重,“我可以對您做出承諾。”

“——我此一生,不管前路艱難險阻,定不負文若!”

荀爽良久失聲。

半晌才深吸一口氣,顫聲道:“你,你們……什麽時候?”

糜荏搖頭:“伯父,晚輩與文若并未互通心意,一直以來都只是晚輩心悅文若而已。”

“不過晚輩心想,您既然這般試探于我,定是文若對您說了什麽。”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藏着掖着,幹脆向您坦白。”

荀爽啞然。

他完全沒有想到糜荏如此聰明,這樣都能看出一點端倪。更沒想到自己這一舉動,反而給了糜荏一個機會。

糜荏鄭重道:“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麽都無法消除您的懷疑,那您便看着我,看着我為此所做的一切,讓時間來證明。”

荀爽聽着他的話,知道這個人是認真的,良久無言。

雖然相處時間不久,他卻很明白糜荏絕不是那種會說大話的人。他要麽不說話,所承諾之事必能做到。

只是一生何其漫長,誰能永遠銘記少年時的怦然心動,誰又能保證一個人的心意能隽永不變?

可憐紅顏總薄命,負心薄幸錦衣郎。

荀爽嘆道:“不是伯父不相信你,而是——哎……”

糜荏:“我明白伯父在顧慮什麽。”

“在外人看來,文若效力于我,是我麾下得力幹将。若是被他們知道我對文若的感情,很可能會導致他們對文若的懷疑、鄙棄、唾罵……就像當初我剛入京洛那般。”

“是以短期之內,我并不會将此事公布于衆。等到将來世人都看到他的能力,我或許才會考慮這件事。”

“我知道這段感情在不少人看來或許不容于世,但晚輩有信心走下去。”

糜荏說這些話之時,目光不閃不避地與荀爽對視,滿是坦蕩。

荀爽感覺自己似乎有些被說服了。

不管世人如何看待,至少這個人在這個時候,是真的為文若考慮徹底了。

他心情複雜,最終長嘆口氣:“罷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的事,我不會再過問。”

“多謝伯父,”糜荏終于揚起一縷笑容,“還請伯父莫要将我們的談話告知文若。”

他微笑道,“我想親口同他說。”

兩人至此結束談話。

他們走出去時,荀表等人都用着疑惑表情打量着兩人,似在好奇怎麽說着說着糜荏就給荀爽跪下來了。

見糜荏坦然無視了衆人的眼神,自己又迎着荀彧眼巴巴的表情,荀爽心虛地擄了把胡子。

屋外午後陽光和煦,正是不冷不熱的好時候。

“不想坐馬車,”糜荏打發了馬夫,回身對荀彧點了點頭,“文若陪我走走罷。”

荀彧自然應下。

荀表等人習以為常地目送兩人離去,唯獨荀爽瞧着他們的背影,微微發怔。

其實……還挺般配的。

荀府與糜府距離不大遠,只隔着兩條較為繁華的街道。走的快些一刻時長能到,慢些也不過再加半刻時間。

兩人迎着陽光與秋風,并肩走着。

糜荏微微勾起唇角。

他們一路上從寧靜的住宅巷子走到鬧市,身旁之人卻不疾不徐陪伴在自己身邊,這種感覺踏實且寧靜。

荀彧卻有些神思不屬。他的心突突的,在走入鬧市後,終于忍不住問:“方才世父與子蘇,說了些什麽?”

他問得很輕,很快消散在他人喧嘩聲中。但糜荏一直關注着他,清晰聽到了這個問題。

“沒什麽,”糜荏思索着,決定不給他增加煩惱,“荀伯父說他打算離開京洛,便給了我幾句忠告,我覺得很有用。”

黃巾軍只是開始,戰亂短時間內不可能平息。在荀彧勸說下,荀爽決定先回去颍川,帶領全族搬遷至徐州朐縣。

荀彧果然沒有懷疑,心中懸着的大石悄然落地:“這樣啊。”

許是有些拘謹,這會他的雙手自然垂落在身側。就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到有一個溫熱的東西輕碰到了自己的手背,卻又一觸即離。

那是……

荀彧瞳眸微縮。

那是糜荏的手背!

他豁地轉頭去看糜荏,下一瞬又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過突兀,只能生硬地假裝自己是在看一旁店鋪。

糜荏注意到了,疑惑問:“怎麽了,文若?”

“……沒,沒什麽,”荀彧覺得自己被觸碰到的手背正在發燙,心跳砰砰然,“這家店鋪,似乎是最近才開的。”

“是嗎,”糜荏跟着回頭看店鋪,“我許久不在京中,倒是未曾注意到這一點。”

見身側之人從容看向前方店鋪,一副什麽都沒有覺察到的模樣,荀彧微微松了一口氣。

然後,他又感覺到手背被身旁之人的輕輕碰了一下。

荀彧:……

右手燙得仿佛燃燒起來了,他的臉色也随之染成紅色。他很想挪開腳步不再觸碰到糜荏的手,但腳下就好像與這片土地生根一般,根本挪動不了。

荀彧看不到的地方,糜荏彎了嘴角。

他放任自己的手背輕輕貼着荀彧的,心想,文若着實太過可愛,他真的快要把持不住了。

兩人各懷心思地在原地站了一會,便見鋪子裏走出一個熟悉的小身影。

正是周瑜。

瞧見兩人,周瑜眼睛亮了:“哥哥!”

他腳步輕快地走到糜荏面前,很快像是想到了什麽,面容攸地沉靜下來。

而後恭敬行了一禮:“瑜見過糜國師,見過荀公子。”

荀彧這才回神,掩飾性颔首:“周小公子。”

周瑜仰頭看他,微微歪了腦袋:“荀公子,您的臉色好紅呀,是生病了嗎?”

荀彧:“……”

他僵在原地,一時半會竟做不出什麽反應,只能露出一抹禮貌的微笑。

糜荏蹲下身子,微微仰視他:“糜國師這個稱呼聽起來着實疏離,阿瑜怎麽不喚我哥哥了?”

周瑜抿唇,悶悶不樂道:“因為父親說喚您為哥哥太過失禮,要喚國師才行。”

雖然早知糜荏絕非池中之物,但短短幾個月時間他的職位便從河南丞到國師,實在過于平步青雲。如今周異的官職低于糜荏太多,平輩相交都顯得周氏巴結,是以他尋常不大湊上去。

至于周瑜,雖與任嘏、糜荏關系親近,但輩分擺在那頭,怎好喚糜荏為哥哥?

“沒關系,阿瑜便繼續我哥哥罷,”糜荏笑道,“我很喜歡阿瑜做我的弟弟,若是失去了,會很傷心呢。”

周瑜的眼睛重新亮了:“真的嗎?那是哥哥要求的哦,不是瑜失禮!”

糜荏瞧着他身後侍從拿着的木盒:“阿瑜這是在買文房四寶?”

“是啊,瑜最近開始學習兵法,練習寫字了。”周瑜朗聲。“哥哥,等阿瑜長大,也要像好多人那樣,為哥哥效力!”

糜荏微笑着摸摸他的腦袋:“好啊,哥哥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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