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與周瑜道別時, 天邊夕陽漸漸下沉,将西方層疊的雲朵染成壯麗巍峨的深紅色。

兩人并肩走回糜府。

許是被打斷之故,荀彧躁動不安的心終于鎮定下來。

他極力說服自己糜荏是無心的,而他也不必再深究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又将與糜荏貼近的那一側的手臂稍稍彎曲了一點。這樣一來, 走路的時候就不會再若有似無地觸碰到另一人的手。

哪怕他貪戀那一瞬間的感覺。

他們各懷心思地慢慢走着。雖然走的很慢, 但這條短暫的路終究會抵達終點。

荀彧站在這座府邸前, 一如往常般微笑着與糜荏道別:“子蘇,天色已然不早,我便……”

這話沒能說完, 糜荏無比自然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滿身霞光的青年微笑道:“晚膳時間将至, 也不知等文若回去後,荀伯父他們是否已經用過晚膳?不如留在我府上先與昭先、幼安聊一會天, 然後一起吃吧。”

他頓了頓, 又補了一句:“在外奔波許久, 心中也有不少話想同文若說。”

荀彧:“……好。”

他的思緒全部在糜荏微涼幹燥的手掌上,就連自己胡亂應了什麽都不知道。

片刻後,收到糜府侍從送來的消息的荀爽:……

他真是悔不當初啊!

單單看出文若對那糜子蘇有些心思, 怎麽就沒看出那糜子蘇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這下可好, 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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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惱怒, 恨恨拂袖,頗有種自家水靈靈的大白菜被拱了的感覺。不過半晌, 臉上又忍不住浮現出一點笑意來。

罷了,年輕人的事他哪裏管得過來?總歸是, 文若不必再受相思之苦。

糜荏與荀彧這會正信步閑庭走在精心布置的花園中。他的萬能管家周慈簡單地彙報在他離府之後, 糜莜與趙雲發生的一點龃龉。

當時糜莜與她的武學老師正在對招, 趙雲旁觀之後覺得他們打的太軟了沒意思, 便出手試探她。糜莜平日裏只與時不時放水的武學老師對招過,對上過戰場的趙雲哪裏有招架之力,就連一招都沒接住,猝不及防地向後摔倒在地。

等起身後才發現,手掌竟在流血。

糜荏的腳步頓了一下:“受傷了?”

“摔倒時蹭掉了一點皮,雲小公子已經道歉,并且親自為小姐包紮過了。”管家的語氣略淡,聽着是不偏不頗,但細聽之下還是在埋怨少年的魯莽。“小姐已原諒雲公子的冒失。”

荀彧聽得微皺了眉頭:“阿雲雖然機敏,武藝高強,但尚且年輕。性子略顯跳脫,還需要多多磨練。”

糜荏笑了一下:“無礙,這是這個年齡的孩子獨有的自大與沖動,多讀些書沉澱下來便好。越是好苗子,就越要千錘百煉方能成型。”

管家試探道:“那,可要隔開小姐與雲公子……”

“不必,他們一起讀書,可以相互激勵,挺好。”

荀彧詫異地看了糜荏一眼。他對糜莜的寵愛他們都看在眼裏,這會居然不打算隔開他們。

糜荏像是猜到了他未出口的疑問:“學武總要受點小傷。何況阿雲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莽撞,我又不是不明事理,不至于為了這點小事遷怒于他。”

“阿莜不願将自己拘于深閨之中,也想與尋常男子般讀書習武,并一直為此努力。但她的武學老師總是顧慮頗多,無法硬下心腸教導她,以至于至今她學的都是花拳繡腿。我還怕她生出錯誤的認知,将來胡作非為。”

“有阿雲陪着正好,可以認清現實,一起進步。”糜荏道,“至于她若是被阿雲打擊的不想學了,那便不學了。”

他淡淡道,“反正我的妹妹,誰敢欺負?”

任嘏與管寧這會正在下棋。

見糜荏送荀攸回府後又将荀彧帶了回來,兩人都有點抑或。還以為兩人有要事相商,結果卻是叫上他們閑聊片刻,而後一起用了晚膳。

用過晚膳,衆人移步書房。

沒有什麽合适的娛樂內容,打牌又與幾人氣質不符,任嘏搬出棋盤繼續下棋。

首先對弈的是任嘏與管寧。管寧不擅棋藝,很快以三子之差輸與任嘏。

接下來是糜荏與荀彧。誰能勝利,便再與任嘏對弈。

或許是神思不屬,荀彧這局棋下的大失水準,開局就失了先機不說,後續更是走錯了好幾步棋。

然到底是荀彧,他很快凝神貫注摒棄心中浮躁,慢慢就将心神沉浸在棋局之中。

于是他并不知道,對面的糜荏正好整以暇地用左手支着下颚,微笑着凝視他。

他以前就知道他的文若眉清目秀,長着一副令人傾心的好相貌。這種容貌不像他的那般具有攻擊性、一眼看去便能吸引無數目光。卻是一種比清風還要清朗,比秋陽更加溫和的舒适感覺。

好看,也喜歡。

四人之中,荀彧、任嘏都在思索破局之法,管寧卻發現了。

他心細,若說晚膳時還只是好奇糜荏怎麽又把這位麾下謀士叫回來,現在瞧着他這模樣,基本也就意會到了。

他想了一下,曲起手肘支了支還在等着與他們下棋的任嘏:“我有些困了,昭先。”

任嘏的目光還流連在棋盤上:“那幼安便先回房歇息吧。”

見他居然半點都沒意識到這兩人之間流淌的暧昧感情,管寧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拉起來:“陪我走吧,有些事想要向你指教。”

任嘏不明所以地跟着管寧走了。

兩人走出書房,都被迎面而來的冷風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果斷加快腳步回到客房。

等回去後,管寧才問道:“昭先,你了解這位荀文若荀公子嗎?”

“嗯?幼安怎麽問這個,”任嘏給自己倒了杯尚有餘溫的清水潤喉,“算了解吧。文若出身颍川荀氏,雖是大士族,但文若是個極好相處的人,這點你與他接觸後便能察覺到了……”

他大致描述了荀彧的為人,在他看來這位年輕的世家公子滿身全是優點,沒有一絲缺憾。尤其是跟随糜荏這一點,慧眼識珠。

“君子端方,溫良如玉。”管寧沉吟道,“看來是個非常不錯的人啊。”

若真是如此,子蘇心悅于他也不奇怪。

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能有這般風采氣度呢?

思及此管寧微微一笑,徹底放下這一樁心事。他洗漱完畢,上床睡覺。

任嘏茫然:“幼安不是有問題要問我麽,怎麽就上床睡了?”

管寧:“……已經問完了。”

任嘏臉上浮現出一點疑惑神色,很快想起方才管寧唯一問的有關荀彧的問題,一時有些無言。“原來你就是想了解文若?”

見他還沒有轉過彎來,管寧深感無力。語氣之中滿是無奈:“是啊,不然你以為呢?”

“這有什麽好問的,你最多與他相處一日,便能摸清他的脾氣。”任嘏二丈摸不着頭腦,“有必要把我單獨叫出來,特意詢問嗎?”

他的棋還沒下完呢,那局看起來也是文若輸于子蘇,他還想好好地與子蘇下一局呢!

“你啊,你啊!”管寧恨鐵不成鋼地朝他丢了個枕頭,“早點睡吧你!”

兩人回到客房中時,荀彧終于思索周全,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這一步走的不算很巧妙,但已是他唯一能推演出幾分勝意的路了。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擡首去看糜荏。這才發現偌大的書房之中竟然只剩他們兩人,至于圍觀的任嘏與管寧,都不知去哪裏了。

荀彧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糜荏看出了他的無所适從,笑了笑:“他們有些倦怠,回房睡了。”

這麽早?

這會距離尋常就寝時間,至少還有将近一個時辰吧?

……當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要與子蘇獨處。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瞳眸微微緊縮。昏惑光線裏,他的心跳也跟着煤油燈上的那一簇火苗般,忽明忽暗地躍動起來。

着實緊張。

糜荏輕笑。

他随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然後道:“文若,我有些東西想要給你看。”

示意荀彧坐到書桌前,他從書架中找出十餘本厚實的紙質書籍,堆到荀彧面前。

荀彧遲疑着翻開最上頭那本寫着“琉璃賬簿”四字的書。然後便見紙上畫着一個個格子模樣的圖案,裏頭詳細記載着某年某月制造的一件琉璃品,售賣價錢,以及去往何處。

“這是表格,是最适合目前記賬的方法。”糜荏道。

看清上頭一匹琉璃馬兒的價格之後,荀彧微驚。越往下翻,越是震驚,旖旎的心思全部消失不見。

他知道琉璃的珍貴,族中小心保存着幾樣琉璃制品,卻不知道這些東西居然能賣出這麽高的價格!

又見後頭糜氏出品的琉璃不再私售,基本上貢給朝廷,他心中又是了然。

琉璃在這個時代稀少昂貴,有價無市,在市場上大規模流通反而失去它作為奢侈品的意義。于是糜荏靠着琉璃與十常侍搭上線,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國師之位。

十年布局,終于沒有白費。

荀彧感嘆着放下手中賬簿,糜荏便示意他接着看下一本。

他依言捧起一旁的“紙業賬簿”。

紙業,造紙術?

荀彧的腦中下意識浮現出這一關聯。他毫無防備地翻開書本,上頭第一頁赫然就是八年前宣紙初次問世時,京中士族瘋搶數量的價格,以及制造出這一批宣紙的成本,以及最終獲得的利潤。

他面上鎮定神色被徹底打破。他失聲驚叫道:“造紙術不是蔡隽改良嗎,為何子蘇竟有他的賬本?!”

糜荏壓住上翹的唇角,淺啜一口溫水施施然道:“因為,蔡隽本就與我合作。”

荀彧大驚失色。他終于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又翻開下面壓着的一本“棉布賬簿”。

見上內容頭大同小異,他瞠目結舌:“這,這些産業……”

糜荏颔首:“這些都是我這些年積攢的家業。”

荀彧聞言,用顫抖着手潦草地翻完了所有賬簿。

他起初還是大驚失色,但等翻完這一疊賬簿,大致了解道糜荏的家業,他已麻木到面無表情了。

子蘇能賺錢的産業太多了!

精貴如筆、墨、紙、硯,棉布、絲綢,稀缺如制鹽、制糖、煉鐵……竟都只是他的賺錢手段之一!

而他麾下諸多商賈在賺了錢後,又在家鄉買地、種植糧食,買礦、生産鐵器……這些年來的積累,恐怕已經達到一個不能想象的數字。

荀彧怔怔坐在木椅上。

此前他單知道糜荏家産不菲,豁達爽朗,尤愛贈人禮物。荀爽曾經就勸說過糜荏莫要太過慷慨,被這人一笑而過。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家底如此豐厚,送出去的那些東西在這裏頭,恐怕連個邊角都算不上!

他腦中一片雜亂無章。心中有萬千思緒,終究彙聚成簡單的一句話:“今日真叫在下大開眼界……”

糜荏聽得此言,挑眉淡然道:“尚可。”

他面色從容,語氣卻虛僞至極,連他自己都未曾覺察的傲然自得。

荀彧還在失神。

他今日能被子蘇告知這些事,或許是他舉薦人才的功勞。與子蘇關系更好的任嘏與管寧,不知是否知道這些明細?

今日還只是他,未來這若是被朝廷知道他的産業……

恐怕就連無比寵信他的劉宏都會眼紅,繼而為了這些東西害死子蘇!

“不行,”荀彧思及此,豁然回神,“子蘇你不能将這些擺在此處,若是被他人發現,恐怕會引來殺身之禍!”

“別擔心,文若。”糜荏笑着安撫,“除了你與我的幾位管事,并無人得知其中全貌。”

任嘏與管寧只知其中一二,不知全部;就連他麾下這些商賈,或許認得對方,卻不知對方是自己的同僚。

至于他的管事,大多是他曾經救下、願意為他回報性命之人,就連周慈也是。

雖然人心易變,但他還有系統一同監管。截止目前是發生過一起麾下商賈叛變之事,但很快被他覺察、擺平,而後在衆人心底留下料事如神的印象。

再不敢輕易背叛。

“至于今日之所以将這些告訴文若,是希望将來我不在時,文若能為我調遣分配。”

荀彧又被吓了一跳,下意識拒絕道:“不,此事對主公太過重要,我,在下恐怕不能……”

糜荏擡手制止了他未曾出口的話語。

“但我相信文若,”他說,“在這個亂世,我只相信文若。”

荀彧聞言,心下大震。

他怔怔擡首凝視着糜荏,見這人眼眸中毫無保留的信任,登時心如擂鼓。

砰,砰,砰!他的心髒越跳越起勁,以着一種霸道的姿态,肆無忌憚地在耳畔宣告有關糜荏的一切,都已被它徹底掌控!

他感覺到渾身血液在體內肆意流淌的模樣。它從心髒奔湧而出,以燎原之勢卷席過他的全身,叫他的理智與從容,在瞬間潰然失守!

只能答應他,感激他,然後傾盡全力回報他!

荀彧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支配着,起身向糜荏行了一個大禮:“得主公信任,是為彧三生之幸。彧自當鞠躬盡瘁,不離不棄,為主公付出一切!”

糜荏對他付出信任,他自當以國士回報于他。

“我知道,”糜荏将人扶起來,握着他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正如我對你的一樣。”

荀彧沒有完全體會到他的意思,下意識露出一個被理解的微笑。

“這些賬簿你慢慢看吧,往後府中管家亦會輔助你。”糜荏見他埋頭就要挑燈夜讀,擡手扣了扣桌面。“今天先說到這裏吧。夜深了,我們該就寝了。”

荀彧怔了一下,良久順着他的話語喃喃道:“我……們?”

“嗯,客房昭先與幼安睡着,”糜荏用着一無所知般無辜的眼神望着他,“睡不下三個人,只能委屈文若今夜同我一起睡了。”

荀彧:……

糜荏恍若不覺,微微一笑。

有些人啊,表面上雲淡風輕,實際上早就布下天羅地網,等着将心上之人徹底虜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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