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已是臘月三十, 年味漸濃。

京洛先前連下了四日大雪,昨日終于停了。暖陽在雲層中探出身子,悄悄驅散滿城凄寒。

見天氣不錯, 糜荏邀請麾下門客前來糜府一同參加午宴。衆人一邊享用美食一邊相互吹捧, 氣氛十分愉悅。

午宴結束, 衆人移到客廳門口喝茶,順便看趙雲耍一耍他今日收到的禮物:一把身長兩尺有餘的長/槍。

槍/杆用的是十年以上的白蠟木制成的, 筆直堅固,可以挑起千斤重物而不斷裂;槍/頭呈六面菱形狀, 尖銳而鋒利, 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令人見之膽寒!

十六歲的少年身手矯若游龍, 将長/槍揮舞氣勢如虹,激起雪花一片。游龍一擲乾坤破,最後收勢一槍, 更朝前頭橫放着的鐵劍怒劈而去。

鐵劍應聲而斷。槍/頭去勢不止, 狠狠砸在地面上,甚至将堅固的青石板地都砸出一個蜘蛛網般碎裂的石坑!

□□揮舞氣勢如虹,在場衆人無一不被震撼心神,齊聲稱贊道:“好槍!”

趙雲收槍而立。他愛不釋手地撫摸着這把長/槍,只是握在他手中,便感覺其中殺氣凜然:“主公,雲喜歡這把槍!”

“如此神兵利器, 确實十分适合趙雲。”

鐘繇思索道:“主公, 這種槍頭是否可以大量鍛造?”

糜荏颔首:“可以。”

這把槍的槍頭是用他工坊中鍛造的合金制成, 比如今的鐵器硬度高, 可以斬金斷玉、削鐵如泥。

鐘繇眼中微喜:“恭喜主公, 屆時可組建一支騎兵隊伍,每人配置一把這樣的長/槍!”

糜荏颔首而笑。

被鐘繇說中了,他就是要組建一支全部用上這種合金□□的騎兵隊伍。全軍至少兩千人,配以長/槍與好馬,必能在平原之中所向披靡,令對手聞風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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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便又四散開來,或煮酒言歡,或品茗詠詩,或是繞着趙雲及他手中□□啧啧稱奇,一派閑适之景。

糜荏聽着他們略帶欣喜的聲音,悠然吹了吹手中捧着的熱茶。

茶香袅袅。熱霧氤氲升騰之間,他不由想起十五日前發生的那一段事。

當時劉宏聽信張讓讒言一怒之下将他喚去內殿,質問他是否生出不臣之心。

他自然否認。

他知道這個時候的劉宏只是被激怒了,便微微紅了眼眶了,用執着而失落的眼神凝視劉宏。他只說了一句話,便打消了劉宏的大半懷疑。

他說:“陛下您忘了,祭天請神是您親口下令要臣做的,出征冀州亦是您親自下的旨,這場傷寒雜疫更是您抽不出空來方才命微臣處理的……難道就因為微臣不想您失望,而将這些事都辦的完美,乃至于被小人诽謗,您就要懷疑微臣對您的忠心嗎?”

劉宏沉默了。

理智告訴他糜荏說的沒有錯,但情感上聽到蹇碩上報民間對糜荏的追捧時,他着實是被氣壞了。

民間只聞糜國師而不識天子?這太過放肆!他是天子,糜荏不過只是他的臣,他要他生他便生,要他死他便死!

天子之塌豈容他人鼾睡?哪怕這人是他的糜愛卿——也不可以!

可是他的糜愛卿,在被他一手捧到如今的地位、品嘗到了權力甜頭的之後,便當真開始觊觎他座下之位嗎?!

張讓見狀,心焦不已。

功高震主,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可偏偏這賤人十分了解陛下,又巧舌如簧。若是再讓他說下去,陛下如何還會怪罪他?!

錯過這個機會,也不知還能不能等到下次,心悸之下張讓忙瘋狂給三名道人使眼色,要他們勸勸陛下。

是的,多次被教做人後,他自己是不敢明着對付糜荏的,生怕這斯跳起來反手捅他一刀。只能期待陛下的這三名新歡,有足夠的手段了。

“民間俗話說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三人中那名叫李道仙的黃袍道人收到張讓的示意,率先嗤笑道,“為陛下辦事之人那麽多,皇甫将軍,朱将軍,何大将軍哪個不能将事情辦得極為圓滿?卻唯獨只有糜國師被人推崇,豈非正是說明糜國師您有問題?”

糜荏聞言冷笑。

李道仙說罷這話,正自鳴得意着呢,忽然見糜荏快步走到自己面前。他下意識生出不詳的預感,正要怒斥于他,右臉傳來一陣大力。

殿中陡然響起“啪”地一聲脆響,李道仙在巨力之下“噗通”一下摔倒在地,耳中轟鳴不止,劇痛之下整個人都傻了。

待到耳鳴漸退,李道仙這才聽得上方有人用涼飕飕的語氣道:“這一個巴掌到底拍不拍得響,想來李道人已有所體會。”

李道仙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被打了?被看着就弱不禁風的糜荏打了?!

口中滿是腥甜,他“嘔”地吐出一口混合着血液的涎水,裏頭竟赫然還有一顆發黃的牙齒!

“你、你,你!”李道仙用顫抖的手指指着糜荏,話都沒講完就被氣得七竅生煙,胸口劇烈起伏,一口氣沒緩過來豁然厥了過去。

殿中旁觀的衆人:“……”

所有人眼睜睜看着這出悲劇發生,下意識倒吸了一口氣,許久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直以來,糜荏給衆人的印象便是一個溫柔有禮、風度翩翩的君子,何時見過他動手打人過?

……等一下。他是沒動手打過人,但他曾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親手在大殿中殺過夏恽。

張讓等人想到當時殿中茨木的鮮血,登時頭皮發麻,一點都不敢再說什麽。

一時之間,殿中只餘令人窒息的沉默。

劉宏瞧着被氣暈在地的李道仙,又看看滿面冷漠的糜荏,莫名心虛:“……哎,糜愛卿何必如此生氣呢,朕也就只是将你喚來問一問啊……”

糜荏便回首躬身道:“陛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您若是不願相信微臣,那便拿走微臣這滿身榮耀吧!”

他說着,竟果斷辭去國師與都尉之位。而後從容取下頭頂官帽,脫去國師官服疊好放在一旁,只着一襲潔白裏衣。

接着毫不留戀,翩然離去。

這些人嫉妒陷害是真的,但他逐漸功高震主也是真的。他先前就在思考如何在劉宏發難時全身而退,如今正是一個好機會。

張讓:……

他看着官帽與官服,雙目赤紅。他完全想起來了,這分明就是他在被打成邪崇時用過的手段!

好一個糜荏,好一個不要臉的賤人!

劉宏呆住了,怔怔瞧着糜荏脫下的官服與官帽。

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明明是把人叫來責問他在民間聲望,怎麽沒說兩句話,他的糜愛卿說辭官就辭官了?

也就沒有命人攔下糜荏。

走出殿門之前,糜荏腳步微頓。

他轉過身來對劉宏一拜道:“陛下,草民既已辭官,接下來的這一番肺腑之言便絕無私心。您若是願意相信,那便聽一聽;若是不願相信,那便直接無視罷。”

“您身邊的這三名妖道居心叵測,所謂的‘靈藥’正是五石散,此藥或對您的身體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您且聽微臣一言,莫要再吸食五石散了!”

語罷,轉身離去。

他很快回到天師監,換上自己的衣物準備離開皇宮。而這個時候劉宏已回過神來,令宮中侍衛全部前來阻攔糜荏,不準他出宮。

糜荏被侍衛團團包圍,也不着急。只是慢悠悠拔出離他最近的那名侍衛的佩刀,橫在脖子上冷笑一聲“誰敢攔我”,便在衆人面面相觑中揚長而去。

他徑直出了宮門,回到糜府,閉門稱病不見任何宮中來人。

氣得劉宏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他知道他的糜愛卿向來溫柔,今日會将這事做的如此決絕,一定是被他冤枉後傷透了心,徹底自暴自棄了。便将張讓與蹇碩罵了個狗血淋頭,又每日都派人前去當說客,要他回宮繼續當國師。

他也想過自己親自出宮去把人接回來,但張讓幾人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出宮去,哪裏還希望他回來?好說歹說地總算勸住了天子,沒讓他親自去。

他們根本不相信姓糜的真的願意放棄國師之位,一定是在等陛下親自去挽回他。呵,等着吧,有他們在,這輩子可別想回宮來!

幾人卻不知,他們的阻攔正和糜荏之意。

現在回去是為中策。劉宏是會滿意他的識相,過些日子卻會慢慢記起自己失了顏面,從而不悅記恨。

再等過些時日吧。等那三名妖道因吸食過量的五石散而亡,劉宏腦中就只會記得他的好,徹底忘卻對他的懷疑。

他胸中有決斷,這段時間便窩在府中養花弄草,考校自家小妹與趙雲的學業,滿身氣度雍容悠閑。

看的麾下門客心中大定。

在此事發生之初,驟然聽聞糜荏被陛下罷免時,衆人不驚慌是不可能的。心中到底存着對主公的信任,沉着氣沒有做出過激之事,而是等到休沐日才來糜府詢問。

等見到糜荏,謠言不攻自破。

至于朝中官吏,這會見就連天子最寵愛的糜國師都被罷免了,大多心中頓生絕望之情,只能垂頭喪氣地各自回家去湊“修宮錢”了。

百官的反應都在糜荏意料之中。

他已經告訴過他們不必急着交修宮錢,如今這些人不聽他的他也管不了。反正他辭官中,誰也打擾不到他。

糜荏沉吟片刻,将手中溫茶一飲而盡。

天色向晚,他送別所有門客。正要回去書房中看書,便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子蘇!”

糜荏豁然回頭,這才看見有人身騎一匹高頭大馬,從街道另一頭狂奔而來。

這人只着一襲湛藍色的騎裝,外頭披着件白色大麾,隐約可見大氅上頭的絨毛。似是急于奔波,他頭頂的發髻散了,用以绾發的玉簪也遺失在了半途,他卻舍不得浪費時間勒馬去撿。

于是滿頭墨發只用一根銀絲帶松散系着,淩亂的發絲随着駿馬的奔騰,在風中肆意飛揚。

他明明很狼狽,很倦怠,可他的身子依舊挺的筆直,眼眸依舊明亮如初。清俊的面龐,一如既往淡雅矜貴。

在這一瞬間,糜荏眼中的色彩全部褪去。唯有這個人,是蒼茫雪色之中唯一的存在!

他怔怔看着這個人。第一次感受到安放在自己胸腔中的那顆心髒,跳的如此強勢且熱烈!

“文若!”他目光灼灼地凝視着荀彧,快步走到他的身邊,很想問問他為何會在這裏。

他明明已經寫信給文若,要他安心呆在颍川,等到春暖花開之時再慢慢回京。那麽等到文若回京之後,他又會是站在巅峰之上的糜國師。

又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趕回來?

但糜荏到底沒有問出口。因為他清晰的知道這個人一定是因為擔心自己,才會只身一人在寒冬臘月,騎着馬從颍川趕回京洛!

哪怕一路風雪傾城,一路艱難險阻!

糜荏的喉頭哽住了。

他這一輩子遇到的善意很多,亦為此動容過很多次,分別來源于他的家人,老師,好友,乃至朝中同僚。甚至這段時間便有不少人以為他真的失了勢,雪中送炭前來探望他。

卻沒有一個人,像眼前之人這般,給與他如此強烈的震撼!

他握着荀彧的手,見他臉色都被凍得發青,忙将人拉入府中:“快些去我房中。”

荀彧張了張口,沒說什麽。邁着僵硬的腳步随他而去。

糜荏的主屋中已燒起炭火,很暖和。荀彧只在門口站了片刻,渾身便一個激靈顫抖起來,不能自控地打了個噴嚏。

這是十分失禮的舉動,他擡起冰冷而麻木的手,捂住口鼻不願再走進門。

然後被糜荏強勢地拉到床邊:“你先把濕衣裳換掉。”

床上放着的是一套糜荏的新衣裳。似乎剛洗曬過,暖暖的很好聞。見糜荏出門去交代事情,他不再矯情忙換好衣裳。

不一會兒,糜荏便提了毛巾與一桶溫水進了屋。凍傷的人不能泡熱水,必須要以體溫相近的溫水複溫。

至于交代侍從的姜茶,需要庖廚煮起來,沒有這麽快。

糜荏仔細地凝視着他。他的目光極為專注,好像這個人一不小心就會消失不見。

他看到這人的臉頰被凍得青白,手指被凍得僵硬,滿身血液都似已凝滞。甚至在他拉着這人的手放進熱水中許久,才感受到水的溫度。

糜荏看着他的模樣,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憐惜。他蹲下身來給荀彧脫了鞋襪,将他的雙腳放進這個裝滿溫水的木桶中。

水剛好沒過小腿,可以快速驅寒。

荀彧微驚,伸手想要阻止他:“主公千萬不可——”

糜荏卻堅決推開他的手,鄭重道:“你都要為了我把身體凍壞了,我卻不應該替你脫去鞋襪嗎?”

荀彧笑了一下:“不是這樣的。”

“主公信任彧,彧自然也要回報這一份心意。”他道,“無論是榮耀還是低谷,彧都想要陪着主公一同面對。”

他信任子蘇,知道這不過只是天子的懷疑,以子蘇才智一定能妥善處理好此事;卻也擔憂在被天子忌憚之後,子蘇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這是因為,他無法自拔地愛慕着這個人。

現在,他回到了這個人的身邊。看着他滿身安然無恙,一路上提着的心總算放回原處。

才可以将幾日以來,只身一人的風雪兼程說的如此輕描淡寫。

糜荏深吸了一口氣。

他注視着荀彧的眼睛,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我可以抱一抱你嗎,文若。”

荀彧呆了一下。

他聽到了糜荏的話,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臉頰上忽然升起一片紅暈。他手足無措道:“自自自然,可、可以啊……”

回答他的,是身前之人将他摁進懷裏的溫柔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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