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荀彧猝不及防便被抱了滿懷。
……其實也不算, 這畢竟是他自己同意的,在糜荏征求了他的意見之後。
他本該拒絕。但許是腦袋已被凍僵,思緒遠不如平日靈敏;又或許是子蘇的懷抱太過溫暖, 以至于他抛卻平日理智, 下意識就跟着感覺行動。
甚至還擡起凍的僵硬的雙臂,緊緊抱了回去。
屋內的溫度非常宜人, 腳下的溫水更是舒服, 一點點溫暖他被凍得徹底麻木的身體。
他倚靠在糜荏懷抱裏,輕輕閉上眼。雖然什麽話都沒有說, 但鼻翼間充滿屬于心上人的氣息,自收到消息後一直懸着的那顆心終于安定下來。
也不知擁抱了多久,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主人, 姜湯好了。”
糜荏這才松開他,去将白蘿蔔與生姜一同煮出的湯水提進屋。
外頭天寒地凍,他特意交代仆人這一路走來不必保溫, 于是滾燙的湯水漸漸冷卻,到房中正好入口。
“喝吧, 可以驅寒。”他将湯水遞到荀彧手中, “味道是不大好, 文若且忍一忍。”
荀彧原先還感到一點悵然若失, 這會卻被一碗蘿蔔姜湯治愈了,揚起一個小小的微笑:“我知道。”而後乖乖捧起碗, 小口小口緩慢而優雅地将之喝完。
不大不小的一碗湯水,正好夠他喝, 又不至于撐。
其實糜荏多慮了, 他根本沒有吃出什麽奇怪的味道, 只知這湯水是子蘇親自交代的, 又覺得其中似乎洋溢着一種令人心醉的甘甜味道。不僅鮮甜好喝,喝完後全身上下的血液都随之暖和起來,五髒六腑中的寒意盡數煙消雲散。
這個時候,泡腳的溫水微微涼了。水裏頭的熱氣好似都從他的腳底逆流而上,全部渡給了他。
于是全身的麻木漸漸消散,慘白的臉頰也有了血色。
恢複知覺後,他終于感覺到這幾日騎馬時露在外頭與冷風相觸的肌膚,又是刺痛、又是癢的難以忍受。他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摸,被糜荏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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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荏一手握住他試圖作怪的手,另一手托起他的下颚,仔細查看他的臉頰:“別碰,你臉上好幾處被凍傷了。”
“亂碰的話,會感染腐爛的。”
荀彧聞言,動作稍稍凝滞了一下。
他不是過度在意容貌的人,只是誰不想每一次都光鮮亮麗地出現在心儀之人面前,讓對方見到最好的自己呢?若是頂着一張爛開的臉,子蘇如何還能看見他。
生平第一次,他有些後悔之前的舉動——若是趕路時稍微注意一些,一直在臉上包裹棉巾就好了。
心下懊惱,待回神見糜荏依舊捧着他的臉細細端詳,心底油然而起一點驚慌失措。
他這才發現房中氣息着實太過暧昧,跳緊張地宛如擂鼓。藏在袖中的左手握拳再放松,幾次反複。
他努力克制着想要将一切挑明的沖動。
好在張仲景很快到了。
年輕的醫師這些年見多了被凍傷的窮苦百姓,荀彧這些算不上厲害。他們的主公又将人照顧的很好,就只是吩咐了幾句醫囑、留下一支自制的凍傷藥膏。
而後是沐浴更衣,任由糜荏為他敷上清涼的藥膏,便至晚膳時分。
年夜飯已準備妥當。今年不同以往,一起過年的人特別多。不僅有糜莜、周慈管家,還有任嘏、趙雲、管寧三人。
瞧見衆人,荀彧輕咳一聲:“諸位,許久不見。”
趙雲與糜莜不知發生了什麽,任嘏與管寧臉上都浮現出疑問神色來:“文若?”
他們知道先前荀彧回去颍川處理遷族之事,亦知他為幫糜荏招募門客,拜訪颍川各郡,近期應當是回不來的。
怎麽這會就在糜府瞧見他了?
明明午宴時分還不在京洛——他若是在,子蘇不可能不請他。
是他們下午散了之後文若方才回來的?
且看他這會的模樣:身上的衣裳似乎略顯寬大,看着是子蘇的尺寸,仔細瞧還能從他臉上看出些許傷痕與膏藥的痕跡。
……這是凍傷了?是冒着被凍傷的代價,從颍川加急趕回來的?
管寧想明白這點,輕輕嘆了口氣。
子蘇能得到這樣一份誠摯的感情,他可以安心了。
衆人圍坐起來,一同享用晚膳。
這是年夜飯,菜肴極為豐盛。年前別莊、宮裏都送來了各種食材。庖廚便拿出了看家絕活,羹炙濯脍臘菹鮨,将食材的味道發揮到了極致。
最難得的是寒冬臘月,竟也有幾盤新鮮水靈的綠色蔬菜。
——這些蔬菜是別莊的玻璃暖房種出來的,這是管家周慈今年令人搭的,裏頭還養了不少蘑菇。因為玻璃暖棚的成本略高,暫時不打算推廣開來。
衆人慢悠悠地吃着晚膳,一邊放松的談天說地,氣氛好極了。
等到夜半時分的更鼓響徹整個京洛,糜荏給糜莜和趙雲發了壓歲錢。
趙雲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紅了俊秀的臉龐;糜莜倒是習慣了,甜甜道:“謝謝哥哥!”
任嘏與管寧也提前準備了禮物,兩個小輩一一道謝。荀彧見狀怔了一下:“……抱歉,今日來得太過匆忙。”
“無事,他們不會在意。”糜荏微微笑了,拍拍趙雲的肩膀,“阿莜,阿雲,你們先回房去睡吧。”
守歲本就是為辭舊歲,再為父母祈禱延年益壽。不過他們這群人的父母大多已經離世,沒什麽大意義。
糜莜不大困,但一向不會在公開場合反駁她的三哥,道了聲“哥哥晚安,各位晚安”後便領着婢女回房去了。
趙雲也同他們道了別,提着他的長/槍回去了。想來以他對這把長/槍的愛惜之情,若是房中放的下今夜是要抱着一起睡覺的。
兩小孩走了,廳中便只剩糜荏、荀彧、任嘏、管寧,管家周慈五人。
糜荏握着荀彧的手腕就要起身:“昭先、幼安,你們兩位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管家周慈早在與荀彧對接時,便知曉這位在他們主人心中的地位,這會鼻觀口口關心地無視了他的舉動;管寧也早就猜到了糜荏對荀彧的感情,亦是理解他此番舉動。
唯獨任嘏雖然看見了,卻未曾覺出任何突兀,反而笑道:“距離天亮還有三個時辰呢,睡不着啊,我們不如來下棋吧。”
管寧:“……”
他克制不住地用古怪的眼神去看任嘏。若不是與他相識已久,了解任嘏這人對于情感方面向來遲鈍,他都要懷疑這人究竟是真的傻還是裝的了。
見糜荏與荀彧皆沒有答應,任嘏還在疑惑:“子蘇、文若?你們莫不是也困了?”棋逢對手不應如他這般欣喜不已嗎,怎麽這兩人瞧着都不是那麽回事?
管寧撫額嘆了口氣。
他看了眼沉吟不已的子蘇,知道他是皮薄,果然關鍵時刻還是得作為兄長的他出馬才行。
果斷拉起任嘏:“是我困了,昭先。趕緊陪我回去睡覺吧!”
任嘏被拉走時表情還有些莫名其妙:“為何啊,四個人下棋再如何都比我與你睡覺有意思吧”
管寧嘆了口氣。
他沒忍住,用關愛小傻子的眼神看着任嘏:這個傻子不能要了,趁着夜黑風高,趕緊投入敵營吧。
任嘏回以茫然的對視。
就是這一瞬之間,他腦中忽然閃現一道靈光,像一條線一般将他所有的疑惑串聯到了一起!
……等一下!
他從前就覺得奇怪,為何當日子蘇解釋蔥汁時只寫文若的姓名,不寫他的!
為何當初他們一同入了天牢,子蘇趕回來後卻只擁抱了文若,推開了湊上去的他!
難怪他們四人相處時,幼安每次都要把興頭上的他拉走!
……
“他們!”任嘏震驚道,“子蘇心悅之人,是不是……”
“是的呢,”管寧面無表情,“您終于回味過來了,昭先兄。”
任嘏實在太過震驚,以至于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管寧便沒有管他,自顧自鋪好被褥,準備入睡。
哎,這種團團圓圓的日子,他的妻兒卻都不在身邊,着實想念的緊。等出了正月他就同子蘇說一聲,也去到徐州牧盧植身邊吧。
屆時把妻兒也一同接過去,跟着老師談經論道、編纂經書,這才是神仙日子啊。
見任嘏總算被管寧拉回房,糜荏深覺将管寧喚來京洛,果真是一件極為正确的事。
他微勾唇角,與荀彧并着肩慢悠悠從廳中走回主院。
夜色已深。
朔月無光,黑雲遮蔽萬千星子。但滿城燈火,将整個京洛照的徹夜通明。
荀彧側頭看着遠方的溫暖火光,心中無限旖旎。
真好啊,他想。
希望以後的每一年都能和子蘇一起欣賞這樣的美景,年年日日都能如同今朝。
思索間,手背忽然觸及一個溫暖的物體。
荀彧愣了一下。
他以為這只是巧合,與當時他送糜荏回府,在街道上幾次觸碰到糜荏的手背一樣。便斂眸一笑,暗自體會這其中的酸甜與欣喜。
但與上一次不同,這次這只手居然像是生怕他不知道一般,明目張膽地纏上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而後,十指交握。
荀彧:“!!!”
他豁然擡眸,震驚地看向身旁之人光風霁月的側臉與微勾的唇角。嘴唇嗫嚅了一下,卻始終沒有問出什麽話來,反倒任由糜荏牽着他的手,慢悠悠返回房中。
與他們離開之時無異,房中還是那般幹燥溫暖。
裏頭點着一盞煤燈,火光将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邊,看起來相依相偎、難舍難分。
荀彧長睫微顫,聽到糜荏的聲音。
“文若可覺勞累?”糜荏問,“若是想要睡覺,那便熄燈。”
“是不想睡,那我們便做些更讓你睡不着的事。”
荀彧:“……”
他陡地回神,登時緊張了起來:“……子、子蘇欲行何事?”
他是未經人事、對感情懵懂,但又不是個傻子,怎會感覺不到今日糜荏對他的照顧與暧昧?
有了這分懷疑之後,他便在腦海中不斷回憶兩人的點滴相處,解析子蘇的一舉一動究竟是什麽意思。
一邊卻又不敢肯定,只敢告訴自己這只是他想多了。
直至此時此刻。
他注視着糜荏,看着他含笑而專注的模樣,昏惑燭光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
終于按捺不住道:“子蘇可知……我在想些什麽?”
話語落下,他又豁然清醒,幡然悔恨。
……萬一是他會錯意,子蘇想要做的其實是談論政務之類的正事,豈非太過尴尬?又要如何圓回來,才能不着痕跡地打消子蘇的疑惑?
糜荏瞧着他面上的踟蹰與退縮,緩緩笑了。
他原先還想繼續逗逗這人,但這會已不打算再讓他退縮。尤其是在經歷過這一件事,完全了解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之後。
他拉起荀彧的手讓他平攤開來,在他的掌心寫下兩個字:
子蘇。
荀彧瞳孔微縮。
他擡眸去看糜荏,眼中又有了顯而易見的震驚,以及緊張。
糜荏輕笑着與他對視。
“愛慕之人心中所想之事,”他說,“我确實能夠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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