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荀彧愣在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對面的糜荏, 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愛慕之人心中所想之事……這幾個字分開來明明很好理解,但合起來從子蘇口中說出,為何就這般難懂呢?

子蘇愛慕之人……當真是他?

荀彧感覺思緒就像是一團打了結的線, 就連他自己都難以厘清其中紛亂。

“文若不相信嗎?”糜荏想了想, 略為苦惱道,“哎, 早知如此, 前些日子就不應當忍不住把麾下産業交給文若。”

“待到今日坦白、順便再将那些家當交給你,豈非又能增加一些可信度?”

荀彧:“……”

他目光攸地複雜起來——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 子蘇竟然是抱着這樣的心思,将身家性命全都交給了他。

……反觀他卻是束手束腳, 不敢思量過多, 也就完全沒有意會到子蘇的意思。

見荀彧直直看着自己,瞧着像是不知做何反應,糜荏先笑了:“逗你的。”

他哄道:“我們的文若俊秀無雙, 如冰之清,如玉之潔, 法而不威, 和而不亵。哪裏是在下這麽一點小小的家當能收買的呢?”

荀彧聽得他這一串誇獎, 臉騰地紅了。

很顯然, 他已恢複思緒,沒有再像方才那般震驚了。

他斂眸, 擡手掩唇輕咳一聲,目光飄忽就是不敢去看糜荏:“子蘇方才說的愛慕之人, 咳……”

“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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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三個字他說的囫囵, 又聲如蚊吶。

便是糜荏也沒有聽清楚。但正如他所言, 他可以猜到。

“當然, ”他給了荀彧足夠肯定的答案,“我們的房間裏還有第三個人嗎?”

荀彧沒有說話。

他依舊斂着眸子、以手掩唇,極力遮掩自己無法下壓的唇角,平複胸腔裏瘋狂躍動的心髒。

其實這完全就是多此一舉。從糜荏角度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完全看得出他的眼睛已彎成一彎新月,甚至就連頭發絲兒都根根向外冒着難以掩飾的欣喜愉悅。

人的悲歡不能互通,喜悅卻是可以傳染的。于是糜荏也忍不住勾起唇角,輕笑出聲。

先前不懂,覺得逗逗文若很有意思,但這會親眼見到他因為自己的舉動而欣喜至此,胸中更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成就感。

他的笑聲像晨曦森林裏一彎潺潺的溪水,又如春日裏拂面而來的第一縷清風,聽得荀彧心念微動,緩緩擡眸看他。

而後他便看見,糜荏正專注而安靜地凝視着自己。

他的眉眼多情,正似桃花。睫毛濃密纖長,燭光從一旁傾斜過來,在他的眼下勾勒出一片溫柔的陰影;黑寶石一般的瞳眸裏有着溫暖的輝光,裏面滿是愛慕、珍惜、守護……

于是他心中隐藏的些許忐忑與不安,全部煙消雲散。

荀彧的手不自覺地放下來了。他目光灼灼與糜荏對視,鄭重道:“彧亦然。”

“我知道,”糜荏笑容愈深,“我早就猜到了。”

荀彧:“啊……”

糜荏的眼眸中有了歉然之意:“抱歉,文若,我先前騙了你。其實公達返回京洛、我前往拜會荀伯父那日,他與我私下談的是你,文若。”

見荀彧愣住了,他便簡單描述了荀爽對他的試探,以及他當時的回應。末了又道:“嗯,我當時覺得逗你很有意思,便……”

他的話語沒有徹底說完,但荀彧已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與荀爽詳談之後,子蘇就要他送他回府,在路上用輕觸他的手背挑逗他;回府後又将他留在府中,讓他陪着一同就寝,令他好一陣患得患失。

他似乎應該生氣,畢竟他曾以為這份感情永遠無法訴之于口,在多少個暗夜裏糾結不安、甚至于心中難過。但只要一想到子蘇對世父的承諾,以及當日晚上子蘇就将他的全部家當全部交給自己,他便升不起丁點憤怒。

終究是板着臉吐出四個字:“下不為例。”

話語落下,他又忍不住笑了,重複了一句:“往後如此大事,不許再這般瞞着我了。”

子蘇固然可以在繼續藏着心思逗他,但他會忐忑,會踟蹰,會害怕子蘇的不喜。這不是因為他不自信,而是因為他們都是男人。

他們之間無法結契成親,無法生兒育女,就沒有家庭的羁絆與保證。子蘇今日可以與他兩心相悅,明日也可以抽身而去,獨留他掙紮其中。

他的喜悅與痛苦,已完全被子蘇掌握。

糜荏鄭重應了,靠過去将他攬入懷裏:“多謝文若的寬容大量。”

他想了想,問:“大事上往後絕對不瞞文若,可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上呢,我還能再逗逗你嗎?”

荀彧的臉色騰的紅了:“可、可以啊……”

原則問題不可姑息,可是小事上……是情趣吧?

“這樣啊,”糜荏挑眉,“我知道了。”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響起大雪落地的輕響,又下雪了。

糜荏将人拉到床邊,替他解開腰帶:“夜色已晚,我們就寝吧。”

荀彧的瞳孔微微縮緊。

他這會莫名就想起了子蘇先前的那句“做點更睡不着的事”,下意識從對方手中奪下腰帶:“……子蘇想做什麽?”

“自然是睡覺啊,還能做什麽?”糜荏詫異地看着他,“文若為何有此一問?”

荀彧:“……”

“啊,我知道了。”糜荏瞧着他面無表情的模樣,拖了長音,“文若是想問,我原先同你說的讓你睡不着的事,究竟是何事?”

他無辜地眨眨眼。“自然是向文若你告白啊,還能是什麽呢?”

荀彧啞然失聲。

難怪這人方才要問他小事上能不能逗,原來就在這裏等着他呢。

見荀彧不說話,糜荏又笑起來。“文若如今滿身凍傷,還要好好養幾天,難不成我連這幾天都等不了,這般猴急禽獸嗎?”

荀彧瞥了他一眼:“我自己脫!”

他飛快脫了外衣,頗為熟練地鑽入床裏,将自己悶進黑暗的被窩之中。

獨屬于糜荏的味道圍繞着他,荀彧輕輕屏住呼吸,忍不住豎起耳朵捕捉糜荏的動靜。

他感覺到糜荏似乎輕笑着在床邊站了會,而後慢悠悠脫了外衣,接着輕輕吹滅了煤燈……

時間好像過了許久,又似乎只是彈指一瞬,他感覺被角被扯了扯,正是糜荏上了床。

他的耳邊一聲轟鳴,心跳怦然急促起來。

——他這才發現,糜荏這次居然沒有為他準備第二張被子。

他們就蓋在同一張裏!

荀彧感覺身後之人貼了上來,輕輕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柔軟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耳朵裏。

他不自覺的吞了口口水,莫名有些口幹舌燥起來。

“睡吧,我的文若。”他感覺身側之人若有似無地吻了吻他的耳垂,“不必着急,我們來日方長。”

翌日早上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這是兩人互通心意後第一次睡在一起。

荀彧原以為自己會睡不着,卻不想只是躺在糜荏身邊,被他的氣息環繞,原先就要蹦出胸膛的心髒漸漸安寧下來。

連日奔波的疲倦湧上來,他一夜好眠到現在。

糜荏早就醒了,舍不得吵醒身側之人。便支着腦袋凝視他的睡顏,心中一片柔軟。

他想起剛入京時,他與糜莜在京城郊外第一次見到荀彧的場景。當時糜莜還激動地稱贊過荀彧的容貌,他亦覺這人氣度不凡,即便被人群包圍,也能輕易看見。

後來傾心于他,卻也從未像現在這般近距離地、仔仔細細地描摹他的眉眼。

不急,他想。以後還有一輩子可以慢慢欣賞文若的容顏。

不知過了多久,荀彧緩緩睜開眼睛。

屋中微亮,眼睛睜不開來,他便朝糜荏懷裏拱了拱。下一瞬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動作微僵。

糜荏見狀笑了。

他将手掌虛掩在荀彧的眼睛上方,不讓光線刺激他的眼睛:“巳時了,文若想要起來麽。”

荀彧自然應了。

他不能再和子蘇躺在一張床上了,子蘇會不會對他做些什麽他不知道,但他已快要忍不住對子蘇做些什麽了!

……總不能頂着這身凍傷吧。

房外一片亮堂。

淩晨時分外邊撲簌簌下了一場雪,天将亮時才止住,滿地雪子又軟又白。

用過早膳,糜荏便帶着荀彧窩在廳中賞雪飲茶,順便聽他說起回鄉之後的事情。

說起他勸得的幾名文士,荀彧眼中帶上幾分欣賞之意,只說道:“待見到戲志才、郭嘉、陳長文,子蘇定會十分滿意。”

聽見這三個名字,糜荏笑了:“能讓文若如此稱贊之人,定不會有錯。”

兩人說說笑笑,不遠處糜莜與管家周慈結伴而來。

瞧見他們的身影,糜莜開心得叫了聲“哥哥”,提着裙角小跑過來揚着燦爛的笑容行禮道:“哥哥早,文若先生早。”

荀彧忙回了一禮。

如今他與子蘇在一起,糜莜便也是他的妹妹。這樣一想,耳朵又有些熱了。

糜荏瞧着周慈手中的掃把與簸箕,挑眉問道:“你準備做什麽?”

糜莜笑道:“我要和周伯伯堆雪人!”這麽幹淨松軟的雪,不堆雪人着實浪費。

糜荏同意了:“去吧,小心些,莫要得了風寒。”

糜莜笑着稱是,在院中選了一塊幹淨厚實的雪地,忙碌起來。

不一會兒,抱着長/槍的趙雲也來了,瞧見糜莜與周慈稍愣了一下:“這是要做什麽?”

他還打算練槍給主公看呢,這兩人占了地方,他怎麽練!

糜荏簡單說了,趙雲聽得直皺眉:“雲自習武以來,寒暑不斷、風雨無阻、朝夕苦練,方才練就一身的好武藝。阿莜姑娘應當随雲一同練武,怎能玩物喪志?”

糜莜聽見了,團了個雪團砸向趙雲:“我不,我就要堆雪人!”

趙雲被砸了一腦袋,懵了一下。

十二歲的小姑娘力氣不大,雪球團的不大緊實,砸在他額頭上也不痛。就是散落開來時,雪子在眼前簌簌落下,他高挺的鼻尖亦沾了些許。

糜莜指着他大笑起來:“哈哈哈你好狼狽呀!”

趙雲摸了摸腦袋,笑着哼了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看我的!”

他說着,從地上團起一大個球,捏的緊緊實實的,朝着糜莜砸了過去。

雪球準确命中糜莜的肩膀。力道之大,将她整個人都帶的往後仰了一下。她下意識“啊”地叫了一聲,“噗通”一屁股摔倒在雪堆上。

雖然不痛,但是一臉懵的糜莜:“……”

沒控制好力道、勝負心爆棚的趙雲:“……”

見自家小妹吃癟,糜荏朗聲大笑起來。然後也跟着起身走入院中,童心未泯地團了個雪球,砸向趙雲:“阿莜別慌,哥哥替你報仇!”

荀彧坐在走道中,裹着糜荏的披風,瞧着幾人歡快地互相砸着雪球,彎着眼睛笑了。

便在此時,一群宮中侍衛闖入屋中。

瞧見糜荏,打頭那人跪了下來:“糜國師,陛下病了,還請您速速回宮見一見陛下罷!”一見陛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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