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糜荏收到這個消息時, 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蹇碩不敢出征,轉而求劉宏令他出征,自己則作為他的軍需官。這顯然就是準備克扣他的糧草與裝備, 打算往他背後捅刀呢。

就算他馬上領兵屯田, 想要這批糧食成熟也是四個月後的事。而在這期間, 他們想要出征就需要向百姓征集糧草。

如今是春二月,百姓去年秋稻收成是不錯, 卻大多被用來抵扣朝廷先前賒給他們的農具, 家中也沒什麽餘糧。除非不管百姓死活, 否則也征收不到多少糧食。

不僅如此, 蹇碩還以涼州兵急、而他去年在陽曲擊敗休屠各胡部族時只用了三萬兵馬為由,将朝廷打算派遣的十萬兵馬削減成三萬,就這麽打算讓他出征了。

五營校尉全部急了。

他們原是盧植麾下,自黃巾軍一戰盧植被捕入京洛後,漸漸開始以糜荏為首。去年平定并州叛亂, 他們也跟着糜荏一同出征。

雖然戰功不及黃忠等人, 但五人也得了應得的賞賜, 暫且沒有背離之心。

他們前來尋找糜荏, 詢問如何是好。

糜荏瞧着他們憂慮的表情, 自然也看得出這一戰兵馬未行,軍心已亂。

他便親自入宮去尋劉宏。

今日天氣不錯, 劉宏正坐在軟椅上曬太陽。

最近一段時間, 他的臉上漸漸失去血色, 整個人都籠罩着一股晦暗的氣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恐怕已時日無多。

聽見是糜荏求見, 劉宏強撐着身子道:“……快, 叫愛卿過來。”

待瞧見那道清俊灑然的身影由遠而近, 他便咧着嘴笑了。笑容撐起臉上薄薄的皮肉,看着令人心驚肉跳。

他的眼中剛有了一點笑意,便見糜荏行了一個大禮,俯身沉聲道:“陛下,微臣是來向您認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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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這話劉宏驚了,費力道:“愛卿,何罪之有?”

糜荏依然俯身道:“陛下,您要臣領兵三萬前往幽州平定戰亂,此戰微臣必敗,臣覺得與其到時候讓您失望,不如現在先來您這裏領罰。”

劉宏乍然聽得這話,驚地岔了氣,虛弱地咳嗽起來。

聽說他入宮面聖,忙跟過來的蹇碩先發制人:“好啊,糜國師你明知陛下身子不大利爽,竟還敢這般刺激陛下,這是居心何在?!”

劉宏揮開替他撫着胸口的內侍,勉強道:“……糜愛卿,你,你說!”

“陛下,臣與休屠各胡打過仗,深知他們那兒騎兵的骁勇善戰。當時微臣以奇陣抵抗休屠各胡,烏桓自然也會知道。他們既然敢來,一定是研究出了克制的陣型。”

“若是如此,您要臣領三萬兵馬與之對抗,無異于螳臂當車。”糜荏道,“除非是衛青、霍去病兩位将軍轉世,否則誰也不能有此神威。”

“微臣現在來您這裏領罰,總好過屆時害死那三萬士兵。”

“何必狡辯這麽多,”蹇碩冷笑道,“糜國師是自認打不過烏桓嗎?”

糜荏連看都沒有看他:“是,臣領三萬兵馬絕對打不過骁勇善戰的烏桓。”

“蹇将軍既然有想法,不如就取走臣的帥印,還請蹇将軍引三萬兵馬出征,好叫臣大開眼界?”

蹇碩氣急,又無話可說:“……你!”

出征不可能出征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辯論又罵不過糜荏,只能先忍氣吞聲,等這人走了再慢慢收拾他!

打定主意,蹇碩緩和了面色:“國師誤會末将了。”

“末将只是覺得征兵十萬太慢,才建議您先領兵三萬前往幽州。至于剩下的七萬兵馬,咱們可以慢慢征集。”

糜荏聞言冷笑。

“陛下,因為蹇校尉這一份誤傳的旨意,如今軍中兵馬動蕩,軍心浮動,此戰先行不利。”蹇碩既然給他遞杆子,他順着往上爬便是,“是以臣認為,想要穩定軍心需要先召集十萬兵馬,湊齊糧草,再談出征。”

蹇碩大驚失色:“這怎麽能行!國庫空虛,怎能湊齊全部糧草?”

劉宏總算明了發生何事,死氣沉沉地瞥了蹇碩一眼。

這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叫蹇碩面色僵硬。

劉宏順了口氣,躺回軟椅上慢慢道:“愛卿莫要着急……十萬兵馬,糧草,朕都會給你……”

他說着,聲音漸漸輕了下去。只是說了這麽幾句話,他就累得不行。

糜荏與蹇碩等候片刻,方才發現他居然昏睡過去。

很顯然,劉宏的身體已徹底敗了。

糜荏皺緊眉頭。

他看得出來,劉宏的身體已如風中殘燭,能不能撐到他平亂歸來還是一個未知數。

以劉宏現在的狀況,完全沒有精力去管理任何朝政。在多方幹涉下,能得到十萬兵馬、拿到半年的糧草,恐怕已經是能得到的極限。

好在他本來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只要撐過最艱難的前期,屯田養十萬兵馬也不算什麽。

翌日劉宏重下诏書:征兵十萬,湊齊糧草。

一個月後,兵馬集結完畢。尚書臺也勉強為糜荏湊出五個月的糧草。

已是三月下旬,涼州總算是送來一個好消息。

先前正月時劉宏接受糜荏建議,決定招安韓遂,因此遣人過去議和。韓遂原先不願談判,頑固帶領麾下兵馬進攻,卻在這個月初因作戰不力而被董卓阻攔,斬首五千級。

這一戰之後,董卓又以朝廷招安為由利誘韓遂。韓遂總算松口,同意談判。

想來再過不久,涼州又能傳回更好的消息。

劉宏聞言,面上有了一點喜色,感覺身子都輕松不少。

涼州叛亂中董卓出力最多。只要董卓談判勝利,他便打算令董卓為涼州牧。不過如今董卓尚未成功,這份诏書便立而未發。

……

也是這時,糜荏整裝出發。

知道蹇碩必然還有後手,他便将麾下所有人都帶入軍中,包括管家周慈。至于門客們的家人,也都在年後陸續去往朐縣,安置起來。

府中還有不少錢財寶物,他也全部帶入軍中,準備沿途賣與士族或是商賈,到時候換些物資。

整座府邸,人去樓空。

十萬大軍行至河內郡,天空忽然狂風大作。猛烈的黑風卷起地上的砂石,狠狠拍打在衆人臉龐之上,使得衆人差點睜不開眼睛來。

荀攸等人見之,心中憂慮不已:“主公,平白無故妖風大作,必然是有禍患發生。”

糜荏皺了眉頭。

按照天氣來看,應當是臺風影響,接下來兩、三天可能都不能繼續行軍。

便令兵馬停下,暫且紮營駐兵河內郡。

是夜,雷鳴電閃,狂風驟雨。詭異的夜色籠罩在衆人面上,帶着一絲不祥的征兆。

他們并不知道,就在這一夜,皇宮中遭受了一場災變。

原本因為涼州喜訊,劉宏愉悅之下身體已開始好轉。

豈料這晚天降異象,深夜時分突然炸響幾聲驚雷,将劉宏從夢中驚醒。閃電乍然而至,劉宏恍惚之間仿佛重新回到趙忠、夏恽慘死在眼前的場景。

他看着趙忠幾人驚恐的表情,看着他們眼中殘留的對生的眷戀,已經對死的恐懼,不知怎的忽然渾身發冷。

極度的驚恐之下,他“哇”地嘔出一口鮮血,急喘幾下昏迷過去。

雖已是深夜,但天子這一番動靜,滿朝自然都被驚醒。董太後、何皇後更是通知自己的所有勢力,匆匆趕往劉宏的寝宮。

太醫令看過劉宏的情況,戰戰兢兢向兩人禀告:“回太後、回皇後,陛下、陛下……”

董太後急道:“陛下到底如何了!”

太醫令額頭抵在地面上,身體不住顫抖:“微臣無力回天……”

所有人都知道劉宏時日無多,可真到了這一天,衆人面上卻滿是不敢置信與惘然。

何進及朝中數位重臣候在天子寝宮中,蹇碩仗着自己內侍的身份,擠在董太後、何皇後身邊。

病床上的劉宏整個人瘦得就像一具骷髅。這會兒整個人面如金紙,氣若游絲。他的臉上泛着灰敗的死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随時能跨越生死界線。

衆人也不知等了多久,他悠悠醒轉。

雙眼呆滞地聽着床邊董太後和何皇後的關心,他終于回過神來。

何皇後急切道:“陛下,您看看咱們得辮兒,儲君——”

董太後亦道:“陛下您看看協兒!”

兩人争論幾句,劉宏看着床邊擔憂的劉辯與劉宏,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劉辯有一雙與自己極為相似的眼睛,便扯出一個微笑道:“儲君,儲君就辮兒吧……”

其實他這會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麽,但何皇後大喜過望:“謝陛下!”

她欣喜地差點就要抱着劉辯磕頭謝恩了,幸好何進上前扯了扯她,把人弄清醒了。

只能忍下喜色,裝出一副極為擔心的凄苦模樣。

董太後勃然大怒:“陛下,您原先不是屬意協兒嗎,為何如今出爾反爾?可是有什麽人在您耳邊說了什麽?!”

“是不是那個姓糜的?”她憤怒得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道,“我就知道那個糜荏狼子野心,他……”

劉宏原先還是滿眼茫然。

但等聽見“糜荏”這個名字,他忽然拉過蹇碩的手,不斷喘着粗氣道:“糜愛卿,他在哪?把他、他叫回來……朕要,朕要,要……”

他在夢中見到第一次召見糜荏時的情景,初次進京的糜荏,面容俊美氣質卓然,卻因買官一事被朝中大臣孤立,弱小得好像沒有他的保護随時都會被任何一股勢力吞沒。

哪像現在,現在……

劉宏分不清自己的情緒,只想快些見到糜荏。好似只要見到他,此生便再無遺憾。

病床前,董太後與何皇後全部緊緊皺了眉頭。

她這個母親、正妻就在此處,陛下提那個佞幸的名字是要做什麽?難道還想托孤不成?

有蹇碩/何進還不夠?!

蹇碩目光陰冷地看着劉宏,忽然靈機一動,大聲道:“陛下,您是不是要令臣将糜國師喚回來?”

劉宏喉中發出嗬嗬的聲音,他喘息着道:“對、對!朕要,朕……”

蹇碩朗聲道:“陛下,您是不是要令糜國師先到地下去,再為您開辟江山?”

他說的隐晦,劉宏沒聽懂,茫然地瞧着蹇碩。

聽得這話的官吏們也都将目光放到蹇碩身上,忍不住驚呼出聲。

什麽叫先讓糜國師到地下?這地下又是什麽意思?

但等瞧見蹇碩面紅耳赤、雙眼放光、恨不得代替天子下诏的樣子,他們卻又瞬間了然。

這地下豈非就是陰間?蹇碩之意,豈非就是要糜荏為天子殉葬?!

百官一陣騷動。

——這可是活人殉葬啊!

殉葬歷朝都有,哪怕秦獻公廢除人殉制度,歷朝歷代依然存在這個習俗。為君主陪葬的大多是後宮女子,以及奴隸、工匠等參與建造皇陵之人。

要朝臣陪葬的,也并非沒有。

可如此明目張膽地提出要糜國師為陛下殉葬,蹇碩簡直就是在昭告天下,他的叵測之心!

好啊,這個蹇碩不但想要把持朝政,竟還敢如此膽大包天,要如今唯一能與匈奴人對抗的糜國師為天子殉葬!

倘若他成功,那幽州當如何?近千萬百姓在烏桓屠殺之下,還有活路嗎?

意識到這一點,朝臣大多震驚地無以複加,清流一派官吏更是腦袋像被重物轟然砸中,氣得渾身發抖,好半天卻都沒能回過神來。

議郎上前一步道:“陛下,此舉萬萬不可!”

“春秋時秦穆公曾令當時的三位賢臣,既子車奄息、子車仲行、子車針虎為他殉葬,引得無數秦人哀嘆,并作詩經《黃鳥》痛斥此事。”

“除了名聲敗壞,此舉更令秦國在百年內無賢才入朝!若非秦獻公廢除殉葬制度,秦朝根本不能繼續立國!”

他憤怒地指責道:“如今大軍出征之際,令主帥歸來殉葬,這是人能想出來的辦法嗎?蹇校尉就不怕軍心浮動,兵敗幽州嗎?!”

劉宏豁然瞪大眼睛。

他雖然昏聩,卻從不是殘暴之人,如今也不過是想在臨終前見一見糜荏,哪曾想蹇碩居然想到殉葬?

他的面色紅潤了起來,身體裏忽然湧現出一股力氣,使得他豁然從床上坐起身子:“不行,朕不準!”

衆人心下一凜。

他們都看得出來,陛下的這一表現分明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

“糜愛卿是我大漢國之棟梁,”劉宏發紅的眼珠緊緊盯着蹇碩,喘着粗氣,“要殉葬也是你蹇碩這個中常侍!”

董太後原先一陣心虛,聞言卻是怒道:“什麽國之棟梁,我看那厮分明就是妖孽!”

“他來之前陛下您的身體明明好得很,他來之後您才幾次生病,到如今陛下居然還想着他!”

“來人,下我旨意,将糜荏那妖孽帶回朝中!”董太後憤恨道,“一但陛下有什麽三長兩短,便要他為陛下殉葬!”

“不行,朕不準!”劉宏用盡全力大吼一聲,他哇吐出一口血,顫抖的手指指着蹇碩,“朕不準,你們聽、聽見——”

話語未落,他的手豁然跌落床中,整個人也驟然倒了回去。

——昏聩十餘年的天子劉宏,就這樣駕崩在寝宮之中。

饒是曾經無比痛恨天子的愚蠢,更怒其不争,朝臣這會大多痛哭出聲,齊聲哀嚎:“陛下——!”

唯有曾受糜荏恩情的中常侍呂強匆匆退出宮殿,在淋漓大雨中找到自己的心腹手下:

“快,你快領我的腰牌,快馬加鞭出城去追糜國師!”

“你告訴他,陛下駕崩了!董太後與蹇碩,要他為陛下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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