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匈奴之事已定, 糜荏決定班師回朝。

在此之前,他曾收到一封來自幽州的信件。

——公孫瓒殺了幽州牧劉虞、冀州牧陶謙,自立為幽州牧, 與袁紹一同攻下青州!

去年九月,袁紹使計聯合公孫瓒奪取冀州,并且聽從麾下謀士沮授之建議, 急攻并、青二州,試圖奪取更多的版圖對抗糜荏。

糜荏便令原幽州刺史陶謙為冀州牧, 又令幽州牧劉虞帶上新任幽州刺史公孫瓒, 再配合兖州刺史曹操, 一同夾擊袁紹。

但這僅是表面上的, 實際上糜荏還單獨給劉虞、陶謙寫了一封書信:殺了公孫瓒,拿回他的兵權,再抗袁紹。

公孫瓒此人野心不小。先前膽敢與袁紹同流合污,謀奪冀州;并付諸于行動, 領兵給當時的冀州牧韓馥施壓。

雖然在奪取冀州後,袁紹徹底反悔與公孫瓒平分冀州的決定, 一直拖着不給他領地, 如今兩人已鬧翻。

但糜荏的旨意給了他不小的壓力。

他接受麾下謀士田豐、沮授的建議, 命人聯系公孫瓒:“伯圭, 你千萬不要相信糜荏的招安。你看看他這一路走來,所有背叛過他的人都是什麽下場?他表面上想招安你, 實際上是想殺了你啊!”

公孫瓒将信将疑。

他知道袁紹狡猾,先前承諾的冀州領地還不知道在哪裏,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他。還是帶着兵馬前往營地與陶謙、劉虞相見, 暗中則升起一點警惕。

陶謙與劉虞确實想要殺了公孫瓒。

但糜荏千算萬算, 卻沒有想到這兩人是聽了自己的話, 臨到下手卻想到公孫瓒信任的領兵而來、以及他在這些年裏做出的貢獻,猶豫再三。

直至各州傳來糜荏領六萬兵馬,于鹹陽大戰匈奴三方十五萬聯軍的消息,方才下定決心接受糜荏的建議:不能因為此事,叫糜荏分心。

但這個時候,公孫瓒已徹底被袁紹派來的人說動。

——那姓糜的傻子用六萬兵馬去打匈奴十五萬兵馬,過些日子是死是活還用得着說嗎?!公孫伯圭你此時不趁機奪取幽州,還要等到你與劉虞分開,再領兵攻打他嗎?!

那屆時我一個人入主長安,你就別來分一杯羹了!

此話一語徹底驚醒夢中人。

倘若能奪取幽州,自成幽州牧,他為何要待在劉虞手下受氣呢?于是公孫瓒再不猶豫,狠心揣了把短匕,在營帳之中殺死劉虞!

其後,公孫瓒奪下幽州政權與兵馬,又殺陶謙,徹底與袁紹聯合吞并青州。

青州乃富庶州際,這次袁紹沒敢獨吞,将大部分獻給公孫瓒,自己只留了小部分領地。饒是如此,他也十分滿意,打算下一步便揮兵兖州與徐州,徹底端了曹操與糜荏的老家!

嘿,那姓糜的商賈不僅有錢,而且有糧!若是能拿下糜氏,還愁養不活更多的兵馬嗎?

袁紹與公孫瓒想的很美,還沒得意幾天,便傳來糜軍大勝匈奴三方聯軍,斬首兩萬餘人、收繳無數戰馬與牛羊的消息。

被吓到一屁股坐到地上的袁紹:……

早在糜荏只身入長安、親自暗殺董卓時,他就被吓得跌倒過一次,完全丢了簪纓世家的臉面。這次更是誇張,衆目睽睽之下癱坐在地,許久不得回神。

待回過神來,便是緊緊抓着報信之人的雙手,猙獰地看着他:“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是誰——打敗了十五萬匈奴聯軍?!”

來人被吓到了,磕磕絆絆重複了一遍,被袁紹一把推倒在地。

“來人!”袁紹高喊,猩紅的雙眼像看着此生死敵一樣看着來人,“此人造謠生事、動搖軍心,将他拿下去砍了!”

做完這件事,他長舒一口氣:“幸好我聰明,識破此人奸計,沒有被那姓糜的所騙!”

回過神來的身旁謀士們:……

沮授艱難道:“袁公,授以為,不如對此多做打探,查清這一謠言生來之緣由……”他雖然也不相信此事,但無端端地起了這一謠言,如何能置之不理?

田豐等人也是這麽想,唯獨郭圖斬釘截鐵道:“既是謠言,何必探查,不如不聽以免動搖軍心!”

袁紹也是這麽想的。但這事不是他捂着耳朵就能不聽的,隐隐約約地就聽說此事:

據說當日晴空萬裏,那姓糜的腳踩天際浮雲,僅是揮一揮手,天降神雷。頃刻之間,十五萬大軍灰飛煙滅!

袁紹:……

他聽地實在是想不顧風度學民間那些潑皮無賴罵人:狗日的,這也太荒唐了吧!

但他心中也徹底安定下來——那姓糜的又不是神仙,怎麽可能揮手剿滅十五萬大軍?就說這是謠言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或許是這個原因,他與公孫瓒不約而同地信了此事一定是假的。他們認為糜荏只是将三方聯軍趕出并州而已,為了助長自己的威風,他便向外傳出這些謠言。

想要自己不戰而降?

呵,那姓糜的莫非以為他會被吓死嗎?也太天真了吧!

于是集結兵馬,準備強襲兖州。

……

公孫瓒殺死劉虞與陶謙之事送到糜荏手中,已經八月末時。

他深吸一口氣,平複心中憤怒與哀痛。

陶謙與鄭玄關系好,他一直将這人看成長輩;至于劉虞,則是他的摯友,與他相交甚篤。

他知道這兩個人都對漢室忠心耿耿,也是仁慈寬容之人,卻完全沒有想到這兩個人加在一起,居然愈發會是一加一小于二,甚至小于一的效果,變得愈發優柔寡斷!

他這會兒很想引兵西擊公孫瓒為兩人複仇,但一則不斷進兵消耗過多涼草,二則時間已是九月,等兵進幽州會是十月,幽州的大雪會凍死無數人。

只好引兵而歸,決定等到明年春正月再出兵,攻打袁紹與公孫瓒。

他知道這兩人不會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便休書給糜竺,要他給曹操送去一小批震天雷。

好叫袁紹公孫瓒聯軍,也嘗嘗昔日匈奴的恐懼。

十月,糜荏引兵回到長安。

早在兩個月前,糜荏大勝匈奴、将他們徹底趕出大漢版圖的消息便已傳回長安,朝臣被震驚到無以複加,許久都沒有敢說一句話。

等回過神來,瘋狂吹起彩虹屁,将糜荏吹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看的了解內情的荀彧都哭笑不得。

這會糜荏引兵回來,後頭還跟着從南、北匈奴處俘獲的兩萬多匹戰馬,數之不盡的牛羊,朝臣們眼睛都直了!

……所有人都眼饞地看着糜荏,希望他開賣這批牲畜。

戰馬是不想了,這羊肉可是好吃的很吶,什麽紅燒羊肉冷板羊肉的,怎麽能有這麽好吃的東西!至于牛,不僅可以拉車,還可以犁地,是特別緊缺的牲畜啊!

糜荏也沒想到回來後,首先面對的居然是這樣的場景,無奈失笑。

他令九卿記錄好這批東西,自己則去王府,親自會見王允。

馬騰承認意圖謀反之後,王允也沒敢再拖着,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念在他曾有功于誅殺董卓,荀彧将他囚禁于王府,嚴加看管。

王允吃好喝好,除了不能随意出門,不能與外界聯系,沒有別的問題。

但人本是社交動物,長期的害怕與壓抑,使得王允整日胡思亂想,對糜荏與荀彧的懼怕達到了頂峰。

一見到糜荏,他縮着腦袋,言辭閃爍。別說與先前一樣在朝中與糜荏對峙,這會便是與糜荏對視都不敢。

等糜荏離開,他便病倒在床。雖然能用藥石吊着,但身體到底是敗了。

這位權臣落得如此下場,總歸令人唏噓。糜荏便将王允貶谪出京,令他的兒子回到地方去當縣守,不再監視。

百官聽聞此事,為表忠心,請立糜荏代天子掌管朝政。

于是在百官請立之下,糜荏重立丞相制度,官進丞相,徹底把持尚書臺。

又遷楊彪為尚書令,為相國副手;遷荀彧正式為侍中,監管朝臣……

處理挖這些,方才回去府邸。

糜府與荀府就并肩坐落在長安城中較為幽靜的街道上。

——其實按照糜荏的地位,本不應該住在這裏。但這是糜荏親自選擇的,自然無人反對。

他出征的這些日子,或許是知道這裏住着長安中最厲害的人物,平日裏周圍商鋪多了起來,入夜卻無人膽敢放肆,是長安之中最為平靜的巷子。

買下這兩座府邸時,糜荏便打通了他們的隔牆,可以在夜裏随意通過。

這會就是。

表面上各自在府中安睡,實際上糜荏令周慈看着糜府,自己則來到荀府,準備好好疏解這段時間以來的相思之愁。

兩人各自沐浴更衣,荀彧在隔間放置他的玉佩,免得失手打碎。

卻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東西墜地聲,糜荏忙過去看是發生何事。

一個極為眼熟的箱子被打翻在地上,上頭那把慣來鎖拴着的小金鎖,也被摔破了。

大堆泛着墨香的書信,雪花般從箱中散落開來,糜荏眼尖地發現,最上頭的那些信封上,寫的全部都是“子蘇親啓”。

糜荏挑了挑眉。

他彎下腰拾起最上頭的那幾封信件,發現即便拿掉最上面的,下頭露出來的也全部都是“子蘇親啓。”

他的心底有了一個猜測。

沒有起身,擡首自上而下去看荀彧。發現這人正一手撫額,臉色緋紅的像是秋季的晚霞一般,下意識輕笑出聲。

恨不得原地消失荀彧:……

聽得糜荏這輕笑,荀彧感覺自己自上而下“騰”地燃起一股火焰,很快燃遍全身,唯有腦袋冒出一絲白煙,窒息的呼吸都要上不來了!

他語氣虛弱道:“別撿了,子蘇……”

“怎麽可以不撿,”糜荏悠悠道,“這些,難道不是文若對我的心意麽。”

他不喜歡浪費別人的心意,尤其是文若的。

知道這人皮薄,便不再打趣他,任由他呆立在旁自燃一會。自己則将木箱扶正,一封封往回撿信件,整整齊齊地放回其中。

這麽多的書信中,有一些信件的邊角已經泛黃,還有一些還很新,能聞到獨特的墨香。

撫額呆立的荀彧聽得這細微的響聲,還以為糜荏打開了其中信件閱讀,恨不得此時此刻,自己可以原地消失。

但他顯然沒有這個特殊能力,只能任由心中羞赧、懊惱、尴尬……将他整個人吞沒殆盡。

這個箱子裏,最早的信件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感情。當時他滿腔心意無處訴說,輾轉難眠之際,便于夜深人靜時以筆代言,字字句句鋪寫心頭旖旎。

後來,即便與子蘇在一起了,這個習慣卻也保留了下來。許許多多無法訴之于口的衷腸,在無數個深夜藏于張張信筏間,以墨香承載時光。

不知不覺,竟然已存了這麽多的信。

秉持着“伸頭一刀,縮頭亦是一刀”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氣做好心理建設,放下右手蹲下來面對糜荏:“子蘇你看……”

他的話語沒有說盡,眼眸中的懷念與緊張已被詫異代替。

糜荏這會已将滿地信件收回箱中,好整以暇笑道:“這些書信,我都可以拆開來看麽?”

他非常尊重地用上了疑問句。

“……若我說不可以,”荀彧與他對視,目光輕微閃爍,“子蘇便不會看麽?”

糜荏嘆了口氣,将裝滿信件的木箱合上。

他将木箱遞還給荀彧:“若是文若不希望我看,那我便不看。”

只是眼神還巴巴地瞧着木箱,不舍與遺憾之情溢于言表。

“……你這人,”灼熱的緋紅再度爬滿荀彧臉頰,他自暴自棄地将箱子往糜荏懷裏一塞,“看吧看吧,看完不準來笑我!……”

他的發絲微微淩亂,雙目游移不定,白玉般的臉頰似火燒一般一直紅到脖頸,心跳快得仿佛要從胸腔中撞出來。

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慌忙起身逃出隔間。

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貓一樣。

糜荏輕笑着,施施然捧着木箱起身。

他方才撿信件時順便數了一下,一共有兩百五十三封信件,也不知文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寫的。

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他們相識之初——誰會閑着沒事,給一個剛認識不久、相交不深的人寫信呢?

後來投身入他的帳下,大約也不可能。畢竟當時他與文若主要是合作關系,文若對于他們所想皆是直言不諱,沒有半點隐瞞,沒必要寫信不寄。

是以,很可能是文若在意識到自己的愛慕心緒,卻受限于各種緣由,無法表達之時。

五年時間,兩百五十三封信件。平均下來,大約六、七日一封。

不算很頻繁,亦不能算冷靜。

卻是徹底出乎糜荏的預料。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愉悅的微笑,珍而重之地捧着這個箱子,将它捧回房中。

荀彧剛坐在小桌邊喝完一杯溫茶,臉頰上的溫度堪堪降下。

這麽多年,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批寫了未寄的信件究竟有幾封,怎麽就在今日不小心碰到在地上呢?

子蘇不會覺得他是故意的吧?看完信件不會覺得他太癡纏吧?不會覺得他太過煩人吧……

他越想越覺得曾經的自己就是個傻的,當然現在的自己也不怎麽聰明,不然怎麽就會幹出這樣羞恥的事兒來呢?!

他一手撫着額頭,下意識微弱□□:……荀彧啊荀彧,你做的這都是什麽事兒!

“文若怎麽還坐在這裏,”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穿的少,快去床上躺好。”

荀彧心中一緊:“子蘇看完書信了麽……”

“還沒看,”糜荏将這令人羞恥的木箱放在桌上,捏捏他的手:“太涼了。”

才剛褪去的溫度再次在他的臉上蜿蜒,荀彧不敢再看桌上木箱,沖動之下将人拉回床上。

“你的手也很涼,一起睡吧。”

糜荏順勢被他拉回床上,唇邊溢出一抹輕笑:“呵。”

他将人摁在被窩裏,一手拉着他的雙手固定在上方,另一手慢慢悠悠解開他的衣襟。

“雖說小別勝新婚,文若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我又不會辜負你的熱情。”

荀彧又羞又惱:“放開唔……”話語未盡,悉數被吞沒于口。

……

夜已經很深了。

天幕紛紛揚揚下着雪,萬籁俱寂。

荀彧累了半宿,總算趴在溫暖的被窩裏睡着了。

糜荏便悄然起身,披上羊毛披風,在角落點起根蠟燭,翻看荀彧給他的信件。

這些信件沒有被封起來,本就屬于荀彧的私下記載,從來不打算寄給他。本來應當是按照時間順序一封封放起來的,只是木箱被打翻之後,書信被全部打亂,他便先按着信封的久遠程度排好,再打開看,仔細排布。

他先看的是信封已然泛黃的那一批。

随手打開一個,上書:

子蘇親鑒。吾已至鄉中,平安順遂。久不通函,至以為念……燈下頓首再拜。

中平元年,十月十三。

這正是當年他返回颍川遷族,在家鄉寫下的。

再打開一封,卻是他被荀爽逼問,向荀爽承認自己對他的感情。

再打開一封,則是記錄他第一次逗荀彧,與他牽手時的慌亂,無措,甜蜜。

……

糜荏摸索着這些信件,一點點回憶起他們當年的點點滴滴。

這些年在一起,荀彧給他的信件一直都很克制,很公事公辦。他一直以為是這人不喜歡表達,原來不是。

——這其中就有好幾封,要求糜荏不要再這般“英武”,他實在吃不消的信件。

糜荏挑眉。

側首,溫柔注視者床上安然酣然之人,慢慢笑了起來。

他的文若啊,總有千萬種方法,令他每一日都再多愛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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