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江州司馬青衫濕

恬昭罪氣天宮

冰冷的地宮裏泛着令人膽寒的森冷,鐵鏈觸碰地面的聲音輕微而又清脆,一個人影被用玄冰打造的精鐵栓挂在沒腰的弱水中。仔細看去,這才發現他四肢關節已被鋼筋洞穿,手腳筋皆被盡數挑斷,一雙漂亮的琵琶骨現如今被死死的釘牢在玄冰牆上,整個人狼狽而又猙獰,淩亂的長發垂下,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人的身量極小,遠遠望去,不過凡人四歲孩童般大小。

沒人知道他在這關押了多久,便連他自己都已忘記。他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他想活下去,所以會反抗那些想殺了他的人。後來,有一年長的男人告訴他,他以帝王元氣為魄,吞噬惡鬼為生,為天地所忌諱,不得不除。他痛苦的嚎啕,說自己也不想如此,可沒人聽他說話,也沒人聽他辯解,只将他關押在這,日複日的受着讓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為什麽要如此待他?

他從一出生就被丢棄在嶓冢山底,無父無母,沒人教導,無人看管。雖自身有元氣庇佑不死,但無人教他如何才能提煉精氣保護自己。他被惡鬼争搶,被厲鬼附身,有鬼啃咬他的胳膊,甚至有妖獸剖開他的胸膛要挖取他的心髒,這種連這皮帶着肉被人吞噬的痛苦,他除了活生生受着,別無他法。

他整日擔驚受怕,狼狽不堪,即使再生的速度趕得上救他于死亡邊緣,可日複日的折磨讓他幾乎崩潰。他靈識強大,只能看着自己被厲鬼生生扯掉身體,血肉分離的疼痛讓他發出凄厲的叫喊,令人悚然,而厲鬼聽了,卻只會更加興奮。他不過是一個孩子,會哭會害怕,也會奢望有人來救他,可這樣令人瘋狂的日子過了很久,除了每日的逃跑和折磨,他見不到一點希望。

他不是不想反抗,骨子裏有一種戾氣在沖撞他的靈識,誘惑着他殺戮,可他咬了咬牙,仍舊死死的鎮壓住了。他不想變成那樣,不想成為不容于三界的所在,他想留住自己做人的最後底線,想生生受着。他期盼着,等到有一天能出去了,他就要去找他心心念着的父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出現在這裏,他沒有怪過任何人,他那時候還想着忍着就好,他不能變成怪物,他還要以最完整的姿态去見存在他夢中的親人。

然而,這樣的堅持太過于蒼白。

終于,在他某日被惡鬼吞噬到心髒,被折磨得只剩最後一口氣時,他突然失去了一切堅持下去的動力。

他不想再忍受了,不想再痛苦了,他終于不得不意識到,沒有人會來救他,他那些所謂活在夢裏的親人,根本就不會出現。

他除了靠自己生存,別無選擇。

于是那一天,他第一次開始追捕惡鬼,他要把之前受的全部要回來,厲鬼在他的狠厲中,頭一次發出了令人膽寒的叫喊,他原本該是害怕的,不知怎地,那一刻卻突然很想笑。他勾着唇角擡頭,眼淚不受控制的滑過臉龐。

那一天,他吞噬了第一只惡鬼。

那一天,他入了魔。

那一天,他在嚎啕大哭中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地宮一如往日冰冷,鬼子垂着頭,受着寒氣入侵五髒六腑的疼痛,他想動一動臂膀,等回過頭時,才想起自己已是一個廢人。

不管怎樣,這總比當時被惡鬼吞噬要好,至少他除了迎接死亡,再不需要承受多餘的擔驚受怕。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那樣不帶感情的自嘲,讓人無法想象這竟是從如此小的孩子嘴中發出的。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他低着頭,再不想多看一眼。

那個男人又要過來了嗎?呵,每次在他耳邊唠唠叨叨的,總讓他再堅持一下,卻也不說原因。雖然總會給他帶好吃的,還會給他敷藥,但那有怎樣呢?他還是要處死他。

不知道那獄帝去哪兒了,這麽久還不回來,啧,早死早超生,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呵,鬼子搖了搖頭,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怎麽忘了,他這種怪物,肯定是要被打散魂魄才是,哪還有什麽來生?

鬼子低着頭,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長發淩亂的披挂在他身上,面容肮髒不堪,讓他自己都不想再多望一眼。

“你們怎麽能這麽對他?!”突然拔高的聲音刺痛了鬼子的耳膜,他剛想嘀咕幾句是誰如此喧嘩,渾身卻忍不住猛的一震。

那是一種極為熟悉的氣息,仿佛存活于他身體的一部分一般。

那是……

鬼子猛的擡頭,雙目不受控制的瞪大,那是一個面容極為俊美的男人,紅發赤眸,混着那件無風自起的血色衣袍,甚至比開在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還要來得讓人驚豔。他看着男子與那個經常來看他的男人争執,不等男人同意,便飛也似的向他沖來。鬼子下意識一躲,紮在琵琶骨處的玄冰帶動着凍住的血肉,逼得原先止血的傷口再次掙開。鮮血順着玄冰落下,獄帝在一旁看着,頭一次覺得紅色刺目得讓人難以忍受。

“怎麽可以這樣對你……”獄帝的喉頭翻滾了一下,嘶啞的嗓音帶着幾分說不出的哽咽,“他還只是個孩子啊,怎麽可以…他也不想這樣的啊……”

酆都大帝望着獄帝滿臉痛苦的神色,想說些什麽來提醒他,躊躇了一下,還是選擇站在一旁安靜的看着。

“疼嗎?”獄帝望着一臉防備的鬼子,赤眸中燃燒的火焰仿佛能給人溫暖似的溫柔,他伸手用靈力幫鬼子止住了流血的傷口,随即掃眸時看到他身上遍布的猙獰傷口,手忍不住開始微微顫抖起來,“讓你受苦了…對不起…對不起……”

千百年未曾動過感情的鬼子,在那一刻居然有了哭泣的沖動。

真的是他,他不會認錯的,這樣熟悉的靈力波動,這樣溫聲細語的對他說話,是他,一定是他……

“爹……”鬼子擡起一雙淚眼朦胧的眼,僞裝的堅強一點點從他面孔上剝落,終于露出了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委屈和悲傷,“我等了你好久……為什麽你現在才來?爹……我好疼……”

獄帝聞言渾身猛的一震,他看着眼前這個終于忍受不了痛苦,終于找到可以依靠之人而選擇釋放感情的孩子,心中有一塊地方似乎被人生生挖去般疼痛,那樣刺骨的煎熬,比用寒冰洞穿心髒還要來得讓人難以忍受。

“我要救他。”獄帝紅了一雙眼,他死死握拳,對着同樣愣在一旁的酆都大帝認真道:“幹爹,我要保住他!”

酆都大帝皺了皺眉,他也不是沒感情的人,可權衡再三,他還是選擇搖頭。

“你保不住他的,不說十殿閻羅五方鬼帝,就是天帝那一關,你也走不過去。”

獄帝死死的咬牙,他望了一眼面目凄慘的鬼子,雙手攢得死緊,力道之大,逼得指甲劃破掌心,鮮血控制不住的随着指尖低落。

一千年過去,他不再是那個能随意說出狂妄諾言的帝王。曾經違抗天帝,護住朝陽已是不易,那還是趁了哥哥恢複七情的空子,即便如此,他還是被罰在纣絕陰天宮困了一千年。現如今他又不得出入三界,若還不服獄界民心,控不住五方鬼帝、羅酆六天和十殿閻羅,只怕獄帝這個位子,也該是要易主才是。

他這一路走來,在世人眼裏做錯了太多事,先是不除□□,後是包庇重犯,這一樣樣數下來,幾乎要沒了他帝王的冠冕。

他該是成熟了,該是抛棄一些東西了,他……

“爹…”鬼子一雙小手緊緊的抓住獄帝,渴求的眼神裏帶着畏縮的懼怕,“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別再丢下我…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爹…我好想你……”

這個孩子,等了他一千年。

他忍受着一切不該由他承受的苦痛,在這個幽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受着刺骨的折磨。他原也不想如此,可他自幼被遺棄在嶓冢山,無人相助,無人看顧,若不是他選擇如此,那就只有死亡可以等待。

他原來欠了這個孩子這麽多。

“我要護住他!”獄帝猛一發力,瞬間用強大的靈力切割開拴住鬼子的鋼筋,他小心的割開洞穿了鬼子琵琶骨的玄冰,仔細而又溫柔的将那個孩子抱在身前,眸中閃爍的紅光異常妖滟,讓酆都大帝都忍不住側過臉去。

酆都禁術,獄帝是何時學會的?!

“張琰!不要再任性而為!”酆都大帝被獄帝用禁術定在原處,一時情急,忍不住直接喊出了獄帝的名字,他眼角猙獰,頭一次表現出慌亂的神情,“你若是再執意如此!連我也保不住你!你累積太多過錯,若是還護着他,你想過自己的下場嗎?!”

獄帝垂眸,抱着受驚的鬼子低聲哄着,他擡眸望了眼關切着他的酆都大帝,心下有一處疼得他幾乎想要落淚。

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見幹爹了。

“幹爹…對不起……”

獄帝抱着鬼子行了個大禮,逼得酆都大帝生生受了。還不等酆都大帝反應,便低聲說了句什麽,眨眼之間,恬昭罪氣天宮再不見二人身影。

酆都大帝愣在原地,頓了一會,終究選擇閉上雙眼。他臉上的神情很是複雜,讓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獄界獄帝,不除□□,包庇重犯,攜鬼私逃。

這獄界的天,怕是真要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那是…哥哥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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