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卻道歸期未有期

陰風拂面,一席紅衫于空中舞動,獵獵作響。

一路飛馳,獄帝腳不沾地的逃離,他原是想帶着這孩子逃離獄界,然而觸碰到結界時才猛然想起,若是沒有天帝谕令,他萬不可随意出入三界。

獄帝站在人界和獄界的交界處,滿目茫然,他緊緊的抱住鬼子,手中帶起的力量傳遞的是絕不放下的堅定,可眼中的迷茫反射着曼珠沙華無邊的豔麗,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麽辦,他該帶着他逃到哪?

他該怎麽護住他?

“爹……”

一聲低吟喚回獄帝的注意力,他垂眸,這才注意到懷中的鬼子正掙紮着想勾住他的脖頸。擡手間,他注意到他無力垂下的手腕和傷痕累累的臂膀,心中突然升起的撕裂感疼得他幾乎難以忍受。

“我在,不怕,我在。”獄帝小心而又笨拙的調試着鬼子的動作,他扶着他的手,将自己還帶着涼意的大手敷了上去。暴漲的靈力開始在鬼子手腕活動,獄帝專心銜接着鬼子斷開的經脈,那樣認真,仿佛天地間只餘下這孩子一般。

鬼子看着他,眼角酸澀得又開始疼痛起來。

他不知道爹是如何找到他的,他以為自己再不會動情,可看到爹的那一刻,才知道什麽叫做血脈真情。心中壓抑多年的委屈和悲傷一下全都泛了出來,他不想再獨身一人,卻害怕這個男人看到他後不會認他,畢竟他是這樣一個令人恐慌的怪物,可是……

可是這個人,用自己的靈力為他療傷,這樣認真而又執着,沒有露出一絲不屑;他違抗那個男人也要帶他逃離,即便自己已經殘破如此,他也固執的冒着犯下重罪的危險,抱着他一路奔逃。

他不怪他,他從沒怪過他,他看得出爹也受着某種不可掙脫的束縛,可他是不容于三界的存在,他吞噬了惡鬼,他……

他會害死爹的。

“不準亂想。”獄帝似是察覺到鬼子的心思,他忍着體內真氣不斷湧出的無力感,頭也不擡的繼續為鬼子續上琵琶骨處的血肉,“等會我帶你去療傷,換身行頭,再想個法子送你去人界。”

鬼子擡頭看他,活動了下手腕,那種陌生的連着筋脈的感覺讓他一時有些恍惚。他試探性的将手觸碰着獄帝的臉頰,獄帝側頭看了他一眼,挑起的鳳眼煞為好看。

“爹,你真好看。”鬼子一時看癡了去,吃吃的笑了起來。

“小鬼頭。”獄帝收好靈力,半蹲下身,仔細撥開纏繞在鬼子臉上的長發,看他露出一雙清冷的金眸後,呼吸禁不住微微一滞。

那是…哥哥的眸子。

鬼子看到獄帝看着他愣住,一時有些不好意思。他活這麽久,也未真正接觸過這樣滿目疼惜的目光,別人看着他的眼神除了懼怕便是不屑,他從開始的難過到後來的漠然,終于有一天,心裏再不會為了別人的目光而難過。可是從未有人教過他,如果有一個人滿懷關切而又愛憐的看着他,他該如何自處才是。

“爹……你別看我……”鬼子有些慌亂的捂住自己的臉,低低的嗓音裏充斥着隐藏在深處的恐懼,“我很醜…臉上也不好看……”

“我的孩子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存在。”獄帝溫柔而又堅定的拉開鬼子捂住自己的手,俯低身子,在鬼子略帶驚恐的眼神中,虔誠的吻上了他的額頭。

鬼子愣在原地,呆呆的站了好一會,等反應過來時,臉才“騰”的一下紅了個徹底。他退後幾步,不知該作出什麽表情才好,不知怎的,一貫平直的嘴角總是控制不住的往上挑,他看到獄帝笑望過來的神情,連忙伸手慌張的想掩飾住自己的表情,來回反複好幾次,只把獄帝逗得笑彎了一雙眼。

“乖,爹帶你先去梳洗一番。”獄帝躬身抱起鬼子,不經意間注意到被人攢得死緊的衣袖,無奈一笑,低頭蹭了蹭鬼子的鼻頭,只把他羞得躲進了自己懷裏。

風雲起,弱水覆,沙華輕搖黃泉路;獄界森冷,人情世故如過眼雲煙,但有位帝王,不除□□,天生愛笑……

獄帝低頭一笑,緊了緊抱住鬼子的臂膀,輕輕一個點步,紅火的衣袍猛然飛起,僅是一晃,便再也不見蹤影。

“爹,這是哪兒?”

獄帝除掉鬼子殘破不堪的衣物,将他輕輕安放至琉璃泉水中,擡眸時注意到鬼子一臉好奇的模樣,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這是琉璃泉水,獄界七寶之一,本是神器,後在與陰兵對戰中破損,便将其放入泉眼處,滋潤陰水,讓其有了培元固氣的效力,是不可多得的聖水。”

“啊!那我用來泡,豈不是…豈不是糟蹋了?”鬼子一急,慌忙便想從泉水中站起,獄帝笑着将他按下去,樂道:“傻孩子,這本就是用來泡的,誰說聖水就是用來喝的?”

鬼子讪笑一聲,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乖乖坐下。

“來,過來,爹幫你洗頭。”獄帝除掉鞋襪,挽起下擺,靠坐在泉水的岩石旁,好讓鬼子能順勢靠在他身上。鬼子扭捏着不敢過去,惹得獄帝又是一笑,一把捉住他就往自己懷裏帶。鬼子一慌,手忙腳亂之下胡亂拍水,獄帝沒防備,被鬼子的力道帶的一貫,“噗通”一聲,直接栽進了泉水裏。

鬼子大驚,意識自己闖禍了,連忙上前去看,卻不料獄帝猛然從泉水中鑽出,還不等鬼子反應,就一把将他撈入懷中搔癢癢肉,逼得鬼子亂跳亂笑,只得大喊不敢了。獄帝起了壞心思,就是不松手,又與鬼子戲弄了好一會,這才心滿意足的放開了他。鬼子一得空,立馬躲得遠遠的,他抹了抹笑得泛出了淚花的眼,心下皆是一陣放松。在他的記憶裏,千百年裏他都不曾像今天這般笑鬧過。

似乎遇到了這個男人,他就學會了真心的微笑。

不,不是似乎。

“爹,你幹脆也來泡泡吧,你看你都濕了。”鬼子大着膽子拉扯獄帝的衣裳,獄帝無奈,只得除了衣袍,無奈道:“你把我拖下水,我看你等會要誰給你找衣服。”

“分明是你自己掉下來的。”鬼子對獄帝做了個鬼臉,絲毫不擔心等會自己可能面臨裸奔的局面。

獄帝尴尬的笑了聲,拉過鬼子就為他洗發,他輕柔的順着鬼子的額發,動作分外小心,溫柔中透着帶着情意的關切,生怕弄疼了鬼子。鬼子坐靠在獄帝身上,舒服得忍不住半眯起了眼。

這孩子,終于露出了屬于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樣子。

獄帝愛憐的看着他,雖用靈力修複好了他身上的傷,但畢竟需要好生養着才不至于往後留下後患,他撫摸着鬼子身上已愈合的猙獰傷疤,心裏一陣一陣的疼。

不知這個孩子,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在惡鬼缭繞的嶓冢山生存的。

畢竟不是誰一開始,生來就會殺戮。

“爹,你給我起個名字吧。”鬼子咻然睜開眼睛,金眸中含着的期待閃閃發光,“我一直都想有個名字。”

獄帝一愣,不知怎的心下忽然有些慌亂,他聽朝陽講過,在凡間起名可是件大事。按照凡人的習俗,應當是要大量查閱資料、舉家共商,然後尋個良辰吉日大擺筵席,接着邀請親朋一同祝賀,最後才在衆人滿懷祝福的道賀聲中将孩子的名字寫入族譜。他什麽都沒準備,這……

“爹?”鬼子有些疑惑的看向獄帝,注意到他眼中的慌亂,心下一緊,“爹,我不要起名了,其實這也挺好的,我……”

獄帝知道鬼子誤會了,他如此乖巧懂事,看到自己猶豫便毫不猶豫的棄了心願,如此留意人心的他,到底是在哪裏磨練了許久,才有這番敏感的小心思?

“乖,爹不是不願,而是覺得有些委屈你。”獄帝愛憐的将鬼子攬在身前,聲音低迷,“按照凡人的規矩,起名當是件大事,可我還沒什麽準備,我怕……”

鬼子的眼一下就亮了起來,他這才明白獄帝方才的猶豫是為何,他笑彎了一雙眼,心中承接的歡快幾乎要溢了出來,“不不不!爹給我起的名字,就是世上最好最棒的名字!”

“你這孩子……”獄帝無奈的揉了揉鬼子的頭,唇角勾起的弧度幾乎要亂了三界的眼。

鬼子呆呆的看着獄帝,似是被什麽震撼了一般。

“我本名叫張琰,你随我姓就是。”獄帝轉眸認真思索,因而并未注意到鬼子看他的眼神。他微皺眉頭,快速在腦中調動着有生以來所有含蘊美好詞句的信息,恨不得一股腦将它們全部加在自家孩兒後頭才是。鬼子看他那樣認真,心中充斥的滿盈感滿當當的都是一種他不知的情愫,他只知道心下很開心,眼角忍不住彎起,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挑。

從沒有一個人,待他如此認真,他仿佛在他眼中就是個不世的珍寶,需得好好捧在手心裏精心呵護才行。

怎麽辦,他又想哭了。

“安素,安之若素,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獄帝絞盡腦汁,思考了許久,才猛然睜眼,緩慢的道出了這個名字。卻不料入目的是一張哭泣的臉,他看着鬼子傻呆呆的望着他,似是連自己落淚了都不知道。

獄帝一下便慌了。

“怎麽哭了,是不喜歡這個名字嗎?那我再想一個……”

慌亂的獄帝心疼的為鬼子抹去眼淚,卻不料被鬼子一把抱住,他死死的埋首在他胸膛前,眼淚滑過的熱度燙得獄帝微微一顫。

“爹,安素,張安素…是我的名字嗎?”

獄帝愣了一會,猛然間明白了什麽,他雙眸微垂,小心的擡起鬼子的臉,語氣溫柔,神态認真,滿目的疼惜之情。

“安素,喜歡這個名字嗎?”

鬼子看着眼前對着他笑的這個男人,不知怎的,只覺得心髒跳動得似是要爆裂開一般。他緊緊咬唇,眼淚控制不住的往下落,可弧角卻越挑越大,笑彎了一雙好看的金眸。

“喜歡!安素喜歡!”

獄帝望着在他面前笑着抹淚的孩子,許久不曾起過波瀾的心髒,忽然泛起了能溫暖人心的熱度。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也許真如安兒所說,要能永遠留于此地,何嘗不是人生一大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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