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一)

“天帝,你來了。”

酆都大帝揮開雲霧,站在十二品蓮花臺上輕輕的笑,沉穩而又內斂,嘴角上挑的弧角含着一抹狡黠,活像一只偷了腥的狐貍。

獄帝卻在瞬間慌了神,他不知道天帝此番來的目的是何,但也深切明白,自己原先就讓哥哥不喜,現如今更是闖下了彌天大禍,他懼怕擡頭,生怕再接觸到那令人膽寒的冷漠視線。

他再不是當初那個會因為天帝一句責難而慌得不知所措的人,也不是那個不敢挑戰權威只知道躲在他人身後默默害怕的孩子,他學會了如何在淩霄寶殿與代表權威的天帝對峙,也在千年冷清中漠然安寂了自己的本性,他知道自己已經與以往不同,他本是可淡笑望去的帝王,也自信今日能做到如此,可千不該萬不該,偏偏在此時與天帝相見。

他不希望哥哥在他最為狼狽的時候出現,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個已在三界稱道不上的帝王,如今還殘破不堪、狼狽不已,只能困在化練池驅散魔氣,坐等受罰。

他都無法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又怎麽能讓哥哥去忍受?

天帝緩步上前,一身華服極為簡素,卻又眩目得讓人移不開眼,薄如蟬翼的外袍加身,透出內服裏游動的神獸,煞為生動。他破開雲霧徒步走來,周身仙氣萦繞,恍然混沌中将行,俊美的臉龐上是一片漠然,清冷的金眸裏是一派淡然自若。他行至十二品蓮花臺前,轉眼望向酆都大帝,微微颔首,算是應了他的笑語。

獄帝攢緊雙手站在原地,渾身僵硬,面目蒼白得有有些難看,他明明想藏匿得讓所有人都找不到才好,此刻卻只會傻傻的看着眼前人,連一句基本的問好都說不出。

太久,他已經有太長的時光未離哥哥如此接近了。

天帝看着在原地掙紮的獄帝,眼底快速掠過一絲說不透的光芒。

“獄帝,這回你可得好好感謝天帝,若不是他出面相救,估計這三界沒人能保得住你。”酆都大帝笑了一聲,随即微微換了個位子,将天帝讓到了上位。他本是想讓獄帝更接近天帝些,卻沒想那孩子竟忍不住生生倒退了一步,酆都大帝望見獄帝蒼白的臉色和僵硬的身姿,禁不住微微搖頭,再開口的話語含着輕笑和一絲淡淡的無奈。“獄帝,你不是許久便想再見一面天帝嗎?如今到了這地步,你卻怎麽退縮了?”

獄帝咬着唇,腳踝上收緊的力道仍在提示他如今的不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如今不過是一個連自身魔氣都未祛除的怪物,又以何顏面再見哥哥?獄帝往後再退一步,雙手收緊的力道劃破手掌,鮮血滴落于化練池,蕩開一圈圈往外擴散的漣漪。

天帝看着滿目茫然的獄帝,眉頭輕皺。

獄帝擡頭見了,心下更是惶然。

酆都大帝看着僵持不下的兩人,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決定用行動解決比較妥當。于是滿目煞氣的獄界二把手踏着水面向獄帝尋去,一派興師問罪的模樣,只把本就緊張的獄帝望得慌了手腳。獄帝往後連退好幾步,直到後腰觸碰到蓮花臺,才雙眼一閉,避無可避的猛然沉入化練池中,借此來笨拙的掩藏自己。

酆都大帝望着突然消失的獄帝,一時間也不知該作出什麽表情。

“你到底在怕什麽?”

忽而,端坐在一旁的天帝輕輕開口,極富磁性的嗓音如可繞梁三日之仙樂,引得人忍不住閉目聆聽,而這個對獄帝具有強烈的穿透力的聲音在瞬間洞穿了他的心髒,獄帝聽到哥哥開口問他,一時更是慌亂,他明明可淡然的,卻不知怎的亂了手腳,他不知所措的埋首在化練池中,腦中一片混亂,幾乎讓他理不清思緒。

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獄帝在水中默默抱膝,赤發随着化練池水的漣漪擴散,紛紛擾擾,宛如曼珠沙華一夜綻放。他臉色蒼白失色,混着那示弱的姿态,讓人一眼望去,仿佛見了一個易碎的不世珍寶,不能大聲言語驚擾仙魂,只得小心淌過去好生護着,才能延續其靈氣,保他今世安寧。

如今的天帝自然也不能免俗,更何況那個怕得自我躲避、恨不得能在水中溺斃的人,還是他這世間唯一的弟弟。

天帝啓唇,淡然的聲音裏似是帶上了一絲不可察覺的寵溺與無奈。

“琰兒,出來。”

簡單一句話,讓獄帝在水中猛然睜大了眼,他一個猛子紮出來,不可置信的臉上是一片說不出的複雜,血眸裏充斥的震驚融合着期待許久的驚喜,讓他只能傻傻的愣在原地。喉嚨也仿佛被什麽堵塞住了一番,張唇開合許久,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

這是……哥哥?!

“瞧我這記性,一氣之下倒是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酆都大帝看着獄帝這幅模樣,揮袖将獄帝從水裏撈了出來,接着他唇邊帶笑,不緊不慢的和聲道:“獄帝,其實早在天帝察覺極北星象異動、你帝星将落之時,便私傳我入天界窺得天機。果不其然,這是你登基入帝不化情/欲時所橫生的劫數,若是置之不理,你必将入魔。到時獄界少了位帝王,三界多了個魔帝,劫難不測,怕是要遭遇一片生靈塗炭之景才可善罷甘休。”

獄帝渾身一震,如醍醐灌頂,他雙目瞪大,滿臉震驚。

入魔?塗炭三界?帝星落?

這…這便是他既定的命數?

獄帝擡手猛然抓住自己的前襟,忽然感覺一陣後怕。

“命數不可改,擅自更改帝星命格更是天大的罪過,可我們若不插手此事,怕是三界要迎來更大的危機。”酆都大帝退至天帝身旁,一手掂量着冥天索魔鏈,一邊解釋道:“因而我與天帝一道思索,請教了第一天府宮的司命星君,再結合南方南極長生大帝所言,終得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法子。”

酆都大帝立眸,忽而起身直直向獄帝望去,“情劫還需情/欲除,上天入地,克制你的唯有帝王之欲。這三界裏唯一與你有相同經歷的便是人界的黃帝,可你也清楚,炎帝很早以前便因為這個由頭藏匿住了黃帝,生怕他再受天劫,因而說是随同雲游四海,實際是找了個隐蔽的地界潇灑度日。當時你已救出鬼子,帝星挂空的時日不多,無奈之下,我只得冒險從天帝的元珠裏解禁七情。許是這一步擾亂你命格的做法遭得三道輪回的天譴,原本你命數裏不該有的天罰竟生生被你強制開啓,滔天之罰懲惡揚善,唯三界帝王可啓,除法制之外之力。形式逼迫之下,天帝只得中途趕赴獄界救你,當時情況極其危急,解禁情/欲本身便對元珠有損,且含時限,可天帝除了半途遭遇禁锢反噬,別無他法。”

獄帝雙手緊握,渾身顫抖不已,一雙血眸裏燃燒的火焰通天,似是要覆了自己。他一直以為自己在與輪回抗争,卻沒想這付出的代價竟讓他最愛的人來承受;他自以為是的尋求着帝王的自由,卻不知這自由也是用哥哥的命格來換取。

怪不得當時天罰将啓之時哥哥中途出現,幫他接了反噬之力;怪不得哥哥當初如此反常,救下他後便立即返往天界;怪不得……

原來所有反常的一切,都情有可原。

“天帝歸庭後修養了一會,便讓我繼續抽剖元珠內的□□,畢竟前期總算成功阻止了你,雖是徒生的變數,但也證明了這法子可行。”說到這,酆都大帝注意到獄帝滿目幾乎要承接不住的欣喜,不禁涼嘆一聲,狠心提醒道:“獄帝,天帝情/欲本該禁锢,因而法印并不能除,所以我只能将其封印鎮壓于元珠一側,待你魔氣消耗之日,便是天帝重锢情/欲之時。”

獄帝傻傻的站在原地,大悲大喜來得太快,讓他一時無法承受。

原來是哥哥幫他承接了一切,冒着被反噬的危險重開了自身的情劫。

原來安兒死,他入魔,是原本既定的命數。是哥哥途中插手,硬生生将結局扭轉,為此罔顧天條、破解輪回,竟是在所不惜。

他那個想了千萬年的哥哥,那個會護着他受盡磨難,會在最後歷劫時連夜趕來看自己,那個幼時教會他如何微笑的哥哥,終于在今天回來了。

哥哥,你回來了。

獄帝踉跄着前行,一步一腳印,踏着過身的化練池水慢慢向天帝走去。紅眸深處燃燒的火焰跳動着失而複得的感激,他眼眶酸澀,臉頰邊似是有什麽控制不住的滑下。他知道無論天帝是否除□□,他都是他世上唯一付出真情的哥哥,可再次見到這個會喚他琰兒的人,還是讓他忍不住欣喜,忍不住淚流滿面。

胸膛裏跳動的那顆心髒似乎随時會炸開,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混亂不堪,便連自己想要做什麽都想不清楚。身體不受控制的往前行動,他抑制不住,也不想抑制。

獄帝以前從不會哭泣,也認為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因為它除了徒增苦痛,證明自己的無能,便再沒了其他價值。可在今時今日,他才終于明白,原來這種不受控制的情感宣洩,還可以帶上等待了千萬年的欣喜。

重锢情/欲又怎樣?散盡魔氣又怎樣?

如若苦楚千萬年可換得如今一刻,便是再怎樣的悲歡離合,他都能接受。

因為,他實在是太想他了。

“哥…哥哥……”獄帝緩步走到天帝跟前,看着他不變的冷淡容顏,看着那雙倒映不出萬物所感的燦然金眸,忽而勾唇一笑,煞為凄慘,卻又滿目欣喜。

“好久……好久不見。”

天帝眼神一暗,神色不變,卻是忽然展臂輕輕擁住了眼前這個笑得慘淡、卻又哭得欣喜的帝王。他半阖上一雙金眸,感受着他殘破的身軀和不穩的內息,聽着他心髒的跳動,藏匿在心中千萬年的情感在剎那忽然被盡數勾醒。

他是他唯一的弟弟,他本是無情,是他給了他情。

“琰兒,好久不見。”

獄帝愣了一會,随即更用力的回抱住天帝,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哥哥,千萬年過去,他終于等到了哥哥再喚他一句再平淡不過的乳名。

他等到了。

終于,等到了。

獄帝死死攬住天帝,仿佛用盡了最後氣力般死命收緊着擁抱的力道,喉嚨裏的哀鳴嗚咽着不肯道出,死咬着下唇,眼淚止不住的瘋狂滑落,浸濕了天帝衣襟。

天帝安靜的抱着獄帝,不動情/欲的金眸裏帶上了些許淡淡的人情。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你在撒謊。”

天帝清冷的聲音回旋于結界上空,逼得獄帝渾身一怔。

【作者有話說】:

困苦這麽久,是時候發糖意思意思一下了。(認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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