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還卿一缽無情淚(上)

“唉,小鬼,我給你帶漿果來了,喏,張嘴。”

王薛看似随意,卻是仔細将手中采集的漿果好好喂入那孩子口中,那孩童不屑的嗤笑一聲,偏頭不理,上挑的弧角端的是一派諷刺,那副高傲模樣直把王薛氣得差點摔了手中漿果。

“你別不知好歹,要不是你巴巴想吃漿果,我堂堂一介閻羅,還用的着費氣力給你去人間采這種玩意?”王薛心中頗為無奈,他看這孩子眉眼生得與張安素極像,雖說個性惡劣得令人悚然,但每每望見了他,心裏卻總是忍不住多帶了三分容忍。許是當年心有愧疚,現下陰差陽錯裏又似見了故人,即便明知這孩子脾性,卻還是忍不住巴巴的腆着臉跑上來噓寒問暖,不過這幾番折騰下來,便是再好的脾氣也要給磨得不見蹤影。

“啐,你都是這麽自作多情的麽?”那孩子聞言,譏诮的勾起唇角,吊着一雙鳳眼緩緩望将過去,眸中一片嘲諷,全不似他這幅年紀該有的模樣,“對那杜子仁也是,對我也是,你自以只要付了真心便能心安,卻不知這只感動了自己,至于旁人……”

孩童看着王薛瞬間蒼白的面孔,嘴角的惡意莫名的燦爛起來,他輕啓薄唇,語調上揚似雀啼,卻是字字誅心“旁人,自是不會在意。”

漿果滾落一地,紅彤彤的玲珑果在陰石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宛若朵朵盛開在彼岸的黃泉之花,王薛愣了一下,随即立馬俯下/身小心撿起,那番專注與仔細,仿佛忘卻三界繁華,眼裏只餘下親手所摘的人間漿果。

“怎麽,現在裝起了縮頭烏龜,方才可不還是堂堂閻羅麽?”那孩童不知怎地,今日似是比往常多了些話語,渾身仿佛在瞬間張開芒刺,分外耀眼,卻又紮得人生疼,“啐,沒用。”

王薛撿起漿果細細揣在懷裏,臉上神色不變,眼裏卻沉寂得有些可怕,孩童見了心中一凜,他忽的想起眼前人再不濟也是十殿轉輪王,即便自己天資再好,也敵不過這般施壓,但心中的傲氣容不得他在此服軟,于是他硬挺着對視,卻不想忽聞王薛輕笑一聲,桃花眼裏猛然迸發出萬般色彩,看得他一下晃花了眼。

“你到底在緊張什麽?”王薛施法将這些漿果洗淨,尋了個地兒自顧自的享受起來,“安素曾救你一命,你也曾瞞着他偷留一絲陰氣附于他身,你見了外頭的世界,也了解了他的生平,這還有什麽不滿?”王薛頓了一頓,眼底忽的閃過一絲悲痛神色,卻又很快的掩飾過去,“現下你憑着記憶化作他的模樣,又大肆鬧了一番羅浮山,引起五方鬼帝注意,接着又賴皮的嚷着要見獄帝一面,你明知大家憐惜容忍的都是源于對另一人的愧疚,心安理得的受着,卻又不甘心作別人的影子。”

“小鬼,你又比我好到哪裏去?”王薛伸手遞了個漿果到孩童唇旁,桃花眼裏的笑意好看得似是在眸裏真正盛開了花骨朵兒,“喏,我幸苦摘的,還吃嗎?”

孩童怔怔的看着他,臉色神情變幻幾許,終究是輪到他白了面色,他似是想破口大罵什麽,嘴裏的惡毒翻滾幾番,觸到王薛那雙眼,卻是怎麽也開不了口。王薛笑着将那漿果湊近了些,看着這小鬼被戳中心思後的羞怒,原先積壓在心中的怨氣也消散開去。

“我對你如此确實是由着安素那孩子,但你除了性子乖張些,其實還不錯。”王薛笑彎了一雙眼,似是想到什麽安心的事情,吐出的話語仿佛帶上了三月的春風,順着陰氣吹進了那孩童心裏,“你想報答安素對不對?畢竟你這樣傲氣的小鬼肯定不願就此欠着這份人情吧。想必你也通過他見過獄帝了,那番優秀的一個人,說實話,還真想看看他那時為人父的模樣。”

小鬼看着王薛沉于回憶中的模樣,看着他三分帶笑的溫柔,心裏仿佛被什麽撫摸了一般舒服,又似被什麽利器紮了一般疼痛。他看着他那副模樣,不知怎地便有些惱火起來,眼前的漿果紅得耀眼,一晃一晃的他心裏難受,于是小鬼惡狠狠的張嘴咬住跳躍的火焰,利齒劃破溫熱的指腹,鮮血流出,莫名帶上了一絲酣甜的香氣。

“嘶——你還咬人啊。”王薛将自己的手抽回了,施法止住指腹的鮮血,頗為哭笑不得的扯起嘴角,“說說你還就不行了?”

孩童不理他,吧唧吧唧的咀嚼着嘴中的漿果,看起來煞為享受,他眯了眯眼,忽的轉過脖子直視王薛,卻只得眼前人依舊容顏。

“我還要。”孩童張開嘴巴,眼裏沒有期待,只有理直氣壯的等待。

王薛好笑的嘆了一聲,卻是再沒慣着那孩子,他将剩餘的漿果放在一旁,徑直走上前去揉亂了那孩子的頭發,小鬼不滿的掙紮起來,望着在眼前晃動的手臂感覺煞為刺眼,聯想起方才品到的滋味,竟是忍不住喉頭吞咽了一下。

王薛笑着看他,似是沒察覺到這小鬼眼中亮得不同尋常的眸子,他停頓了一下,溫和的聲音裏禁不住帶上了幾分肅然,“你的資質極好,甚至可以說是難得一遇的将才,不過這也虧得安素出逃時逼得不少厲鬼安分,我想這些道理你比誰都清楚,你一路隐忍走到今天,終于選擇在此刻爆發,定有你自己的道理。”

那孩子忽然僵在原地,一貫傲然的眸子竟微微黯淡了光芒,王薛以為自己說中了他心事,卻不知這小鬼從未嘗過被人關愛的感覺,頭一次被人如此擔心,竟讓他心裏生出了點點難以琢磨的情緒。

“獄帝這人極好,你附着于安素身上時恐怕只想一見外頭的世界,卻不曾想見到了那人的溫柔,對不對?”王薛抽出自己的手,不動聲色的緩步走至門前,背對着那孩子,讓人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語氣依舊,只是那番感嘆,不自覺竟讓這般小的孩子心中也感到了疼痛。

“如若是這人成了自己的親近之人,怕是這是世上最求而不得的事情。”

小鬼在後頭默默聽着,不知怎地,心裏突然一慌,等他再擡眼望去時,便見平日被他氣得跳腳但仍在微笑的人此刻卻是深深的俯低身子,他靈光一閃,猛然朝門口望去,果不其然,一聲龍吟穿透三界,混着朱雀清啼,無端給人生了幾絲帝王威壓,逼迫得這孩童都忍不住放出陰氣來維護自己。

“王薛,你倒是挺維護這孩子的。”遠處忽的響起一道低沉男聲,有如血翎振翅,煞為清爽;又似海姬吟唱,引得人不自覺沉迷,那孩童警覺擡眸,便見一席紅袍忽的出現于自己眼前,他禁不住擡頭望去,便見一男子對着自己微微勾起唇角,容貌端的是無雙,便連那風姿氣度也是世間難尋詞彙的風華,赤發張揚,無風自起,一雙紅眸裏安靜的跳動着一簇火焰,三界紛華,竟是在那一刻全融進了這人的眼。

獄界之帝張琰,當真名不虛傳。

酆都大帝從後頭緩緩走出,擡眼便見到獄帝小心的給他打着眼色,酆都大帝心裏一緊,以為獄帝觸景生情,當即上前幾步附耳過去,卻不料獄帝回眸看了一眼那被吊于玄冰牆上的孩童,見他癡傻怔愣的模樣,終是忍不住仔細道:“把陰氣所化之子懸于玄冰牆,你們是想困他還是助他大成?”

酆都大帝神色一僵,細細想去,還真有這麽些道理。

“你不是說他傲氣頑劣麽?”獄帝不經意裏與酆都大帝錯開些距離,神态裏難得是幾分質疑,“就是這麽個人,你大費周章的喊我過來?這是…難道這是人間治愈心靈的法子?情景重現?”

酆都大帝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一張臉上是各種色彩,這番被人揭了老底的模樣,只看得獄帝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王薛安靜的躬身站在一旁,行了個禮便想退身出去,卻不料獄帝忽然點名喊他,他驀然回眸,撞見的便是獄帝一雙戲谑的眼。

“你們人人都道我會認錯,人人皆以我會難過,可唯一對此激不起心中波瀾的人,便該是我。”獄帝走至那孩童身前,俯下/身去微微的笑,一雙紅眸裏跳動的光芒仿佛要燃燒一切假象,“你不像安素,一點都不,即便作出的事情都帶着模仿的調子,可仍舊不是他。”

“我這一生只會有一個孩子。”獄帝微微掐住那孩童的臉,忽的又放手退開身來,“也只會做一個人的爹。”

孩童擡眸,眼裏的神色閃爍不明,不知究竟在沉思什麽,他張嘴欲語,卻被獄帝輕巧一句話給擊潰了心房,那番準确,帶着帝王的狠厲,逼得他不禁偷身放出了護住元珠的陰氣。

獄帝問:“你想要什麽?”

那張面容裏上挑的弧角端的是一派嫣麗,看得人不知那究竟是鏡花水月的美好,還是來自于纣絕陰天宮裏,最刻骨的諷刺。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我願你如曦光,馭循黃道,登嚴寒霜,縱橫千裏,照耀四方。”

【作者有話說】:

是時候該放出天帝溜溜了(一臉認真的準備好了糖果【大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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